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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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陵的冬天极是多雾,临近傍晚,暮色四合,高城便已半隐在迷滂的雾气之间。符止带着定北军中一支二百人的队伍埋伏在城外,等待天色黑透。他们所埋伏之处,是城外的一道生满灌木的小土丘,远远可望见王师营盘的火光,星华点苒。
与符止同来的这位副将名叫范融,三十余岁年纪,自从戎便在定北军中,至今有近二十年军龄。符止在他面前,也只算是个后辈。
因而对他十分尊敬:“这么说……定北军驻扎安定山一脉时,范将军就在了?”
安定山位于西北边关附近,定北军这一支建制历史十分悠久,可回溯近百年。自敬宣年间,定北军便驻扎于安定山一脉,当时还是为了抵御契丹犯边。两任定北军主帅,卫将军顾擎、龙骧将军顾训父子两人,十余年惨淡经营,于帝国西北苦寒深山中架起一道防线,是以当时定北军又被人称作“顾家军”。这个亲切的称呼,一直为后世沿用,直到两年前顾将军暴亡,定北军归入湘王麾下,这才渐渐不被人所提起。
但对于他们而言,驻守安定山的岁月始终是一枚永世不磨的勋章。范融的语气中,也隐有骄傲之意:“正是如此。”
符止则面带敬意,对他微微点了点头。
夜幕初降,雾气渐渐浓起来,于灌木之间交汇凝聚成水珠,冰凉贴着他们的脸。天边尚留一抹夕阳残照,欲落不落,色浓如血。以往并不觉日落会有这样漫长,范融有些沉不住气,转过头来,却见符止仍旧是一脸平静——当然也是带了点百无聊赖的那种平静。他随手折了一根树枝,正在面前的地上写写画画。
范融见了,只道他在规划今晚的袭营,忙跟着凑了过去。看清了地上所画图形,却是大大一愣。
——符止的画技当然是不怎么值得人恭维的,此时他画的是个圆,圆周上以点等分为数段,彼此间各有一些短线相连。圆周内外,还另有零零星星一些大小的点,杂乱无章。
“这……这是星图!”惊愕之下,范融脱口而出。
符止似是有一点意外,转头看了他一眼:“范将军懂得天文?”
按道理这话本不该说,这时候的社会风气,整体还为君权神授的思想所控。除了太常寺的一部分官员,民间私习天文,是为窥探天机,视同谋逆的重罪。但此刻于范融而言,惊愕已超越了他的所有感官,根本无心顾忌,符止给他安了些什么罪名。
“不、我不懂天文……但是这张星图我见过……”他看了一会儿,面上现出一种非哭非笑的神情,喃喃道,“不单是我,两年前……就是这张星图,我们全军的弟兄都见过……当时顾将军把我们叫到主帐前,说朝廷使者八百里加急,送来一副星图……侧有御笔亲书,说西北方天相异动,预昭定北军有通敌叛国之嫌……”
当时的顾将军,是龙骧将军顾训三世孙,顾家百年一脉单传,几乎每一代都终老于西北的深山之中,苌弘化碧,望帝啼鹃。却不想最终却换得皇帝猜忌至此。那张星图自主帐传出,一个传一个,直到最后一个将士,全军上下,一片哗然。便有许多人站出来,纷纷指责庸君无道,建言顾将军不如当真叛国而去。
“纵君负顾某,顾某却万死不能负君恩——”
顾将军最后却只是苦笑着将那张星图拿回,烧作灰烬。令全军卸甲,由副将带离安定山,回归中央朝廷,以示臣心。自己则向东南叩首三次,当众自刎而死。
当那一幕时范融也在,并许多定北军将士,群情激昂,誓要杀回长安,于御驾前为顾将军讨个说法。而此事终又夭折在了半途中——几日后,先前所谓的朝廷使者,被证明身份是假,八百里加急文书及御笔亲提,竟也尽是伪造之物。而究竟所系何人、出自谁手,到最后查来查去,也未能查个明白,顾将军枉死一事,到底是不了了之。
而定北军就此撤离安定山,再未回归。辗转、整编了几次之后,最终于永启六年,并入湘王麾下。
顾将军的死因是一张来源不明不白的星图——这二年里,随着范融自己在军中的位置渐次提升,对当年的事,也似乎隐约认识到了一点什么,更是讳莫如深。但乍一见符止画出这张星图,惊愕之下,多少向符止透露了一点信息。待回过神来,他也自知是失言了。
一时不由有些讷讷然,有心要找补两句,却见符止将食指在唇边一比,又指向对面的营盘。
原来不觉间地平线上已消散了最后一抹余光,整个营盘唯余火把照亮,影影绰绰,看不真着。帐前兵丁来往,似乎是正在换岗交接。
符止轻轻抹了地上的乱画,对身后招了招手。
这自然是叫他们跟上。范融见他一闪身消隐在了视线之内,也忙尾随过去——他自然没忘自己肩上还另负一重任。按理说,符止今晚的动向、一言一行,他都需事无巨细回禀给湘王。可是方才星图的那件事……范融心中忽然有种古怪到极点的感觉,不知是为什么,他却不想说。
一行人很快来到王师的营地附近,趁辕门处守兵换岗、不防之际,悄然潜入了大营,在夜幕掩护之下,迅速四散。这一切发生在无声无息之间,整个营地寂然如故,了无察觉。
跟在符止身后,范融提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真降假降,只怕稍后便有分晓。
他像个尾巴一样紧咬着不放,符止固然也不会不知道,也知今晚是湘王打定主意要试自己,只怕轻易难善罢甘休。遂一面只是装作不知,一面悄然潜至主帐前,待范融未及反应之时,他忽地向前疾走几步,直起身来。帐前灯火如炬,立时就将他整个身影儿,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范融惊得几乎叫起来。
却只见符止走到了帐前,一旁的守卫见他大摇大摆地回来,一时还不太能入戏,下意识就要给他行礼。符止暗自无语了一下,只得上前将那守卫扫倒在地,而这人竟也不挣不动,只是仰躺在地上发愣。骤见寒光一闪,原是符止自袖中抽出一柄匕首,作势要割他的喉咙。
他这才回过神来,慌忙握住了腰间刀柄。正欲格架之际,只听身后一串脚步声迫近,是范融追了过来。符止略一转念,忽地抛下了匕首,转而一握那守卫的刀刃,往自己肩上一送——
顿时鲜血如箭,洒落军帐前的黄土地上。
范融尚未看清是怎么回事,只以为符止在与那守卫的缠斗中落了下风,心中也暗暗纳罕。但亦知符止是湘王极看重之人,当即来不及细辨,慌忙冲上去将那守卫一脚踢开,拖着符止便向后撤。那守卫认得符止,却不认得他,当即也吃了一惊,这才后知后觉地大声叫嚷起来。
“快来人!知会江将军——有敌军袭营——!”
江帆此时不在附近,却有不少兵将循声而出,纷纷举火四顾,整个营地,顿时亮如白昼。而湘王今夜只调了二百人,本为的是出其不意,掩其不备,此刻陷入重围固然再无胜算,一时间,只得仓皇逃还。
一路上,范融气得忍不住将符止“疏漏大意、擅自行动”从头到脚痛斥一遍,但最终也是无法,只得令人送他回去包扎疗伤。自己则连夜谒见湘王,将袭营失利的始末一一回禀。
出乎意料地,湘王听闻后并未恼怒,甚至也根本不是很惊讶的模样。只是玩味一笑:“哦?他伤得重吗?”
范融低头道:“当时情势紧急,末将未及细看。只是满地的血,料想符将军的伤只怕……”
湘王便挥了挥手,蔼然道:“今夜劳烦范将军,你且回去休息。”待范融施礼退下后,他又在屋中独坐片刻,不知想到了什么,竟是兀自发笑出声。
“解蓝啊,你说……”他下意识一转头,才记起此时夜静更深,解蓝早已不在旁随侍。
这不免让湘王有些意兴阑珊,又静坐了片刻,索性取了金棕色寿字鹤氅披上,起身出门。
而另一边谢长庭自然也早得了消息——江陵城就这么大,城外采取什么军事行动,城内不多时便能听见风声。半夜辗转无眠,忽听廊下窸窸窣窣,转过一串脚步声。
她不免心神一凝,拥被坐起身来。
作者有话要说:昨天晚上太累了没有更,很抱歉_(:з」∠)_
然后就是这章,可能感觉和前面有点不挨着……因为后面要讲明堂案,所以这里是预先铺垫一下。这个星图还挺重要的,卓偐当初就死在这张星图上,如果大家还记得这个人的话。
☆、93 爱过
一阵寒风随着房门的开合卷入,湘王袖手跨过门槛。
鹤氅沾了夜露稍有些潮湿,他解下来,随手搭在屏风上。他的动作非常自然,像是丝毫不觉得这样有什么无礼一般。回头看见谢长庭端坐在那里,眉头微皱,面上殊无一点睡意。
他随口笑道:“你算准了我今晚会来吗?”
谢长庭抬头看了看他,隔了一会儿,才摇了摇头,哑声道:“怎么样了。”
她问的自然是今夜袭营的事。湘王此刻来,的确也是正要和她说这事,但难得见她有点急切的模样,便勾唇笑道:“我说他死了,你信吗?”说着,又慢条斯理拿起桌上茶壶,倒了半杯冷茶。谢长庭以为他又要卖一阵关子,心中厌烦,面上不由带出几分不耐。却不想他几步走过来,将茶杯放在了她床头上。
她嗓音天生就有一些沙哑,深夜睡起,更是干涩难听。当下也是怔了一会儿,才默默捧起那只茶杯,低头喝了。
“挨了一刀而已,他可还舍不得死……”湘王坐下来,陆续说了些范融回报来的情况。见她皱着眉一言不发,又笑着问她,“心疼吗?”
谢长庭没有理他,而是反问道:“经此一试,殿下既认为符止并非真心归降,您打算怎样处置他呢?”
“不试我也知他并非真心归降……”湘王微微一笑,“说起来,我对他算是仁至义尽。给足了他机会,但是他一而再、再而三地让我失望。到如今,我皇兄的江山一片风雨飘摇,他仍不肯弃暗投明。”对于谁是暗、谁是明的问题,湘王的认识显然与一般人不太一样。顿了一顿,方又道,“既然他执意要做忠臣,我可也没法横加干涉。索性成全他们一段君臣之义罢了。”
这是打算要符止的命?谢长庭心中略摇摆了下,又觉得不像。湘王并不是什么优柔寡断的人,倘若打定了主意要杀符止,此刻便已应人头落地了。
方犹疑之时,却听他又凉声道:“与其担心符止,夫人倒不如先担心你自己。”
谢长庭遂看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唯听天由命,妾身担心又何益?”
“夫人倒是读过不少书啊……”湘王不由失笑,“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你就是这么想的?这半年我待你怎样,你自己说,可不算薄吧。就这,也不足消了你的戒心吗?”
他说着忽伸手过来,轻轻一捋她鬓边的碎发,“我的皇后,嗯?”
这个动作显然太过亲昵了,谢长庭皱眉偏过头:“殿下来难道就是为同妾身说这些的?”
这下湘王反被问得一怔。
当然不是为了说这些……可今夜究竟为什么来寻她,似乎又是个谜。他想着,也莫名有些恹恹然,心绪飘忽不定。
于是随口调戏她:“不然。这却是因本王辗转无寐,特来寻夫人共度良宵……”
谢长庭并不知他片刻间已转过多少心思,只是见他也没了什么正经话可说,便不再理睬:“殿下请回吧。”说着放下罗帷,顾自转身面壁躺下。湘王不免有些哭笑不得,还从没有人敢给他如此冷遇,训斥她道:“谢长庭,你不想活了。”半晌不得回话,罗帐中她的背影隐隐绰绰,不动如山,倒似是真的睡了。湘王不自觉亦噤了声,他竟还偏有些吃她这一套。
良久,他才吹熄案上烛火,披衣悄然走出去了。
而另一边符止则开始了他的养伤生涯。湘王当然没有杀他,不仅不能杀,还要比之以往,越发显出对他的信任与厚待——因从表面上看,符止在这一次的夜袭中确已证实了他对湘王的忠心。尽管最终不尽人意的结果,不得不令人对他的能力产生一点怀疑。
但在编制上,他此时已被接纳为湘军之中的一员了。
范融做了他的上峰,养伤的日子里,也曾来瞧过他两回,一面是交代一些军中的事务——因湘王将符止编到自己麾下,范融不觉其中有异,便只与诸多部将一视同仁,并不区别对待;另一面,也是耳提面命,谆谆告诫符止,以后再不可擅自行动云云。叫符止啼笑皆非同时,也发觉此人心机不深,便常与他谈些边塞一带风物,以从他口中套出些定北军旧事来。
日子一天天过去,时值岁末,江宁城内,也渐渐有了年关的喜气。
符止的伤已好了十之七、八——他自己给自己一刀,下手总不会太狠。当时虽是割肉见血,但伤不在要害,到如今,早已略无妨碍。只不过,这一阵湘王以“侍疾”为由在他的居所加派了一批人,日夜轮换不怠。符止也知被盯得紧了,不必要去扰湘王的疑心,便依旧是称病不出。
之前半年战事频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