花魁劫-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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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日之后,更富如是。
「从前香港的中国人确曾有过仰承鼻息的日子,其实已经熬过去了。免得过就别巴 巴的跑到陌生地方去,再从头做人家屋詹下的二等公民。你也记得把我这番话告诉杰杰 去!
「不论他将来从事任何行业,我都希望他回到此城来。」
「放心,杰杰从来都不曾表示过要在外地长居,这孩子不知多像你,恨不得餐餐都 拿起筷子吃中国菜,寄宿的日子,他还受不够?」
「说真的,杰杰是这么多个孩子之中,性格最似我的一个。」
敬生说着这话时,简直笑到眉梢额角上去。
「小三,如果杰杰现在不那么小,就真的太好了。」
「他会长大的。」
「那是要很多年之后。」
「一眨眼就过呢!」
「有困难要应付时,日子就会过得慢!应付贺聪他们并不容易。」
「你别多心。」
「是你太不上心而已,贺聪对自己的亲生弟妹,都未必轻轻放过,何况对杰杰?
这是我的另一层顾虑。」
「敬生,你既然事必要如此认真地对我作这番分析,我也不妨给你讲出我的意见。 」我稍停了一下,紧握着敬生的手,再继续说:「我不是如你所说的不上心,只是太担 挂了,也着实不管用。没有做父母的不希望儿女相亲相爱,但他们成长出落成什么人, 要管也管不着,所谓儿孙自有儿孙福,是不是?」
我的这番话,大抵是说到敬生的心上去了,他连连的拍着我的手背,表示赞同与安 慰。
「再说,敬生。就算五个孩子之中,谁的运气好一点,手腕高强一些,以致于他可 以多得利益,又有什么大相干呢?还不是你贺敬生的亲骨肉,还不是贺氏的那个王国? 你何必老是耿耿于怀,为此担心!」
我再补充:「至于杰杰,我不会让他得不到他应得的权益,只要有一个合理的基数 ,就可以了。如何将之发扬光大,只消尽力而为,也真要看他的本事与气数。」
「小三!」敬生一把将我抱在怀里,说:「真不枉我爱你一场!如果可以的话,但 愿生生世世跟你为夫妇。」
我笑。
「怎么,不愿意?」
愿意是愿意的,只是要还是如今的这重身份的话,唉,那就有商榷的必要了。
敬生是个聪明人,也不劳我说出口来,就已心领神会。
「还是怪我一箭双雕?」
「那总比一石几鸟强呢,是不是?」我乘机幽他一默。
「小三,我决不放过你!今生如是,来世也如是,你实在太可爱!我忍受不了别人 碰你一碰!」
「谁还敢碰我呢!当年那要碰我一碰的人,给你整得掉了职位,怕是沦落江湖去了 。」
大同酒家楼头的往事,真是有惊有喜,有胜感慨。
「说起来,那探长还是我们的媒人呢,没有他这么把你一调戏,你决不轻易躲到我 身边来!」敬生笑。
「你的谢媒方式也真够特别了,这算不算恩将仇报?」
「还好说,他指使人把我揍一顿吧,我是真的受了一点苦,才载得美人归。」
「世上没有不劳而获之事。」
「完全同意,到如今,享受了美满成果,不枉此生,死而无憾。」
这敬生,完全不避忌,动辄说这些不吉利的话,真气人。
说了一大堆话,也真疲累,敬生很快就入睡。
这一夜,他也真是睡得安稳。
很多时,他在半夜里转醒过来的话,一定伸手摸摸我的脸。甚至或要跟我闲聊两句 。
敬生在生活上也很大男人的。
他一上了床,要好好休息的话,就不准我动一动,哼一句半句,要是我睡不好,只 有在黑暗中看着天花板,数绵羊去。
他呢,一睁大眼,就把我喊醒:「小三,陪我说说话!」
这许许多多年过下来,我都迁就惯了他了。
非但不怎么样,还似是一份情趣。
这一觉,直睡至天亮。
我骤然转醒,很觉得有点心惊肉跳,不明所以。
仅不似是发了恶梦!
我转转揭开了薄被,蹑手蹑足地走进睡房的小偏厅,扭亮了台上的灯,瞧墙上镜子 看一眼。
没有什么事吧?
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且因刚睡醒了的缘故,粉脸带红,模样儿是连自己都觉着满 意的。
敬生要是比我早起的话,老是撩逗我说:「小三,我喜欢你的睡相!」
然后就连连吻到我的脸上来。
回头望望躺在床上的敬生,一动都不动,依然熟睡。
正如他自己说,这些天来真是大劳累了。
就让他多睡一会儿吧!
我换好衣服,走出睡房,跟群姐碰个正着。
「大少还未起床吗?」
「由着他多睡一会,你打电话到大少奶那边去,说大少还未起床,咱赶不及过大宅 吃早餐了。待会儿,他转醒过来,你给他装碗白米粥,加一点咸蛋与鸭肝好了。」
敬生数十年如一日,必然在八点半就回公司去。
群姐看看手表,随口说:「现今都差不多八点了,还不把他叫醒呢?会不会有什么 头晕身热,只昏昏沉沉的睡,怎么会累成这个样子的?」
一言惊醒梦中人。
敬生绝少迟过七点半起床的。
我就立即转身回房里,喊道:「敬生,要起床了,敬生。」
没有响应。
我坐到他的床边去,拿起他的手来摸摸,看是不是发热了?
不,冰冷一片。
一时间,我转念不过来,仍拿手摇动他的身体,口里急急地喊:「敬生,敬生,醒 醒吧!」
把手放到他脸上一摸,还是那冷冰冰的感觉。手指往他鼻下一探,没有了气息了。
怎么会呢?
我吓得站了起来。
呆望着熟睡着的敬生。
「啊,不!」
我自语着。
好一会,才晓得再扑到他身上去,疯狂地喊:「敬生,敬生,你应我一声,敬生, 敬生!」
究竟是什么人把我拉开的,我并不知道。
我只知自己一直叫喊,一直痛哭失声,直至被黑压压的一群人带到另外的一间房。
然后他们把我弄到床上去,慢慢地我似安静下来。
眼前的景物更逐渐模糊不清,神智陷入了宽松状态。只依然记着敬生,对,敬生来 把我带在一起,齐齐步入迷离境界。
转醒过来时,显然已经是入夜时分,床头的那盏灯亮了。
真奇怪,我并不躺在自己床上,细心看看周围的布置,是我家的客房呢,怎么我会 睡到客房上来。
敬生呢?
此念一生,所有的记忆立即回笼。
啊,不!
我立即坐起来,喊:「敬生,敬生,我要敬生,你们把敬生还我!」
是群姐与芬姐,一齐捉住了我的双臂。
我再哭得死去活来。
芬姐紧紧的抱着我,抚拍着我的背:「别哭,人死不能复生!」
敬生真的死了?
怎么会呢?
昨儿个晚上,我们还恩恩爱爱的坐在园子里谈心。
「敬生不会死,他不会。他好健康,好健康的。」
「医生说是心脏病。他能在睡梦中去世,是他的福份了。」
是他的福份?那只是贺敬生本人安乐的意思吧?
可是,我呢,我以后没有了敬生,日子还怎么样过下去了?
我爱他。
从来没有这一刻感觉到自己是如此的深爱着他,需要他。
要我以后再看不到敬生,再不用奉侍他起居饮食,再不能夜夜让他执着我的手睡觉 ,我也会就此刻死去的。。
当然,我宁愿死。
我大声叫嚷:「不,不,让我跟敬生去!」
「三姑娘,你别这样折磨自己嘛!」是群姐,她摇动我的手。
「都去了的话,谁照顾杰杰了?」
我茫然。
这才想起了儿子来。
「杰杰呢?」
群姐答:「已通知他赶回来了刚才三小姐说,杰杰明天就抵港了。」
「现今是几时?」
我迷糊得很。
「你好好的给我躺下去,再慢慢说!今早你是悲痛过度,我们请来了医生,给你注 射了镇静剂,你才睡上了觉。现今是晚上十时多了。」
十时多?晚上十时多吗?
那不正是敬生跟我每晚上床去休息的时间呢?
现今只我一人,孤伶伶地躺在床上。
又禁不住泪如泉涌。
从前,敬生还年轻一点时,他的业务应酬更多,很多时夜归了,我就算睡在床上, 也不成眠,太习惯有他在身边了。
敬生老说,他是离不开我的,大至人生计划,要跟我商议,小至衣服鞋袜,都由我 打理。
我从没有想过,其实是我离不开敬生才是真的。
群姐与芬姐,一直陪在房中,不肯离去。
两个人也真累极了,老是催对方休息去,可是谁也不肯撇下我不管,只东歪西倒地 斜躺在梳化上,支撑下去。
就算我跟她俩说:「请放心,我会没事呢!」
她们也不会肯就此离去。
倒不如我闭上眼,装作熟睡,让她们也有稍为休息的时刻。
当然,我是再完全睡不着了。
一下子千头万绪,都不知该从什么地方想起。
昨天晚上,敬生给我细细诉说的那番话,隐隐然重复又重复地在脑里浮现。
敬生他一生灵敏矫捷,难道就连自己快要离开人世,也能预知了?
就寝前他曾把我紧紧的抱了一会,轻声地说了好几句:「我爱你,我爱你,小三, 我爱你!」
那温柔而同时灼热的眼神,跟我第一晚和他在一起时,完全一样。
都有一股无比强劲的震撼力,融化了我整个的人,整个的心。
如今,敬生已经远去。
正如他殷勤嘱咐,要看我的本事与定力,去照顾自己,去照顾杰杰了。
生命中还有几多个漫漫长夜,要熬过去,才到与敬生重逢的日子?
我都不敢再往下想。
见到这世上我唯一的至爱杰杰时,母子俩哭作一团。
杰杰长得最像他父亲,那浓眉秀目,是敬生的翻版。
每每看儿子一眼,心就抽痛。
不论如何伤心悲痛,要办的事实在多。
我带着贺杰到大宅那边去见聂淑君。
贺杰喊了一声:「大妈!」
聂淑君的鼻子一酸,又流了好些泪。
到底是几十年的夫妻,自己骨肉的亲生父亲,感情再有裂痕,仍难敌生离死别的沉 痛。
聂淑君在一夜之间,就老掉十年似。
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了自己。
贺家的儿媳子婿都齐集了,商量着要办理的后事。
聂淑君和我都没有出什么主意,由着贺聪全权办理。
到如今,万念俱灰,最宝贵的已然消逝,其它的也就不打紧了。
才办完了喜事的贺家,又云集亲友,万头攒动,办着丧事去。
不是不极尽悲哀,而又万千感慨的。
人生的福与祸,来去自如,谁能逆料。
贺敬生是真真正正算得上生荣死哀。
听说贺元勋逝世时,出殡的行列排得长长,还要劳动警察开路,惹得途人围观,看 着一队队仪仗的威势,没完没了的直走了半小时,依然未看到送丧的长龙龙尾。
真正蔚为奇观。
这年头,再没有这种繁文缛节。
然,一整个殡仪馆的大礼堂都塞满花圈,祭帐是重重叠叠的封密了四边的墙,甚而 无法再摆,要放到殡仪馆门外去。
瞻仰遗容时,聂淑君嚎陶大哭。几个亲属搀扶着她,才不致于哭到地上去。
我呢?经过这几日生不如死的折腾,才看到敬生这最后一面时,心碎得了无余剩, 整个人变得麻木。
眼泪只默默地垂下来,似是一种自然的体能反应。
连那体内的五脏六腑都像荡然无存,只剩一个躯壳,晓得随着环境的旨意,像机械 人似的活动与适应着,如此而已。
前来祭奠的人如山似海。
只见眼前黑压压的一层又一层的人,我完全没有办法辨认得出他们是谁?
只微微听到了有一把沉厚亲切的声音,在我耳边响起来:「细嫂,请别伤心,为生 哥、为杰儿,你要振作!」
然后紧紧的握住我的手,握得我有一点点痛。
我抬眼,泪影朦胧之中,见到一个人,似是潘浩元吧!
从前的日子,很偶然想起了乡间的潘大哥,就是这种的迷糊不清,似有还无的景像 。
只有敬生,才是最踏实,最能与我充沛满足的感觉。
然,这种安稳,在盖棺之后,将成泡影。
那盖棺的一刻,我的周围哭声震天。
感觉上像天崩地裂。
而我,早已魂离魄荡,伤心欲绝,呆立着不知何去何从。
敬生是土葬的。
入土为安。也只得但愿如此。
临时临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