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度夕阳红-第2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覆,他们把桌子并拢起来,坐成了一圈,喝茶的喝茶,喝酒的喝酒,几盘瓜子,只那么一
卷,就全光了。小罗站在人群中,派头十足,拚命叫老板拿酒来,瓜子来,花生来!
“只管拿来,只管拿来,有我付帐!”他拍著胸口,好像他是个百万富豪。梦竹也来
了,她穿件白底子粉红碎花的旗袍,依然垂著两条大发辫。脸上没有任何脂粉,水红色的嘴
唇和面颊仍旧显得红滟滟的。眉线分明的两道眉毛下,是对清澈如水的大眼睛,她文文静静
的坐在那儿,用一种旁观者的态度,悠然的望著那群笑闹著的大学生。她的旁边,就坐著杨
明远和王孝城。小罗张牙舞爪的跑来跑去,拚命鼓励大家“多吃一点”。“不要怕!你们尽
管吃,这一个小东道我小罗还做得起。伙计,再拿一盘五香豆腐干来!”几度夕烟红31/78
王孝城望望杨明远,压低声音说:“他又犯毛病了,饶请了客,还得挨骂,你看吧!”
梦竹也已经知道“五香豆腐干”的典故,不禁抿著嘴微微一笑。明远把头靠近她,微笑
著说:
“你看他阔气得很,是吧?他床上的棉絮都没有,就睡在木板上,他美其名为:‘四大
皆空’!所谓四大,是说床上空,衣柜空,荷包空和头脑空!”
梦竹忍不住笑了,抬起眼睛来,她看到坐在她对面的一个人,正用对深湛的眼睛,默默
的注视著她。她和他的眼光才接触,就又是一阵莫名其妙的心跳。可是他连招呼都没有打,
好像根本不太认得她似的,又垂下头去,闷闷的喝著酒。她有些发怔,偷偷的窥视著他,他
的脸色微微发青,大概是酒喝得太多的关系,那对漂亮的黑眼睛里充塞著迷离和落寞。低著
头,他只顾著喝酒,仿佛在这儿的目的,就只有喝酒这唯一一件事。小罗几杯下肚,已经有
些醉了,站在桌子旁边,他开始指手划脚的述说老鼠趣事:
“……喝,一包那么好的五香豆腐干,就全请了耗子了,你们说冤不冤……”“我的天
哪,”萧燕坐在小罗旁边,叹了口气说:“他老兄怎么专拣该避讳的说呢!”说著,她拉了
拉小罗的长衫下摆:“你就坐下来,安安静静的喝两杯怎么样?”
“别拉我!”小罗低下头来说:“我的衣服不经拉,一拉就破,我可只有这一百零一
件,拉破了没得换。”
“我的天哪!”萧燕摇著头叫。
桌子的另一边,有五六个学生开始谈起时局来,许鹤龄也加入了关于时局的讨论。这一
谈就勾起了许多人的愁怀和愤怒,骂日本鬼子的,摩拳擦掌的,越谈越激烈。一个半醉的同
学开始唱起流亡三部曲来:
“我的家在东北松花江上,
那儿有,森林煤矿,还有那,满山遍野的大豆高粱!……”
这一唱,大家都感染了那份兴奋和伤感。因为大部份的学生,都是流亡学生,人人都有
一番国仇家恨,也都饱尝离家背井和颠沛流浪的滋味。于是,一部份人加入了合唱,还有些
埋头喝酒。桌上的气氛由欢乐一转而为沉重感伤。一个戴眼镜的学生,也就是外号叫特宝
的,握著酒杯,摇头晃脑了半天,嘴里念念有辞:“仄仄平平平仄仄,平平仄仄仄平
平……”
然后,突然间冒出了两句诗来:
“遍地烽烟家万里,锦江数见菊花开……”
念完,瞪瞪眼睛,又开始“仄仄平平”起来,原来他在作诗,显然这首诗很难完成,作
了半天也不得要领,只一个劲儿的“仄仄平平,平平仄仄”,然后,他推了推坐在他身边的
何慕天,嚷著说:“喂喂,我这首诗怎么只有两句呀?还有两句到哪里去了?”“我怎么知
道?”何慕天闷闷的说,仍然埋头喝他的酒。
“我知道。”一个矮个子说。
“到哪里去了?”戴眼镜的伸过头去。
“给耗子偷吃了!”许多人笑了,这一笑,才把那浓重的感伤味儿赶走了不少。王孝城
和小罗争论起白杨和舒绣文的戏,这一争论,大家都纷纷参加意见,桌上重新热闹起来,嗑
著瓜子,吃著花生米,一杯茶,或一杯酒,天南地北的聊聊,这是件大乐事。胖子吴提议的
说:“我们来组织个南北社如何?”
“什么南北社?”小罗问。
“南北者,天南地北,瞎扯一番之意也。”胖子吴说:“我们这些爱聊的,来一个定期
聚会,例如每个星期六,在茶馆中聚聚,谈谈,轮流作东请客,不是别有滋味吗?”
“对!”小罗一拍桌子,高兴的大叫:“这样,每星期六都有得吃了,赞成赞成!南北
社,不如叫龙门社。”
“叫什么社?”萧燕没听清楚。
“龙门者,摆龙门阵之意也。”小罗学著胖子吴酸溜溜的说。“我的天哪!”萧燕眨眨
眼睛,闪动著小酒涡叫。
夏季的午后,天气变幻莫定,带著雨意的风开始从嘉陵江畔卷了过来,乌云层层堆积,
天色立即显得昏暗阴沉,远处的山谷里,雷声隐隐的在响著。
“要下雨了。”何慕天抬起头来,望著外面说。这是今天他第一次自动的开口说话。
确实,要下雨了,一阵电光夹著一声雷响,大雨顷刻间倾盆而下,雨点打击在屋顶上,
由清晰的叮咚之声转为哗啦一片,疾风钻进了茶馆,扫进不少雨滴。顿时间,暑气全消而凉
风使人人都精神一振。小罗高兴的扬著头大叫:
“过瘾,过瘾!”“好一阵及时雨!”胖子吴和小罗呼应著。
梦竹凝视著窗外的雨帘,一条一条的雨线密密的把空间铺满,透过雨,远山半隐半现的
浮在白蒙蒙的雾气里。茶馆外的草地上,雨水把绿草打得摇摇摆摆,一棵老榆树飘坠下几片
黄叶。这一阵雨并没有持续太久,二十分钟后,雨过云收,太阳又穿出了云层,重新闪熠的
照灼著。屋檐上仍然滴滴答答的滴著水,青草经过一番洗涤,绿得分外可爱,在阳光下娇柔
的晃动。一群群的麻雀,鼓噪的在榆树上下翻飞嘻闹。“好美!这世界!”何慕天啜了一口
酒,望著外面说。“但是,只是我们看见的这一面!你怎能望著茁长的青草树木,看著翻飞
的蛱蝶蜻蜓,想像著血腥一片的战场?”掉转头来,他的眼光似有意又无意的在梦竹脸上溜
了一圈,梦竹立即垂下了眼帘,注视著桌上的杯筷。
“慕天,想作诗吗?”戴眼镜的特宝鼓励的问。
“今天肚子里只有酒,没有诗。”何慕天说。
“诗?”胖子吴扬起头来,指著梦竹说:“这里有一位女诗人,你们可别错过,她父亲
是有名的诗人,她是家学渊源,女中的著名才女!”“是吗?”特宝傻傻的伸过头来,从眼
镜片底下盯著梦竹看,好像要研究一下她的真实性似的。
“李小姐,作一首如何?”胖子吴问:“来一首夏日即景好了。”“谁说我会作诗?”
梦竹逃避的说:“我倒听说你们之中有一个人外号叫小李白。”“这儿就是!”特宝推了何
慕天一把,何慕天正举著酒杯,被他一推,洒了一衣服的酒。何慕天掏出手帕来,慢条斯理
的擦著衣襟上的酒,特宝还不住的嚷著:“小李白!你就作他一首给李小姐听听!”“我没
有诗,只有酒。”何慕天淡淡的说,仍然在抹拭著衣服上的酒。可是,接著,他就豪放的一
仰头,念了两句:“衣上酒痕诗里字,点点行行,都是相思意!”念完,他直视著梦竹,眼
睛奇异的闪烁著,里面似乎包含了几千几万种思想和言语。梦竹愣了愣,心脏又反常的加快
了跳动,一种突然而来的激情使她兴奋了。她大胆的迎接著何慕天逼视过来的目光,勇敢的
回视著他。然后,她把两条小辫子往脑后一摔,用种挑战似的口气说:“我不喜欢感伤味太
重的诗词,何必一定要‘为赋新词’而‘强说愁’呢?既然世界是美的,就应该承认它美,
是不是?”她用手指指窗外,那儿未干的雨珠仍然在青草上闪耀,一对粉蝶在短篱边追逐。
她望著,亮晶晶的眼睛里含著笑意,仰了仰头,她用清脆的声音念出四句话:
“雨余芳草润,
风定落花香,时见双飞蝶,翩翻绕短墙。”
念完,她看看何慕天,嫣然一笑,说:
“我胡诌的,别笑哦!”
特宝把眼镜取下来,仔细看了梦竹一眼,又把眼镜戴上,摇头晃脑,仄仄平平”的审核
梦竹的诗错了格式没有,接著就一拍桌子,对何慕天大叫:
“小何,咱们的中国文学系,惭愧!”
何慕天不说话,只深深的凝视著梦竹,好长一段时间,他才垂下眼睛,注视著酒杯里的
液体。他的脸色更加苍白,酒似乎无法染红他的面颊,那对黑眼珠迷蒙得奇怪。从他的神情
看,他似乎突然的萧索了起来,显得那样的无精打采,从这一刻起,一直到他们的欢聚结
束,他没有再讲过一句话。
聚会结束时,已经是明月初升的时候,小罗跑去结了帐,把整个公费口袋倾倒在柜台
上,还差了好几块钱,小罗笑嘻嘻的说:“欠了,你记帐吧,下次还!”
王孝城走上前去,把差的额数补足了。然后和大家走出茶馆,一行人仍然嘻嘻哈哈的谈
不完,中大的学生需要渡江回校,小罗、杨明远和王孝城则可直接回艺专,大家在茶馆门口
分了手,梦竹既然住在沙坪坝,当然由中大的负责送回家。小罗等正要走,何慕天把小罗喊
住了:
“有你一封信。”
他递了一个信封给小罗,就返身和中大的学生坐上了渡船。梦竹站在船舷边,风把她额
前的短发吹得飘飞不已,水中,一弯明月在摇晃动荡。她注视著水,却从眼角偷偷的望著何
慕天,后者正斜靠在船头,寥落而寂寞的仰视著天上,有份淡淡的抑郁。她下意识的抬头看
看天,除了一弯孤月,和几点疏疏落落的星光之外,天上什么都没有。船里胖子吴在唱著京
戏,哼哼唧唧的,特宝还在平平仄仄,念念有辞的作他那首没完成的诗,萧燕在轻唱著“燕
双飞”。
船抵了岸,大家下了船,胖子吴说:
“李小姐,和我们一起再玩玩吧,散散步如何?”
“不,不行了,我必须马上回去,已经太晚了!”梦竹说著,飘了何慕天一眼,何慕天
漠然的看著嘉陵江,似乎根本没有听到梦竹的话。“那么,我送你回去。”胖子吴说。
“不,不,不用了,”梦竹说,失望使她的心脏绞紧:“镇里的路很好走,我可以自己
回去!”她再悄悄的扫了何慕天一眼,后者正全神集中的望著岸边的草丛,草丛里,无数的
萤火虫在闪烁。“那么,我们就真不送了,”胖子吴洒脱的说:“再见!下星期希望再一起
玩!”“再见,”梦竹挥挥手,孤独的向镇上走去,心底惘然若失。萤火虫在她脚下前前后
后的绕著。萤火虫,萤火虫就那么好看吗?她咬住嘴唇,心底空洞而迷茫,孤寂和失意的感
觉混合了夜色,对她重重叠叠的包围过来。几度夕烟红32/78
小罗和明远等回到宿舍。小罗往空床上一躺,拆开了何慕天递给他的信封。一张大额的
钞票落了下来,数额和他付出的差不多,他愕然的跳了起来,愤怒的说:
“什么话?以为我小罗请不起客吗?”
可是,接著,一张信笺也落下来,他拾起一看,上面潦草的写著几句话:“相信我们都
同样漠视金钱,假若能用金钱买来快乐,相
信我们都不会吝啬区区的几块钱。可是,钱对我的意义
和你的意义又不太相同,我从来不虞匮乏,但却能了解
连买一支‘艺专牌香烟’的钱都没有时是何滋味,假若
你看得起我,像我对你的欣赏同样深厚,那么请让我付
这次的茶酒之资。我冒昧的把钱这样给你,因为我把你
当作知己,相信你必定能了解,而不会以我的行为为忤。慕天”
小罗抬起头来,把信笺给王孝城和杨明远看,一面用手枕著头,瞪著天花板凝思。王孝
城看完后,叹了口气说:
“这是一个有心人,我欣赏他!”
杨明远哼了一声,向窗口走去,一面说:
“阔公子的作风,反正他有钱,怎样做出来都漂亮!”
“你对他有成见,”王孝城说:“我看得出来,你不知道看他什么地方不顺眼!”“才
没有呢,只觉得他有点怪里怪气。”明远说。
“无论如何,”小罗从床上跳了起来,向门外走去,同时高兴的说:“我喜欢这个何慕
天!够派头,也够交情!”“你到哪里去?”王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