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姐妹-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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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晚上,便宜了小纪。
纪敦木太知道了,自从大学毕业他还没试过一拖三的风光。
他乐得要命。
回座他希望再来一次,“明天我们去看电影。”
真没想到女孩子们一口应允下来。
尹白对看电影并没有多大的兴趣,太浪费时间了,但是她赞成每到一个陌生的城市都去观光它的戏院,这对了解当地民生有点帮助。
晚上,描红到静安希尔顿来陪她们。
尹白与台青睡一间房间,临时搭张折床,尹白率先礼让,要睡折床,三姐妹抢半晌,结果台青胜利,她的理由:年纪小,睡小床。
一整天尹白暗暗留意描红的心理状况,她真是一个勇敢骄傲的中国人,也许物质生活上有可能输给尹白与台青,但并没有以此为憾,尹白肯定描红得到父亲的优秀遗传。
临睡,描红好奇问:“尹白,你脸上擦什么?”
台青笑着用上海话答:“白玉霜。”
尹白怪不好意思,大腐败了,她说:“广东人叫雪花膏,是一种外敷美肤品。”
描红笑,“擦了会长生不老?怎么象浆糊。”
尹白禁不起她的揶揄,喃喃道:“你们别恃着比我小几岁,将来,只有更紧张。”
台青笑声最响亮。
尹白走过去,两手用力翻转她的折床,台青滚到地下,被褥堆在身上,仍然遮不住笑声。
描红不知她俩是玩惯了的,只是骇笑。
台青半晌挣扎爬起,对描红说:“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尹白问:‘刚才为什么不拿出来?”
台青讪讪的,“不好意思。”
是一只音乐盒子,收在一只婴儿型的洋娃娃里,开了发条,洋娃娃的头会转动,腹部发出细碎的乐声。
尹白受了催眠,累极,倒在床上便睡着。
第二天她先醒来,妹妹们尚元龙高卧。
小台青睡得十分香甜,面孔宛如似十五六岁小女孩,一额头汗毛,整张脸都没有一点斑,粉团似。
再看那边的描红,压着一条手臂,打侧面孔,侧影俏丽,活似一幅海棠春睡图。
尹白不想吵醒她们,到浴室换衣服要到楼下吃西式早餐,洗罢脸出来,描红已醒。
她向台青呶呶嘴,“一看就知道是天之骄女。”
“你也是呀。”
描红不否认。
轮到她到卫生间去洗刷。
尹白忽然想起来,“祖父母家里有没有现代抽水设备?”
描红答:“去年装上了。”
尹白放下心来,切身问题必须关注。
“让她睡,我们出去吃早点。”
描红笑,“要叫她的,不然事后一定发脾气。”
谁知台青这时哗哈一声自折床跳起来,原来醒了有一段时间了。
在走廊里碰见她们眼肿鼻肿的父亲,他们要到外头小店去吃烧饼油条。
尹白听见她父亲诉苦:“广东油条,吃过吃伤。”
尹白又看见她母亲给父亲老大白眼。
尹白想,怎么嫁外国人?华人乡土观念那么重,象父亲,娶了广东太太近三十年,一有机会,就诉苦指广东食物坑了他。
尹白跑到沈太太身边去支持母亲。
沈太太悄悄说:“昨夜谈到天亮。”
小店桌椅十分油腻,尹白习惯西化生活,情愿在大酒店咖啡厅进出,但看到平日对食物相当挑剔的父亲如痴如醉埋头苦吃,她也豁出去了,连吃两只叫做蟹壳黄的饼食。
台青问:“比起我们永和的怎么样?”
尹白正不顾一切地在喝一碗布满辣油虾米榨菜的咸豆浆,闻言说:“反正回到家中,再也不用穿窄腰裙。”
台青的妈妈笑答:“都是一家啦。”
尹白觉察到二妈妈的温柔,不由得看正板着面孔的母亲一眼。
三姐妹吃完站起来,“我们自有节目。”
“去哪里?”大人间。
“新光戏院。”
纪敦木已经站在戏院门口等,他老兄穿皱麻长裤,凉鞋,黑色薄棉纱上衣。
脸上故意留着点胡子渣,头发刚洗过,梳往脑后。
这副打扮,落在尹白眼中,舒服无比,台青也看顺了这种吊儿朗当,描红却觉得此人衣服最好熨一熨。
每个地方的审美观念不一样。
已经买不到票子,六毛钱的门券炒到三块半,纪敦木连忙掏出外汇券。
台青说:“黄牛票是原价的六倍,这倒跟台北差不多,我看末代皇帝的时候,一百五十元的票炒到八百块。”
尹白笑,“也许他们是约好了的。”。
跟台北一样,院方不准观众自选座位。
电影是香港导演拍摄的动作片,并不合尹白胃口。
尹白在黑暗中想起极小的时候,父亲带她到戏院看动画片,看到感人处,她大声哭泣,一旁成人观众都笑起来,如果有一个妹妹陪,感受又自不同。
她偷偷看小纪一眼,小纪也正在看她。
与他约会那么久,只看过两次电影,小纪伸过手来,尹白连忙把双手都抱在胸前,免得被妹妹看到尴尬场面,以身作则,本来就是苦差。
小纪却不管那么多,他索性把一条手臂搁在尹白肩膀上。
尹白考虑了几秒钟,决定给他这个权利。
这么远跟了来……尹白的心软下来。
去年公司出奖金派他到哈尔滨他都没答应,这次,多多少少有点诚意。
他轻轻在尹白耳畔说:“今晚我见你,单独的。”
尹白摇摇头,“每个晚上我们都要陪祖父母吃饭。”尹白停一停,“四十年不见了。”
小纪讶异的问:“您老一直没把真实年龄告诉我,你到底贵庚?”
邻座的描红与台青齐齐笑出来,银幕上正进行六国大封相,可见与剧情无关。
散场后台青与描红走并排,她向二姐说:“你如果可以来我家,我请你到一个地方喝咖啡。”
小纪与尹白一同转过头去,“旧情绵绵。”
描红笑,“什么?”
台青连忙向描红解释。
描红不太接受,“太过淫逸了。”她摇摇头。
尹白说:“民生富足,无伤大雅。”
七姐妹四
四
那天晚上,大家吃西菜,尹白叫了一个龙虾汤,上了菜后她尝一口,发觉不够热,于是把领班唤来,嘀咕数句,叫他去加热。
本来是很普通的一件事,转过头来,发觉描红睁大一双妙目,亦似怪她生活靡烂,要求琐碎烦复且不合理。
不知恁地,尹白十分后悔多此一举。
汤热过再送上来,尹白已经吃不下。
过一会儿,尹白问她大伯伯:“描红会不会出国留学?”
“她确有这个意愿。”
“那么,”尹白动口而出,“让我负责她的费用。”
一桌人静了一会儿,大伯伯笑,“尹白,多谢你的慷慨,俟时机成熟才说吧。”
尹白愿意与妹妹共享一切。
饭后,尹白与小纪在外滩散步。
桥上一对对年轻男女姿态亲热。
小纪本来想说:来,我们也示范一下,却不敢造次。
对着洋妞,小纪说得出就说,毫无顾忌,对尹白,真的不敢。
尹白坚决地说:“我务必要把妹妹接出留学,这将是我本年度最大计划。”
“这是你的意愿,还是她的意愿?”
“我会跟她商量。”
纪敦木但笑不语,这个计划野心不小。
尹白想起来,“纪,令尊到底来自哪一省?”
小纪说:“我从来没有问过,你知道我跟随母亲长大。”
小纪一直不大愿意谈论身世问题。
“纪,”尹白苦笑,“这次与两位妹妹相处,我才发觉,我也是一个混血儿。”
“那好极了,我俩天造地设。”
“你不同,纪,你名正言顺有外国人血统,我只好算是假洋鬼子。”
小纪安慰她:“为何感触良多?”
尹白说下去:“也不能怪我们,似蒲公英的种子,吹到哪里,就得在那块土地上落脚,适应当地水土风气,混得天衣无缝,否则无法生存。”
小纪拍拍她肩膀,“我同你还有什么遗憾?穿意大利皮鞋,法国时装,吃印度咖哩、喝苏格兰威士忌、瑞士冰淇淋、开德国汽车,还有,受英美教育。”
尹白吁出一口气,“是,我们真是幸运儿。”
“过不久,你又将成为枫叶国永久居民。”
尹白不出声。
纪敦木握住她的手,“你有没有发觉,平日忙忙忙,玩玩玩,无暇思虑这些人生大道理,也是好办法,凡事想得太多是不行的。”
尹白笑,“那么,回去休息吧。”
“尹白。”
“什么?”
“你父亲会不会反对我俩结合?”
尹白啼笑皆非,“你真好笑,还没过我这关,就想先过家父那一关。”
纪敦木怔怔地,“是,我也想太多了,只不过,我想娶一个中国太太,早日安顿下来,养两个中国血统占大多的孩子。”
尹白诧异,“在香港,你可没跟我说过这种活。”
“是这个地方的月亮,叫人说出心头活。”
尹白抬头,看,果然,银盘似,她不懂算阴历,猜想应该是十五。
“回去吧。”
“尹白,我明天一早走,这次只拿到三天假。”
“谢谢你过来陪我。”
“我也玩得很高兴。”
尹白回到酒店房间,妹妹们已经熟睡。
第二天,连大伯伯都发觉了,笑问:“那位外国青年呢?”
尹白只是笑。
她母亲有点不好意思,向亲戚解释:“他不是外国人。”说完之后才发觉,是又怎么样呢。
谁知描红却说:“他母亲在美国纽约布禄论出生,父亲曾在联合国做事,是中国人。”
尹白惊异莫名。
当然,尹白也知道这两件事,但是,她认识纪敦木已经两周年。
当下她不动声色,众人只当是尹白告诉描红,也不以为意。
台青加一句:“他拿的是美国护照。”
尹白睁大双眼,意外到极点,台青又是从什么地方得到的资料?
尹白心中忽然生出一丝惊惕,想一想,又觉多疑,藏奸的人,不会把他们所知道的说出来。
因在想别的事情,一时没听到众人说什么,只觉耳边一阵哄笑,尹白再也无法集中心思,推说疲倦,回房间去了。
台青随即跟上来问:“不会是中暑吧,我身边有药。”
豁达的尹白已经把心事搁在一边,笑答无事。
台青收拾床上摊着的上海文汇报,忽然咦的一声,“哟,要选美呢,不,又取消了。”
尹白连忙说:“拿来看看。”
报上刊登的消息:上海市委书记下令停止选美活动。
尹白笑,“本来描红可以稳操胜券。”
“告诉你,”台青笑说:“今年的中国小姐第一名就在我们隔壁。”
“真人好不好看?”
“的确不错,二十多年没有举办选美,大家期望很高。”
“你可考虑参加?”
“父亲才不给。”停一停,台青反问:“你呢,香港一年不是办好几次这种活动吗。”
“这并非我个人意愿。”尹白笑。
台青拍手,“我也这么想。”
尹白说:“看来我们一家都只是读死书的样子。”
台青说:“不晓得描红的意思。”
这时描红推门进来,笑问:“我怎么样?”
“你如何看选美?”
“正是同心同德,埋头苦干的时候,搞什么选美。”
三姐妹心愿一致。
休息过后,话别的时间也到了。
描红希望秋季到香港观光,台青邀请尹白到台北一行,大家依依不舍。
收拾衣物的时候,尹白问描红:“你喜欢的话,都留给你。”
描红却说:“我倒不想学你的外表,尹白,我只想学你独立能干的精神。”
尹白受宠若惊,感动得说不出话来,这也是香港时髦女性的通病,外表硬梆梆,内心却十分柔弱,听到一句半句好话,立刻软化。
次日又去祖父母处告辞。
老太太一直说“有空再来,有空再来”。
活到这样的年纪,可算是历史的见证人,尹白问祖父会不会写一本书,详述这个名都的苦难与欢乐。
祖父很幽默的回答,假如每一个老人都考虑动笔,岂非有好几百万本史诗要轮候出版。
再隔一天他们就走了。
尹白看到母亲与二妈妈齐齐松了一口气。
在飞机上,尹白也闭上眼睛养神。
全世界任何一个角落,都没有家好。
尹白问台青:“觉得这个旅程怎么样?”
“很难形容,看到祖父母的时候,感动得膝头颤抖。”
尹白笑说:“我鼻子一直发酸。”
长辈也在交换意见:“变了,不再是十里洋场,花花世界,和二十年前比较,也截然不同,那时候正大闹革命,打砸搜查禁,现在又开始五光十色,年轻人打扮得很好看,穿着入时。”
“可惜市容有点残旧。”
“不管如何,总算偿还心愿。”
“拍了几卷底片?”
“都在这只袋里。”
“比起老大,我俩真正惭愧。”
“你会弄钱呀,我才窝囊。”
“嗳老三你别乱讲。”
尹白见父亲这么谦逊,只怕她母亲要不高兴。
这几天来沈太太饱受冷落,对家庭劳苦功高地她顿觉委屈,脸上已经没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