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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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唯有对着灵牌不断地说话,好像这样才能感觉自己是活着的。沈佩之有没有听到,倒也无关紧要了。她唯有发泄出来,似乎这样子,就能将那些血腥的画面甩得离自己远一点似的。而除了他,这世上的人,她竟无一可以倾诉。
就这样过了不知多久。院中响起簌簌一串脚步声。她这才惊觉,站起身来。只听宁子隔着门禀告:“夫人,之前那位尚书夫人又来了。请您过去说话呢!”
她应了一声:“知道了,我这就去。”
宁子应声去了。谢长庭回到房里,换过衣服。脸色实在是太难看,她挑起一点胭脂,晕在脸上。吸了一口气,对镜一笑。
镜中那张脸也是一笑。转眼又是冰雪春融,灿若桃花。
作者有话要说:
☆、08 进香(上)
林夫人正坐在一旁客厅里喝茶。她头戴着嵌蜜蜡石赤金簪子,一对玳瑁镶红宝的耳坠,一身贵气——林尚书是少府三公尚书,她出身亦是高贵。然而被晾在这小客厅里等了半晌,她并未露出什么不耐之色,显然对谢长庭极是重视。
对面门帘一打,谢长庭走进来,她反倒是立刻笑着起身。
“我还怕你忙。”林夫人迎上来,一挽她的手,“今年热得早,夏衣都早早裁起来了。我一到你这里简直晃花了眼,远看领口细细一条绿花边,近了才看清是镶的翡翠石,真是精细!”
谢长庭也笑了:“您不是来笑话我的吧?您什么没好东西见过,反倒来夸赞起我来了。”
她极会说话。林夫人听在耳中,自然是万分受用。不由得语气又亲近了几分:“咱们不说这些,我是特地来谢谢你的。上次的事,真多亏了你,否则不知道要闹出什么笑话来!”
林夫人有个女儿。那就是几天前的事,她给林小姐在千重裁了几身新衣,其中,有两条短襦长裙。林夫人这人有点儿糊涂,不知道这是妇人穿的款式,姑娘家穿起来并不合适。谢长庭知道以后,便做主换了两件绣花湘裙,亲自送上门去。
林夫人明白了原委之后连道庆幸。对谢长庭这个细心的东家也特别有好感起来。
谢长庭温声一笑,将茶盏里的水续上,向林夫人推了推:“您太客气。”
当时给林夫人送衣服,还是符府办丧事期间。她出来一趟不容易,还冒着被符止抓现行的风险。自然用心不是那么简单的。
转了个话头,她不动声色问道:“说起来,梓娘也到年纪了,还没有说人家么?”
梓娘就是林小姐。说到这个,林夫人深深叹了口气:“别提她,提起这个事儿来我就生气。人家早就说成了,是相府的小公子,说实话,这门亲事也算是人家抬举我们家了。可她偏不愿意,今天闹完了明天闹,没看我们老爷前两日都被她气病了!”
谢长庭叹了一声表示同情:“孩子还小。您都是为着她好,她心里怎么能不明白?”
“她还真就不明白。”林夫人性格直率。谢长庭句句说在她心坎上,她也没察觉出什么不对,“唉!你说说,这孩子究竟是怎么想的?我也是做姑娘过来的人,那时候爹娘说什么是什么,可不像她这样!谢夫人,要不……你能替我劝劝她?你是明白人,又年轻,说不定她能听你的。”
谢长庭眼神轻轻一动。唇角绽开一丝笑来,却拒绝了:“我又说不上话,给您添什么乱呢。”
“怎么能是添乱。你要是愿意,我请都来不及!”她越推脱,林夫人越着急起来。忙拉过谢长庭的手,“说真的,你去劝劝梓娘吧,我是一点办法没有了。这样,过两天我要带她上里佛寺进香还愿,你就跟着一起去。到时候,我打发车来接你。”
谢长庭这才有点为难地点了头:“蒙您看得起,那我试一试……总之尽力而为吧。”
见她答应下来,林夫人这才心里有了底。又闲谈了几句,临走之时还劝了劝她:“你的事情我也听说了。好好个人,偏这姻缘总是不顺遂……你也别难过,到时候,也在菩萨面前求一求。日后必定还能再嫁个好人家。”
谢长庭闻言微微一笑:“我这样的人,再嫁可不敢奢求。只求安安稳稳过完下半辈子,就已经够好。”
她不信佛。在她最初的记忆中,母亲总是在拜佛。阴暗的房间、劣质的香料、高高在上面目模糊的佛像……这些成为了她整个童年阴沉格调的奠基。母亲不是不慈爱,可是太软弱,受的所有委屈,除了抱着她默默垂泪,就只剩下对着佛像整日的诵经。仿佛这样,就能让痛苦减轻一点似的。可是根本没有。
母亲最后在一个冗长的冬天,病死在谢家那个潮湿阴冷的小房间里。她的菩萨没有救她,也没有救她的女儿。最后救她离开谢家的,是沈佩之——她那时决定要用一生去还他的情。可未曾想,到在短暂的陪伴后,他也离她而去。
从那时她就知道,没有神佛会帮她。她活在这个世上,只能靠自己。
林夫人离开后,谢长庭叫了方掌柜过来:“咱们店里那件翡翠石镶领的衣裳,你叫人包起来,给送到林尚书府上。”
两天后,尚书府的车马如约来接谢长庭。里佛寺在城东,还是稍微有一点距离的,如果一天之内来回,必定要早早出发。幸而林夫人年年为佛寺布施,在里佛堂后堂专门留有一间静室,可供住宿。
路上谢长庭与林夫人同车。直到里佛寺门前,下了车,才看见林小姐。
林小姐穿的正是谢长庭挑的那件翡翠石镶领绣花长裙,在车上她嫌热,裙角高高挽起来一截,用宫绦扎在腰上。林夫人一见忙呵斥住了:“梓娘,在外面又发什么疯!一点规矩没有!”
林梓书违抗不过她母亲,扁着嘴把裙子放下来,裙面上压了一个深褶,一时半会儿下不去。她被母亲按着,不太情愿地给谢长庭见礼。
谢长庭笑了一笑:“我也不算是你长辈,林小姐不用这么拘束。”
林梓书看着她,不由又想起那些坊间的传闻,以往只知道她因克夫而闻名,却没想到她如此年轻。她们俩的年龄,当真相差不大。
三人向寺内走去。里佛寺内古木参天,一间挨一间的禅院,偶尔有僧人进出,却更显僻静。小沙弥引着他们来到宝殿前。林夫人这趟来还愿,也是要布施的,入内去与主持叙话。
一时汉白玉的功德池旁边,只剩下两个姑娘。林梓书毕竟还是对她好奇,远远看了好几眼。谢长庭察觉了,转过脸对她温和一笑,却是径直走过来。
她抽过林梓书臂弯里的丝绦,替林梓书展平了裙角。绕过那裙子上压出的那条褶子,松松一挽,又绕到腰线上,将丝绦打成了个团花。
这样不仅遮住了她裙上的褶子,看起来比原先还活泼些,裙腰被束高了,活动也方便。林梓书一下有些惊讶,呆呆看了谢长庭一会儿,才道了声谢,称赞道:“谢夫人,你手真巧。”
她说着也笑起来,上前挽了谢长庭的手,“走,咱们上后头看看去。这寺里我来过好多次了,钟楼里有一个撞钟的小和尚,我认得他,咱们能蹭点斋饼。”
有其母必有其女,林家母女性情都比较单纯直率。谢长庭微微一笑,由她挽着向宝殿后走去。
路上,林梓书还是耐不住,问道:“谢夫人,听大家说你……克死人,是真的么?”
见谢长庭挑眉,林梓书又忙补充:“你不要往心里去。我就是想问问你……怎么办到的。我爹娘总要我嫁人,我不想嫁,要是我也是克夫命就好啦!”
谢长庭这回是真没忍住,扑哧一下笑了:“童言无忌,你道这是好事么?”
林梓书神色略微黯然,“算了,你不说我也知道。我娘想把我嫁出去,这些日子把三姑六婆都弄来劝了我一溜够……我知道她是为我好。说真的,我其实也不是讨厌相府家的小公子,我都没见过他呢!我只是觉得太快了,就这么早早嫁人生子,一辈子就那样了啊。”
林梓书今年十七,说起来也不早了。这时许多大户人家的女孩,十五岁一及笄,就许了人家。又有多少人是心甘情愿的。而她们没有选择。
谢长庭叹了口气,她其实也不太能想象,要如何同一个陌生的男人共度一生。不过好在这种命运对她而言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了。
两人又向前走了一阵,只见石径一旁,生着几簇毛茸茸的蒲公英。林梓书平时在家中受父母管教,这些玩意儿都不让碰,免得不庄重。此时忍不住欢呼一声,蹲下来折了两朵,又拿了一朵递给谢长庭。
就在这时,只听背后有个人尖声道:“你们是什么人?也敢挡我们夫人的路?”
只见那石径的另一边,迤逦缓步行过两个人来。走在前面的是个华贵妇人,神态端庄,体态略显丰腴。方才说话的是她身后的丫鬟,衣着也甚体面,只是难掩脸上的刻薄倨傲。
被个丫鬟给脸色,这是何等耻辱的事情。林梓书何尝受过这样委屈,怒道:“你们又是什么人?”
那丫鬟冷哼了声,还要再说些什么。那妇人忙喝止了:“紫屏!多大的事情也值得争。”说罢看向林梓书,歉意一笑,“丫头没规矩。我看姑娘面善,冒昧问一句,您是哪家的小姐?”
这位当真是好热情的夫人,林梓书怔了一下,还未开口。这时候,林夫人却已经从宝殿里寻出来了,三两步走上前,见到女儿身边的人,立刻就是一惊:“丞相夫人!”
原来林家和相府定了亲,两家孩子没见面,但是大人却是见过的。这位丞相夫人也是个心急的主儿,早就打听好了林夫人今天要带女儿进香,自己后脚忙跟着启程来相儿媳妇。这一下被说破,还有点不好意思:“这就是梓娘吧,我说瞧着面善呢!”
说着将臂上海水蓝刚的玉镯褪下来,拉过林梓书的手,亲自替她戴上。林梓书稍微有点转不过弯:“您……您这么贵重的东西,我怎么能要……”
丞相夫人越看越满意,笑道:“早晚是一家人,还说什么贵不贵重。”林夫人也觉得有点受宠若惊的。两位亲家母皆大欢喜,寒暄了几句,丞相夫人这才转过脸来,打量着谢长庭,“……这位是?”
谢长庭唇角弯了弯,露出一抹浅笑。轻轻垂下眼帘。
“妾身谢氏,见过夫人。”
作者有话要说:
☆、09 进香(中)
丞相夫人面色微微有一些茫然,显然是不知道哪里来的这样一个谢氏。半晌,才想起来:“江宁谢氏?”
谢长庭轻轻点头:“是。”
谢氏在江宁是望族。丞相夫人虽不认得谢家人,但也有所耳闻。当下对谢长庭和善一笑,寒暄几句。这时候,丫鬟紫屏却在一旁哼笑了一声:“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位就是谢夫人么!”
“谢夫人”这三个字听上去就直观多了。再加上意有所指的语气,很难以不被人联想起什么。丞相夫人也是微微一怔:“这位就是……”
“可不就是千重绸庄那位谢夫人!”紫屏睨了谢长庭一眼——她的事,在长安城早也不是什么秘密。没过门的媳妇儿和这样女人混在一起,丞相夫人心里难免有种说不出的不舒服。目光一顿,再看向谢长庭的时候,便不由自主带上一丝冷淡。
林夫人见势不妙,忙亲亲热热上前来,对丞相夫人道:“好不容易来一趟。方才和主持说话,还说到您每年给寺里的布施,都是最多的!您这样的善心,我们家梓娘是有福气了。”
这话听在丞相夫人耳中十分受用。大户人家的女眷们尚信菩萨,布施寺院成风。被这样一岔,丞相夫人也不再理会谢长庭。和林夫人两人说着佛理,向着宝殿去了。林夫人一边走,又一边回过头,递了个眼色叫林梓书跟上。
林梓书咬了咬牙,还是拉住谢长庭:“咱们到后头转转去。宝殿里都是和尚,有什么好看的!”她是个直率人,当真喜欢谢长庭,看不惯丞相夫人主仆对她的态度。尤其是紫屏,一个丫鬟而已,摆脸色给谁看?
丞相夫人看在眼里,面色已经有些不悦。谢长庭何等的知情识趣,轻轻摇了下头:“林小姐快随您母亲去吧。”
她用了个“您”字,刻意拉远了和林梓书的距离。两位长辈都很满意。谢长庭静静看着她们几人走远,目光沉寂,没有人知道她在想什么。那种微妙的冷淡,仿佛万般皆入眼,却无一物入心一般——他人的冷眼与奚落,她早已受过太多。她还能忍,也必须忍。因为她只有一次机会。她一步都不能错。
所以这些许的屈辱,又算什么呢。
她转身向禅院后走去。清风飒飒,楼阁之上,悠悠的撞钟声响起来,余音深远绵长。古寺寂静,观音阁里冷冷清清,唯余宝相庄严。
观音阁的小沙弥见有人进来,便走过来问她是否要布施——香案上有布施簿,香客布施的数目都一一记录在上面。往往下山之后,再着人将钱粮送来。她翻了翻,便向小沙弥要了笔,在簿上写了几笔。接着,便在香案前跪了下来。
通常香客布施,都要跪拜佛像以示心诚。这时间长短随各人而定,一般大户人家的女眷们,难免身娇肉贵,短短跪一会儿也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