妾薄命-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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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平钟这日方听了这个大消息,他十分爱串闲话,不一问究竟也是闷得难受。从少府寺出来,就直奔将军府,顺带也来看看这位新婚燕尔的故友究竟怎么死。
符止倒是还没死,“你怎么知道?”
“凌虚殿侍候的掌事中人,与我们少府丞是旧识……哎呀你就别管这些了。宫城那四面围墙又不是密不透风,多多少少,总会有消息漏出来。”说到这里,姚平钟也压低了声音,“我们少府寺那边早传遍了,都说你与江帆为了争三辅都统,如今闹得十分不和,再加之简王又看好江帆……”
符止不由得笑道:“你觉得像真的吗?”
“可不都是瞎扯。”姚平钟摇摇头,却又道,“可是你说啊,倘若这里头确有简王的意思,疏间亲、新间旧……那可真是不太地道了……”
他这样说,令符止心中也不由一沉。想到这些日子来,他几乎没有怎么见过江帆的面,起初也只以为江帆是初接手军务,忙得抽不开身,可有意无意,似乎是有些闪避的意思。至于相见的时候,江帆倒是对他恭敬如昔,倘若说有什么异样之处,因为之前没往这上头想过,一时倒记不清了……
说实话,一个三辅都统的位置他并不在乎。可是倘若因此而失去这个自己一手栽培的孩子,却太不值得。
这个孩子……应当也没有那么糊涂吧?
想来想去也很令人心烦。待送走姚平钟回到后宅,谢长庭正坐在窗下摆弄花草——只要见到她,总能让他的心情莫名感到愉快一点点,虽然制造不愉快的经常也是她。究竟不知道为什么,他觉得大概真爱也就是说这样的了。
成婚这些日子以来,两个人的关系经历了一段磨合与平缓,到如今也算是能心平气和地相对。再怎么纠缠,再怎么怨恨,日子却不能不过。
晚风微寒,谢长庭关了窗,回身见他面色不佳,“怎么了,方才姚郎君不是来过?”
“是啊。”他懒散笑了笑,这屋里没有旁人,遂也可适度口无遮拦一下,“正说起你那位老情人,如今他手伸得颇有些长了……”说着走到她身边坐下,又随口道,“还没问过你,你跟简王究竟是什么时候搅到一块儿去的?也是你招引的他?”
他已经做出个既往不咎的意思了,本以为应该能听点实话。
却不想她只是微微挑了下眉:“什么叫‘也’?”
“别来这套,你那点事我还不知道?以往那些,难道都是上赶着贴上来的?哪个不是你招风惹雨弄来的?”
她笑了一下:“你啊。”
符止被她给噎住了,半晌才道:“行吧,就算我是上赶着贴你……”不是就算,他其实还有点心虚,好像真是这样,“咱们别不要脸啊……”也不知道是谁不要脸,“我就贴了一次,你可是惯犯了。贴完小的贴老的,这次要不是我揪着不撒手,你早跟着湘王走了吧……我简直纳闷了。湘王都奔四的人了,你怎么下得去嘴?”
“所以我贴的是湘王妃呀。”她顺着解释了一句,却也不欲多谈此事。静了一会儿才补刀,“再过两年,你也是奔四的人了。”
“我——可你也不是什么——”年轻小姑娘呀。
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将后面几个字咽了回去。
确实如此,她这个年岁放在别人身上,或许早已是几个孩子的母亲了。当然,情况在她这里总要另当别论,也不好过多去要求什么。
“只要你肯消停一点,我就再无他求了。”他缓缓叹了口气,指尖抚过她的面颊,低声道,“过去的事就过去了,现如今跟了我,虽然中间有那么些波折。但是你看,我总不至亏待你吧……这样也不算太坏,是不是?”
他十分小心翼翼,甚至是有一些低声下气了。只是怕又同上次问起这事时一样,不意触到她的眼泪。
到如今他依旧不明白,她当时的眼泪意味着什么。
在那一片浮动喧嚣的喜气之中,她做了一个怎样艰难的抉择。所有的困苦、不甘、仇怨,年少青涩的爱情、求而不得的渴盼、满手殷红的血腥……仇人的血、爱人的血,都已经随着滚烫又冰冷的泪,都已经流尽在那个漫漫长夜里。
符止见她只是兀自发怔,不免又疑心自己说错了话,“怎么了?”
“是啊,当然不算太坏……”她摇了摇头,慢慢笑起来,“如今我算是落在你手里,只愿你……”她似是犹豫了一下,才道,“只愿你不至亏待我吧。”
他说:“你要我发誓吗?”
“哪里用得着那么麻烦。”她哂笑了一下,“你若对我不好,我费些心思,克死你也就是了。”
会有那么一天吗?或许吧,其实她若存了这个杀心,早有千百次机会置他于死地。可她也会心软,他赌的就是她会心软,所以涉险把心捧到她面前。倘若她狠得下心,那就扔到地上狠狠践踏吧。
如今知道到底没有赌输,这真是太好了。
天色渐渐晚下来,两个人点着灯在屋内,府中仆役亦不会不自觉来打搅,遂有一搭无一搭说着话。到如今似乎也没有什么可隐瞒的了,符止的心思回转了良久,终是郑重开口:“谢长庭,我最后问你一个问题。”
谢长庭闻言似笑非笑只差脱口而出‘爱过’,却听他道:“你还记不记得,两年多以前,江宁城外山道上……”
话未说完,门外忽传来一阵凌乱的脚步声。
有仆役来拍门叫道:“宫里有中人来传旨了,请将军到前边去!”
符、谢两人皆是一阵愕然,事出突然,宫中漏夜有旨,只怕并非吉兆——两个人短暂互看了一眼,虽没有说什么,但已经同时迅速做出了反应。符止站起身来,一边对门外说着“知道了,立即便去”,另一边谢长庭已经从屏风另一侧取了官服过来,换下他身上的常服。
无声中完成了这一切,符止深吸了口气,在她肩上按了一下就走出去了。
前来传旨的是位身材矮小的中谒者,腰背佝偻,十分老迈。但那张可以算得上丑陋的脸上,唯独一双眼睛矍铄,光华微动。他尖声开口道:“奉皇帝口谕——传符将军入宫谆宁殿面圣,特许乘马入皇城,务必速来觐见!”
单看语气也知,这是一道十万火急的圣谕。那一刻,他脑中转过无数念头——出了什么事?皇帝为什么会忽然召见他?细想起来原因可能有很多,藩镇的异动、京城夜禁的安危、三辅职责归属的疑团……可是似乎又没有一件是必须这样急着说清。
又或者是宫中出了状况?
那传旨的中人不肯透露一字——不知是确一无所知,还是嘴严的不得了。符止不认得他,也无从打听太多。只得领了旨意,回去嘱咐了谢长庭一声“替我招待下中人”,便匆匆策马出府,踏入了潮湿微凉的夜色里。
作者有话要说:
☆、76 夜诏(上)
朱红宫墙框起来四四方方的一片星空。万籁俱寂,宫城的夜,静得像是一朵精心雕琢的假花。
莲壶铜漏偶尔嘀嗒一声,在这偌大的寝殿内,竟给人一种回声不绝的错觉。何太妃坐在妆台前,半合着眼,几次快要囫囵过去,却又立刻身子一摇,强迫自己抬起头来——她上了些年纪,这几年明显觉得,身体大不如前。况且夜已这样深了。
连门外站班的小宫女都恍恍然靠在墙边打起了盹。
可何太妃依然醒着,听着水一滴一滴落在铜漏中,这感觉好像她漏尽钟鸣的残生。
一滴一滴,又一滴一滴……似乎速度在减慢,又似乎毫无变化。或许是太静了,寝殿里这唯一的声音被放大到极致,何太妃逐渐烦躁起来。她盯着镜中自己的脸,像是在看一个尸居余气的空壳子,衰老得令她自己都觉得惊讶。
可是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这副皮相已经无用了,要看它的人,早已在冰冷的皇陵中躺了九年。就算是九年前,先帝还活着的时候,这张脸是美是丑、是妍是媸,亦没有任何分别。她的一切已经注定了——从踏入宫廷的那一刻起,今后的路就好像掌心的纹一样,那么明明白白,铺陈在眼前。年轻的时候或许还有心争一争,可是到头来还是认命了,后妃之间看起来只是一线,但其实隔了一道天堑。
越近就越远,越远却越想要。直到上天给了她晋良——
可见天道有常,循环往复。幸好上天给了她晋良——何太妃的嘴角动了动,镜中的那张枯朽的脸也立即原样照做,缓缓浮现出一个古怪笑容。
这时候,门外忽地响起一串细碎的脚步声,渐渐沿廊下挪移过来。
何太妃眼中掠过一丝狂热,立时站起身来。走到门前,只听外面有个声音低低道:“事已办妥,请娘娘放心。”
何太妃忙问:“宫门开了吗?可有人察觉?”
“回娘娘,雍华门已经开了,姓符的眼下大约已行至明章街。今夜值宿的羽林军皆由我等安排好,不会有人察觉。”
何太妃长长出了一口气,全身松懈下来,这才觉得困倦疲惫如潮水一般卷上来,只剩下一头栽到床上睡去这一个念头。门外那个声音亦不再响起,脚步声轻轻悄悄,复又移得远了,连门前瞌睡的小宫女都未曾惊醒。
哒哒的马蹄踏在明章街上,这条宽三十丈,每日供大臣上下朝的长街,此刻显得格外空寂。
符止抬头去看,天边一轮残月如霜。宫苑内的幽幽灯火,好像一片海市蜃楼般飘渺遥远。太静了,好像天地间只剩下这无止境的马蹄与他自己的呼吸声。
那片海市蜃楼飘飘荡荡,终于来到了眼前。
夜色之中,耸立的雍华门好像一只巨兽的脊梁。远看上去黑洞洞一片,到了近前,才看清林立在一旁值宿的羽林军,借着微弱的月光,可见那一张张低沉如木刻般的脸。
没有人看他,也没有人表现出惊讶。
两名羽林军一左一右,缓缓将沉重的雍华门打开。
这一切都表现得十分正常——深夜臣子觐见,禁军内卫依诏可以开门。但不可彼此授受,喧哗宫掖。但是不知为什么,符止的心在这一刻忽地止不住剧烈跳动起来,他秉着呼吸,目光从那一排羽林军面上扫过,他们一个个军容整肃,没有任何异样发生。
是他多心了吗?
踯躅片刻,他轻轻策动手中缰绳,就欲入雍华门之内。就在这时,一声凄厉的马嘶忽地穿透了夜空——
胯|下的逐影高高扬起了前蹄,不知因为什么,嘶鸣几声之后,如同发疯一般地调转马头,沿明章街飞奔而去!
而另一面谢长庭则已整衣挽发出来,请传旨中人上座。这时辰还能出来的,想必是皇帝极信重之人,谢长庭也少不得要尊称一声公公,“……您辛苦,夜深露重,请留下喝碗热浆再走吧。”
“不敢,不敢,分内之事而已。”那中人推却了几句,也就在上首落了座——今夜确实很冷,他显然也是冻得够呛,“如此,就劳烦夫人了。”
谢长庭则是暗自微有一点皱眉,宫里的中人,如今多会唤她宁嘉淑人。
但这时候就可看出技多不压身确是一条真理了,精湛的演技是不会随着时间推移被消磨的。她心里虽如转轴般,过了无数个念头,当着那中人,却是丝毫没有表现出来,甚至还微微一笑,转身向后去了。
出了前厅,她一边嘱咐厨房煮一碗酪浆,自己则转身回房,将墙角的一只海棠描金妆奁搬了出来。
这只妆奁匣子沉甸甸的,除了小没什么缺点,是她多年旧物,棱角都有一点磨圆了。后因成婚的时候,皇后赏赐给她一只大的,这个就搁置不用。权当个储物箱子,放了很多她长期不戴的首饰、针线、零碎小物件等等,已经很久不开了,今日却被她搬出来,彻彻底底翻了一通。
她找到了想要的东西,这才将右手紧紧拢在袖中,起身走了出去。
“让公公久等了。”回到前厅,那中人左顾右盼,显然已经等得有些不耐烦。
幸而谢长庭亲手碰了酪浆上前,恭恭敬敬端到他面前。他的脸色这才好看了些,眼神随意一瞟,忽看见她因袖口翻卷露出的一截腕子上,戴着一只红线穿的珍珠。那珠子圆润皎洁,在灯下泛着一层柔亮的紫色,光彩夺目。
中人的目光不由一停。
谢长庭顺着他的目光一瞥,似是方才了悟,抿唇笑了笑:“这是从前一位贵人赠与妾身之物,妾身一直贴身携带。”旋即又有点炫耀似的,随口道,“听说是罕有的珍贵之物,当年胶州的特贡,举世只得这一颗……”
“也不然。是好物不错,当时却是一模一样的两颗……”
那中人几乎是下意识接了话,说到一半才觉不妥,猛然收了声。
转头去看谢长庭,这才松了口气——她无所察觉,只是露出了有点失落的表情,看了自己手腕上的珠子一眼,似乎是种买到一件假货的感叹。那中人觉得在她脸上好像还看到了一点强颜欢笑的意味,只见她在门前站了一会儿,冻得忍不住搓手,一边吩咐仆役,“去请同来的几位中人也去廊下坐坐吧,一人喝一碗热浆,免得染了风寒……”
同来的还有几个年轻中人,方才都在院中等着,此刻那仆役领命而去,把他们请到了稍远处。
谢长庭这才转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