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海临风 作者:杨澜-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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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起用记者作主持人(现在不少电视台已经开始这样做了),社会类的节目
会把一些擅长表达的专家请进演播室,主持人队伍本身的年龄会趋于成熟
化,性别分配将更为均衡。我们将很难再信任一个过于年轻的面孔分析中东
局势,也很难再容忍一个空虚的头脑煞有介事地教训观众,无论他们多么上
镜。
我认为,一位电视主持人,只有认识到主持无艺术,才能放得下一些虚
张声势的骄傲,也才能在与节目的真正融合中找到自己的价值,形成自己的
风格。
纽约,纽约
我承认,我喜欢纽约,第一眼就喜欢。
那是一九九四年一月,在录制了《正大综艺》二百期特别节目的第二天,
我登上了赴美的飞机。飞机误点,到达纽约已是午夜时分。我的身下出现了
一座绵延不绝的灯火的城市,繁忙的高速公路上满是紧紧相连的移动的光
点,穿梭纵横,那快活的节奏让我想起一首老歌《纽约,纽约》,其中有一
句歌词是:“如果能在这里成功,你就可以走遍天下,因为这里是纽约。”
我的嘴里有些发干,年轻好胜的心怦怦地跳着。过去的一切荣辱胜败都在这
片灯火前变得毫不相干,我将重新开始,在这个地球上最繁华的都市,找到
一席之地。至于这个位置究竟是什么,我还相当模糊,但这并不要紧,要紧
的是:纽约,我来了。
一向被形容得面目可憎的移民官翻看了我的证件,态度竟和善可亲,使
介于临战状态的我一下放松了警惕。他指着我的入学通知书说:“纽约大学
可是个好学校(我来美国时就读于私立纽约大学,半年后转入‘常青藤’名
校之一的哥伦比亚大学)。我儿子想上这个学校,但学费太贵了,我供不起。
所以他去了州立大学,他在那儿学得不错。”说着啪啪啪一串钢印,“祝你
好运气!欢迎到美国来!”一时间,我想起了长安街上“北京欢迎您”之类
的广告牌。感觉良好。
记得临行前不久,国内刚刚播了电视剧《北京人在纽约》。那有关纽约
既是天堂,又是地狱的名言,已成为纽约留给全中国的印象。我推着行李车,
随着人群向外走的时候想:纽约是地狱的比喻是针对那些没有经济保障,语
言不通,又无一技之长的人来说的。而我呢,既是美国名牌大学的研究生,
又懂英语,不需要打黑工挣钱,还有四年电视主持人的专业背景,纽约对于
我,当然不是地狱。于是,只剩下了另一种可能。这样简单的推理,吓了我
自己一跳,好像眼前这个未知的城市已在耳边低声告诉我那个肯定的结局。
心中不由一阵欣喜。
来机场接我的是三位素昧平生的朋友。称他们为“朋友”,是因为他们
是我的一位朋友的朋友,受托来尽地主之谊。他们曾看过我主持的节目,因
此也不显生疏。客套了五分钟就开始大声说笑起来,使我这个异乡人倍感亲
切。
刚才还在波音747
上俯视纽约的灯火,转眼间,已置身其中。暖洋洋的
橙色或银色的亮圈在车边闪过,照得车里忽明忽暗,正搭上我们跳跃的情绪。
驶上百年的布鲁克林大铁桥,才发现原来最灿烂的光彩已密密地汇聚在车的
前方。地面堆不下,便挤上了天空,垒起一座座晶莹剔透的光的大厦。那就
是曼哈顿了。
兴奋的我不时问这问那,热情的他们不时说这说那,谈起《北京人在纽
约》,他们更是滔滔不绝:“整个儿是蒙国内的人。好像纽约是个大喜大悲
的戏剧化城市,其实变相的还是重复’纽约遍地是黄金’,拣一点好莱坞的
套路。谁一到美国就找得到工作?谁说勤奋就可以发大财?到唐人街服装场
做苦工的大多数是偷渡来的福建农民,谁见着有来自大城市的知识分子?那
些小中餐馆的老板大多数都是积了近十年的钱才开出自己的买卖,老板娘都
是四十往上了。看上你,就麻烦了。”
他们说得既慷慨激昂,又极流畅,显然是已对不少人说过同样的内容。
我听着有趣,知道他们在细节上太过认真了,但心里不知怎么地有些不安起
来。
他们三位中有一位与我年龄相仿的女孩,叫赵伟,也在纽约大学读书。
她说,在我没有找到住处之前,可以先住在她那儿。
这是一幢临街的红砖楼房,六七层高。据说离学校只有二十分钟的步行
距离。深夜的街道有些冷清,偶尔有两三个人搂搂抱抱地走过,竟都是男人。
赵伟介绍说这个区叫“格林威治村”,住着不少艺术青年,同性恋也特别多。
“放心,对女孩子来说,相对还算安全。”她特别加上一句。
她住在二层。打开门一看,这是一个四房一厅的大单元,门厅特别宽敞,
厨房也不小,设备俱全。洗手间只有一个,但两个女孩子合用也够了——我
这样想。我问赵伟我一个月该付多少房租,她说:“我们俩平摊,一人二百
七十五美元。”
我喜形于色,(因为王姬曾告诉我纽约的一室一厅的单元房租都在每月
一千美元以上)说道:“这么便宜!北京的房价恐怕都比这个高。哪间是我
的?我能不能先把行李放在客厅里,明天再收拾?”赵伟迟疑了一下,说:
“放在客厅里恐怕不行,因为这是我们八个人共用的。”“八个人?”“对
呀,一共四间,每间住两个人,咱们俩共用一间。”我愣了一下,才知道我
刚才误会了她的意思。赵伟也停顿了几秒钟。她一定在想:“这个杨澜是不
是明星做惯了,不领市价——哪有像她想的那么便宜的房子。她是不是嫌这
儿的地方小,太委屈了?”我又因为怕她这么想而更感不安起来。于是,赶
紧说:“不,不,这样挺好。”
她的房间大概只有十平方米,——有两张床,中间隔着简易书架,另外
还有一张书桌。就这点东西,已把屋子塞得满满的,等我把箱子放到墙角,
更只剩下了走路的空间。这么一小间,一个月房租五百五十美元,也太贵了!
我心想:“这也不用开箱子了,东西搬出来也没地方搁。”
大概看出我窘迫,赵伟安慰说:“咱们这样的条件就算不错了。更多的
中国留学生根本住不起曼哈顿,只有住在比较便宜的皇后区或布鲁克林区,
甚至住在治安不好的布朗克斯区,每天坐半个小时的地铁来上学。像这样的
房间,有时要有四五个人合住呢。”我感谢她的点拨,不时点头称是。
熄灯前,她又叮嘱说:“隔壁的香港女孩成天带男朋友来住,他也用同
一个洗手间。另外,每天早晨大家都急着洗漱上学,但左边的那个美国女孩
总是在那时候洗澡,一洗就是半个钟头。你要是来不及了,尽可以敲门催她,
不用客气。哦,还有,每天晚上六点半到七点是咱们俩的做饭时间。七点以
后厨房就归两个日本女孩用了。”
我一边命令疲惫的大脑记住这些细节,一边想:“这么一个单元,还真
有点像个小联合国,怪不得都说纽约更像个种族大熔炉。”当我把这个想法
告诉赵伟时,她说:“其实有一种更新的理论认为纽约更是一个色拉盘,是
各种人和各种观念的混杂,而不是熔炼。就拿这个单元来说吧,我们各有各
的时间表,很少交往,谈不上了解。”
我听着听着,睡着了。但时差很快开始捣乱,在纽约清晨的黑暗里,我
醒了,再也睡不着,于是望着窗外淡淡的月光出神。心想自己对于纽约的种
种印象,似乎都不够正确,这以后不一定还闹什么笑话。纽约,到底是怎样
的城市?我还是多看多听,少说为妙。
天渐渐发白。这才看清窗外原来还有一棵树。光秃秃的丫杈,让我想起
父母家楼前的那棵树,一到冬天,也是这么冷清。不知从何时起,雪下起来
了。渐渐越下越大,竟成了棉絮样的稠密,而且落得很急,似乎发出簌簌的
声响。而这雪声又很快被警车的呼啸声、汽车的鸣笛声和行人的脚步声所压
过。我有些兴奋起来,想起多少个下雪的早晨,妈妈掀开窗帘,一声“下雪
了”便足以使爱睡懒觉的我迅速起身。堆雪人、打雪仗是儿时的把戏,成人
的我只要踩上松松软软的雪地,在上面踏出一行足迹,就够开心了。此刻,
躺在暖洋洋的被窝里,我几乎能听到自己走上雪地的咯吱咯吱的声音。
闹钟响了。七点半。赵伟挣扎着醒来。我立刻把下雪的消息告诉她。她
探头往窗外一看,竟一脸懊丧,嘟囔一句:“又下雪了,真烦人!你知道吗,
这已经是这个冬天的第十场雪了。”
我同情地“哦”了一声,心想下雪天上学一定不太方便。
我一时不知道是应该像北京人那样为下雪而欢呼呢,还是应该开始习惯
纽约人对雪的不欢迎态度。
我在纽约的生活,就在这大雪的早晨,开始了。
我,不正是一个在纽约的北京人吗?
一个大雪的早晨
纽约的天气预报还是相当准的。我起床后一掀窗帘,外面果真是鹅毛满
天了。
出了门,雪花便大片大片地扑上来,几乎让我睁不开眼睛;而那些调皮
地钻进围巾和领口的,想劝它们出来是绝无可能的了,只有任它们把鬓角和
脖子弄得湿漉漉的。但这并不会惹恼我。只要是下雪天,我的心情总是最好
的。
和往常一样,路上都是脚步匆匆的人们,只不过今天大家在半尺厚的雪
里深一脚浅一脚的,速度明显不如往常。那频频看表的,估计已经有迟到的
可能。在美国,迟到,几乎是最不能被原谅的事情,任何原因,包括天气,
都不能成为理由。有一家电影制作公司曾在一个月里开除了二十八名员工,
原因只有一条:迟到。给我们上课的教授说:“干电影电视这一行,时间就
是金钱。一人迟到,则全部拍摄计划都会延误。哪怕路上摔断了腿,也要按
时爬到摄影棚报到。”上次下雪,班上有一位同学迟到二十分钟,他解释说
是从新泽西州赶来的。教授却不留情面地说:“你是在替新泽西道歉,而不
是为你自己。”想到这儿,我的脚步又加快了几分。
临街的面包店每天七点开门。此时咖啡加面包圈的香味和热气从店里弥
散到街上,让所有低头缩颈的人都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深吸一口气。那些预
计有剩余时间的人便一头钻进这香气和热气中去了。店伙计是个高高胖胖的
意大利人,看体型更应该做厨师——也许本来就身兼两职吧。他正用大雪铲
铲开店前的积雪。铲完之后,再撒上一把盐,加速残留冰雪的融化。今年由
于雪特别多,纽约存盐量急骤下降。所以如果有人问今年纽约什么生意最好
做,答案恐怕就是“卖盐”了。人们只想着尽快化了雪,至于盐水腐蚀了路
面和下水管道,似乎就没人操心了。街边的店家和住户都很自觉地把门前的
积雪扫清。倒不是觉悟高,只是纽约有法律:如果有人在某家门前因雪滑跌
倒摔伤,所有医疗费由此家担负。在医疗费奇高的美国,实在没有比这条法
律更有效的扫雪动员令了。然而,各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已有
报道说,有大块冰雪从高楼房檐滑落,砸伤了路人,责任还不知由谁承担。
但看看周围的人,还是更注意脚下,而不是头顶上的动静。
雪越下越大。每个路口都有司机拿了雪刷子下车,把堆积在车窗上的雪
掸落,但不到一分钟,玻璃上又是白白的一片。这时,后面的车已经不耐烦
地按响了喇叭。司机匆匆收起刷子,而他自己已是雪人一样了。
真的,怎么很少见纽约人堆雪人呢?若是在北京,早已有无数的雪娃娃
睁着黑煤球的眼睛,竖着胡萝卜鼻子,神气活现地站在大雪中了。年轻人一
见下雪便兴奋起来,急着找伙伴,急着出门,急着打雪仗,急着享受踩上松
松的雪地的感觉和声音,急着躲在树后,等同伴路过时拼命摇晃树枝。。而
那些闹了别扭的,也在纷飞的雪球中大笑着忘了隔阂。只有被塞了一脖子雪,
双手由冷变烫,由白变红,头发眉毛全白了,全湿了,那才过瘾,那才骄傲,
才是个下雪天的样子。
可是,纽约,每个人都在赶路。大雪明显妨碍了人们。交通阻塞,邮局
关门,学校停课,道路泥泞。。大家似乎都愿意马上进入室内,脱掉大衣,
喝杯咖啡,暖和而干燥地工作、谈判、吵架、赚钱。。这是他们四季如春的
生活,也是一成不变的生活。雪打乱了这种节奏,所以成为这个城市不受欢
迎的客人,纽约人不感激它的美丽,它的湿润,它的去病杀菌,他们只是抱
怨它。是因为美国人从来就没有“瑞雪兆丰年”的期望,还是他们无暇体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