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鼓声迟 by生还-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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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明白又怎样呢?之城把她拉过来,轻轻环住。她在他胸前哽咽,哭得他心乱如麻,但是什么都不能说。他想也许这一刻她只是醉了,所以容自己放肆一回,如果她清醒了,如果她恢复平静,如果回到涡城,也许会是另外一种情形。他明白两个人的处境,前方也许就是深渊,他多说一个字,也许就相当于推她一把——她终究还是要叫他一声叔叔。
所以,就这样了罢。他环着云逸,轻轻拍着她,低声唤,我的小云啊,我的小云。他把她的刘海拢起来,看着她的脸,心酸地问,我该拿你怎么办?
哭一场也是有好处的。后来云逸就知道,一场大哭消耗的能量,足以克服失眠的苦恼。那一天到后来她就沉沉睡去,依稀记得之城坐在床边,拉着她的手。他的手,略有一点粗糙,可是很温暖,这个印象,似幻似真。
也不过睡了一个多小时就醒来,睁开眼就看见他的背影。他坐在桌子前,开了电脑看东西。想了半天,终于还是叫了一声“七叔”。他回头,微笑,说,醒了?昨晚跟谁喝了那么多?
云逸忐忑,问,我没有说什么罢?之城笑,说,你把你从小到大的事从头到尾跟我讲了一遍。云逸脸一下变白,看了他半天,终于确定他只是玩笑——她若把所有的事情都说了,他决不会还有现在的轻松。松了一口气的同时,忍不住白他一眼,说,干吗吓我?
之城笑笑,坐过来,把外套给她,问,你还打算跟我划清界限么?
云逸低着头,不说话。事到如今能怎样呢?她心里是清楚的,最好的选择,还是离开,可是终究是舍不得,而且都闹成这样,再说以后不要联系的话,会觉得矫情罢——也有点可笑。她依稀记得一点昨晚的片断,慢慢红了脸。想,也许,可以克制的罢?就像从前一样,当他是个可以依赖,可以讲知心话,既是兄长又是朋友的叔叔,偶尔打个电话,时时可以看到他,保持着固定的距离,然后求一个天长地久,不也是很好?
既然已经倾盖如故,那么以后不妨,白首如新。
那个小小的声音撺掇着她,放弃罢放弃罢,不要勉强自己。于是她低着头,说,你以后不许拿这件事取笑我。
之城拍拍她的头,笑,我怎么会笑你呢?傻丫头。
她说,全部都忘了,不许记着。
他笑,好,我一点都不记得了。
她却又低着头笑,为自己的出尔反尔感到羞赧,但心里,还是高兴的。之城叹口气,说,傻丫头,以后再别动不动跟我说离开什么的,多伤人哪。她也不抬头,乖乖地应了一声。
和好之后云逸心里轻松了很多。她劝自己,以后的事情,现在想,也是没有用的,徒增烦恼而已,索性就不想了。
转眼大三开学,课程加多,人也忙了起来。看着校园里穿着迷彩服军训的大一新生们稚嫩的脸庞,真不相信两年的时间就这么过去。在电话里跟之城感慨,看着他们,觉得自己真的老了。之城说,呸,我比你大九岁,跟我说老?
她就笑。
临近十一的时候,之城的诊所出了事。
诊所进的一种药物出了问题,用过的五个病人全部发生反应,其中最严重的一个出现局部麻痹,有偏瘫的危险。病人家属联名,将事情闹到了法院。
云逸还是从姑姑口中知道的这件事情,当时有一点生气,总觉得该由之城自己告诉她才对,但是在这种时候,再跟他计较这些细枝末节,似乎又太不懂事了些。挂了电话在想,是不是应该给他打个电话问一下,犹豫了半天,还是没有打,打过去,照他的性格,也只会打哈哈,怎么忍心再叫他打点精神强作欢颜?
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替他担心。夜间一点多,枕边的电话忽然震动起来,她抓起电话下了床,到阳台上,将门关紧了,去看,果然是他打来的。
他还是笑着,说,咦,你竟然还没有睡?这么晚了在干吗呢?
她也不提诊所的事情,装出云淡风轻的样子,道,睡不着啊,这么巧你就打电话过来了。
他说,还真是巧。
云逸听出来他声音有一点沙哑,问,你喝酒了?
他顿了顿,说,是。沉吟了一下,到底把诊所的事情说了。云逸问他,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之城说,如果照我的意思,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可是现在,考虑很多现实的因素,我就想,诊所把事情顶了,去医院看看病人,道个歉,该赔多少赔多少,私下把事情解决了,药商那边,我们再谈判。他笑,连这个想法,都被你姑父否决了。
云逸问,那么,他怎么想?
之城道,他让我,不要管这件事,私了也好,上法院也好,我都不能出面——我看他打算让法院那边压一下,然后私了了,估计也不会赔很多钱。
云逸沉默。她虽然还在念书,可是也明白其中的利害。诊所当初注册用的就不是之城的名义,如果他现在出面,一则相当于承认了诊所的责任,再一个,也就把他跟诊所的关系摆上了明面,医药局必然脱不了干系,药商也难逃其咎。而那个出问题的药物的供应商,如果没有猜错,应当也是医药局某位副局长的亲戚之类罢,毕竟这类事情,关系也就是人情,人家买了你的关系,你就要还这个人情。官场上的事情,向来如是。
之城笑着说,我现在是哪里都去不了了,回家,老爷子拍桌子老太太抹眼泪,去你姑姑家,你姑父又正焦头烂额,诊所那边天天被人堵着——怎么样?是不是觉得我很狼狈?
云逸心口都是疼的,听着他笑,宁愿他哭一场。沉吟了半晌,低声说,你来江城罢。
他哈哈笑,傻丫头,我是个男人!
声音忽然变得黯然,可是小云,我现在,开始怀疑自己了,我在想,我是不是个好人?我以前从来不怀疑这一点,可是现在,这件事发生了,又这么发展下去,我真的,对自己的人品产生怀疑了。
他笑笑,说,丫头,你相信么?我常常看着你,就像看着从前的我自己,所以,我期望能给你一点指导,一点帮助,让你走得不那么辛苦,可是现在,我都不知道我还有没有资格指点你。
也许真的是酒的缘故,他说了很多。
说起小的时候,许多人疼爱,无忧无虑,没心没肺地走过来;念到高中,迷上画画,跟几个朋友组画社,出去写生,喝酒,向往自由自在的生活;然后被父母发现,叛逆,反抗,直到某一天,母亲当着他大哭,诉说自己的艰难,才忽然意识到,自己是个男人。
男人也许要承担更多责任罢,小云。他说,那时候我才知道,我有没有出息,不是我自己的事情,而是这个家的事情,我是我爸的期望,他要强一辈子,不能栽到我身上;我也是这个家的期望,其他几个哥哥都混得一般,为人处事也一般,就大哥一个人撑着,只能靠我帮帮他,所以,读完硕士,我就回了涡城——
他叹了口气,说,小云,我有一点力不从心。
云逸沉默着,不知道说什么。胸口有坚硬的东西堵在那里,冷钝地疼。良久,她说,不然你出去散散心。
她知道这句话很傻,可是她想不出来别的什么。什么话都觉得苍白无力。
其实她是理解他的。本质上,也许他们都是一样的人,从大家庭里出来,对自由也就有着更强烈的渴望,但是同时,挣不脱那种环境给人的,仿佛也是与生俱来的责任感。为自己的叛逃的欲望感到罪恶,对自己的妥协心有不甘。但是选择的时候,还是会义无反顾地回去。哪怕本来不是上进的人,也会因为家的原因,不敢纵容自己放松。
不一样的是,她还不掩饰自己的疏离和淡漠,可是之城,偏选择扮演一个带给人开心的角色。
上进的、责任心强的、周到细致而且开朗幽默的沈医生。
在良心与家族利益之间四顾茫然强颜欢笑的沈医生。
云逸只能说,你出去散散心罢。
她那时候已经准备考研,许多考研的同学都在外面租了房子。她想不然自己也搬出去,学许文,找个僻静又干净的地方,有最简单的装修,选颜色温暖的窗帘。在厨房煮一点宁神的花草茶。晴天的下午,阳光隔着窗帘照进来,她在书桌前看书,这个人,就在床上安稳地休憩——就是那样,一个可以让他偶尔偷闲的地方,没有喧闹,没有烦扰,没有压力的地方。
哪怕他只是以七叔的身份。
十一的时候云逸考虑了很久,还是决定回去。到家里,赫然看见曾薇坐在客厅里,陪着姑父姑姑说话。之城也在,坐在沙发一角,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书,嘴角似笑非笑。见她回来,大家都有点惊讶的样子。姑姑说,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云逸那阵子鬼上身了一样,腻过去抱住姑姑的脖子,说,我想你了呀。
姑姑脸上现出笑容,假意推她,道,大姑娘了,再这样,看你曾薇姐姐不笑话。云逸说,曾薇姐姐又不是外人。眼光扫过去,见曾薇听了这句话,有一点脸红似的,面孔微微转过去,笑着说,云逸看着瘦了很多,是不是课多了?
云逸听着不禁微微一笑,说,没有,天热的缘故罢。去看之城,两个人都是心领神会。姑姑在她脖子上摩挲一下,说,可不能学人家减肥,你一瘦尖嘴猴腮的,不好看。大家都笑起来。姑姑推她,说,热得很,你坐车难受,上去歇着罢。云逸就把包放下,说要吃雪糕。她回来前也没有打电话,料着冰箱里没有,果然姑父说,家里没了,老七,你领着云逸去买些回来,多买点。
到了外头,云逸问,这件事,是不是找到曾薇姐姐的哥哥了?姑姑说她哥哥在法院。
之城点头,笑,再过一阵子不解决,你姑父能把全涡城的大小神仙发动起来。
云逸问他,你自己打算怎么办呢?
他笑笑,说,我也不知道,你说,我该怎么办呢?
沉默一会儿,他说,虽然说诊所是我的事业,可是说真的,光明正大地把这件事情处理了,就算诊所没了,我也没什么,哪怕以后不拿手术刀了,也没什么。
云逸轻声道,也不至于,你好歹这两年做过一些大手术,名声在,实力在。
之城笑了笑,问,你觉得我有真本事?
云逸道,当然,涡城的大夫数下来,不出五个就轮到你啊,况且你还那么年轻。
之城把她拍了一下,说,你七叔哪有那么厉害——就算有,也没有办法,因为我一出面,就不仅仅是诊所的事,牵扯的人和事太多了,我可以选择死,但是没权利拉别人陪葬是不是?哪怕我们大家都不是什么好人,啊?
他最后一个字是个征询的语气,看着云逸,仿佛在等待她的评判。云逸叹口气,道,你当然是好人,好人也难免有做错事,做坏事的时候。
她自己心里也是乱的,想着姑父在这件事情里扮演的角色,总不能说他是更坏的人。他平日虽然话很少,人也不苟言笑,但是对人做事,还是不错的,如今这样,也许就是之城说的,他也并不是一个人,后面牵扯着医药局,牵扯着一班利益相关的人——只是想起来,还是觉得不舒服。
良久,之城开口道,小云你说,好人和坏人的标准是什么?
云逸道,在我看来,底线就是,不伤害别人,或者,不有意为自己的利益伤害别人。想了想又笑,说,哪有什么明确的标准?
之城敲了敲她的头,道,小丫头慢慢长大了,你也要知道,这世界不是黑白两色,中间还有很多别的,各种各样的灰,这个界限,本身就是模糊的。云逸低着头不说话。过了一会儿,听到他叹息一声,说,我现在有点后悔,为什么要办这个诊所呢?
其实也可以理解。
男人总是看重事业的,而他刚好有这样的条件,怎么舍得不用呢?当时必然是相信自己的能力,以为诊所成立之后,便是自己的天地。可是之后才发现,并不是这样的。护士是某局领导的亲戚,药商是另一个某局领导的亲戚,常常是熟悉的面孔过来,没什么大毛病,头疼脑热的来输液,药要用最好的,过后签单,付费的,是其老公父亲或者叔叔大舅之类的单位。有时候脾气上来,干脆把那些单子撕了——但是,顶什么用呢?
仔细想想,他这里,说白了,不过是他大哥的一个另类点的沙龙罢了。
但又不肯认输。他还这么年轻,刚刚三十。也不是没有本事,他分明比许多别的人优秀。
云逸问他,这事情过去了,你怎么办呢?把诊所关掉?
之城摇头,不能关的,傻丫头。他说,我要关了,就等于承认自己什么都不是了,很多人等着看笑话呢——我得把它撑下去,越难,越要做出个样子来。
他咬着嘴唇,一点倔强的样子,像个孩子。
过了一会儿又笑笑,说,这些话我也只能跟你这个小丫头片子说。
隔几天云逸在楼上午睡,迷迷糊糊听到下面哗啷一声,仿佛什么东西碎掉了。她跳起来跑下去,只见之城拿了外套转身出去,外头还下着雨,他连伞都没有拿。姑父脸色铁青,站在那里,颓然对姑姑说,你说我图什么?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