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宠与勇气-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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解这位彼得·理查兹大夫。后来我们发现,原来理查兹大夫就是15年前替我母亲开刀的那位外科医生的学生。多么幸运啊!安德森医院大力推荐,说他是多年来最好的医生,他们很希望他能留在医院服务,但他选择回到旧金山的儿童医院,因为他的父亲是那里的首席外科。我心里一直在想,这是一个很好的兆头,母亲也非常满意。
第二天我到彼得·理查兹大夫的诊所,很快便对他产生了好感。他很年轻、可亲,而且很能干。他检查完我的肿瘤后,也建议我把它拿掉,而且他觉得应该立刻取出来。
也许我仍旧为婚礼、为坠入情网、为夏威夷的蜜月而兴高采烈,因此这件事一点也没困扰到我。我们决定第二天,也就是星期四下午四点进行肿瘤切除,这样实验室更有足够时间检查冷冻切片,然后给我们一份报告。因为手术当日即可返家,而且只有局部麻醉,我想我还是能参加明天的期末考试。我计划期末考试一结束,就立刻启程前往夏威夷。
理查兹大夫很温柔地问我:“如果有状况发生的话,你怎么办?”
我回答:“那么我们就不去了。”我因无知而快活。经过几周的恐惧,现在我已换上“如果是癌症我也能应付”的乐观态度。
当晚和第二天我都在准备考试。肯正埋首完成《量子问题》。我告诉他不需要陪我去医院,因为我不想打断他的工作。多年来我早已习惯自己处理事务,而不习惯求助于人。肯很惊讶我竟然会想自己单独前往医院,但是当他决定陪我一同前往时,我暗自松了一口气。
崔雅和我前往儿童医院,一路谈论着夏威夷的蜜月计划。我们找到当日返家手术区,开始办理各种手续。突然我变得非常不安,手术还没开始,我已经觉得不对劲了。
肯比我更紧张。我脱下衣服,换上手术衣,戴上手术圈以辨别身份。一位年轻的斯堪的纳维亚大夫来到我身边,问了一些看来无关痛痒的问题,后来我才明白它们的重要性。
“你第一次月经来潮是几岁?”
“应该是14岁。比大部分人都晚。”(月经来得早的女人得乳癌的几率大)
“有没有小孩?”
“没有,我从没怀孕过。”(30岁还没生小孩的人得乳癌的几率更高)
“你的家族中有没有人得过乳癌?”
“我一时想不出有什么人得过。”(我几乎完全忘掉母亲的妹妹5年前得过乳癌。家族之中如果有人得乳癌,罹患此病的几率比一般人高)
“你的肿瘤会不会痛?以前有没有痛过?”
“没有,从没有痛过。”(癌症肿瘤几乎从来不痛)
“你对这次的手术有什么感觉?如果觉得紧张,我们可以给你一些镇静剂。”
“我觉得很好,似乎没有必要。”(研究报告显示,手术前会害怕的女人,比较不容易得癌症;那些看起来非常平静的人,反而容易得)
“你们两位是不是素食者?我从人们的肤色可以看出他是不是素食者。”
“没错,我们两个都是。我从1972年开始吃素。”(我小时候吃的东西有很多动物性油脂,有人说这也是导致乳癌的原因之一)
不久我躺在一张急诊床上,正通过一条只看得到天花板的长廊。鸟瞰的相反词是什么?因为接下来的一个小时我都处在那种情况里。我发现手术房出奇的冷(为了不让细菌滋生)。一位护士递给我一条很温暖的罩单,像是刚出炉一般。她一边准备,我一边和她聊天。我对所有的程序都很感兴趣,希望得到最详尽的解说。她为我贴上心脏测试器,她说如果我的心跳降到60以下,测试器就会发出警讯。我告诉她我的心跳通常比较慢,于是她把标准降到56。
我们这一群人,包括那位友善的护士、斯堪的纳维亚大夫和我的好友理查兹大夫,开始闲聊起度假、爬山、滑雪、亲人、哲学,等等。他们在我搜寻的双眼和我的右胸之间架起了一层薄薄的屏障。我很希望有一面镜子能让我看到手术的过程,后来觉得太血腥而作罢,早先打进我右胸的麻醉药已经起了作用。我所想像的手术画面十分鲜活,但也许是不正确的。有几次心脏测试器发出警讯,显示我的心跳已低于56,然而我是那么的平静。理查兹大夫和助理讨论皮下缝合的技术,接着手术大功告成。
我听到理查兹大夫说:“叫某某大夫来!”我的心跳突然加速,我立刻问道:“出了什么差错吗?”我的声音带着惊恐,我的心跳远远超过56。理查兹大夫说:“哦!没什么事。我们只是在叫一位等着化验肿瘤的病理大夫。”
一切都很正常,我放松了下来,不太明白为什么惊慌失措。医护人员帮我清理完身体,掀开被单扶我坐上轮椅。这时我已不像手术前通过走廊时那么无助。我被推到护士的桌前填写表格,心里想着第二天的考试。理查兹大夫出现在我面前,询问肯在哪里,我漫不经心地说他可能在等候室。
当我看到彼得走下楼梯时,我已经知道崔雅得的是癌症了。我要求值勤护士带我们去密室商谈。
几分钟后,我们三个人来到密室。理查兹大夫喃喃自语地说他很抱歉那个肿瘤是恶性的。我震惊得几乎僵住了。我没有哭,茫然地问了几个很理性的问题,尽量把持住自己,连一眼都不敢看肯。当理查兹大夫出去叫护士时,我回头看了一下肯,周遭的一切突然消失,我从轮椅上站起来,扑向他的怀里,开始放声大哭。
灾难爆发时,脑子里往往升起很怪的念头。我觉得宇宙突然变成了薄纸,有人在你眼前把这张薄纸撕成了两半。我因震惊过度而有一种非常坚强的感觉,这份坚强感来自彻底的冲击和茫然失措。我很清醒,全神贯注于当下。我记得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曾就事论事地说过:“面对死亡能使你的心格外专注。”没错,我确实格外专注;但是我们的世界却被撕成了两半。当天所有的事情好像都以慢动作进行着,一幕又一幕,就像痛苦的静止镜头,没有任何保护和过滤。
接下来所发生的事,我只记得一些片段。当我放声大哭的时候,肯把我抱进怀里。我竟然想一个人来医院,我是多么的愚蠢啊!接下来的三天我好像都在哭,但不知为了什么。理查兹医生回来告诉我们未来可以做的选择,譬如乳房切除手术、放射治疗、植入手术、去除淋巴结等等。他说他并不期望我们把这些名词记住,他会很乐于再解说一遍。我们有一个礼拜至10天的时间做决定。一名在乳房健康咨询中心工作的护士给了我们一大堆资料,并且给我们做了最基本而无趣的解说;世界快毁了,我们根本听不进去。
我突然想奔出医院,出去吸一口正常的空气,我不想再看到穿白大褂的人。我觉得自己好像是一件被毁掉的东西,我很想对肯致歉。这么棒的一个男人,与我结婚还不到10天,却发现他的新婚妻子得了癌症;就好像打开一个等待已久的礼物,却看到里面的水晶礼品已经破碎。结婚不久就要承受这么大的打击,对他而言太不公平了。
肯立刻打断了我的想法,他甚至让我觉得有这样的想法是很蠢的事。“我找你不知多久了,能拥有你,我已经很高兴了。我不会放你走的,我会永远陪着你,你不是一件已经毁掉的东西,你是我的妻子、我的灵魂伴侣、我人生的光明。”他根本不让我独自面对这件事,毫无疑问地,他将尽可能陪在我身边;未来的几个月我发现他真的办到了。
我记得在我们开车回家的途中,肯问我得癌症会不会觉得丢脸,我说不会,我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不觉得那是我的错,我只觉得自己像一名中奖的现代人。四个美国人之中就有一个人得癌症;10个女人中就有一个得乳癌,但大部分人罹患的年龄都比较晚,大夫们通常等女人35岁以后才替她们做乳房检查。我从未听说波霸级的胸脯会有更高的危险性,但在30岁以前生个孩子似乎能得到某种保护……关于这一点我是无能为力的,因为我的人生没有朝这个方向发展。
我们回到穆尔海滩的家,整个晚上我们勉强自己打电话通知亲友。
我蜷缩在沙发里哭,一想到癌症这个名词,泪水就像反射动作一样涌了出来,好像这是唯一正常且妥当的反应。肯打电话通知亲友这个坏消息时,我只是坐在那里时而低泣、时而饮泣;我根本没力气和任何人讲话。肯来来回回地一会儿打电话,一会儿跑过来拥抱我……
过了一阵子,我的感觉突然改变了,自怜失去了它的味道,脑子里不断捶击的“癌症”字眼也愈来愈少。眼泪不再能满足什么,就好像吃了过多的饼干而失去滋味。肯打最后几通电话时,我已经平静得可以和他们讲话;这总比坐在沙发上像个涨得漏水的瘤要好一些。“为什么是我?”之类的问题被“现在该怎么办?”取代。
往事像静止的画面一幕幕缓慢、痛苦而鲜活地掠过。医院里打来了几通电话都是坏消息,肿瘤有两点五厘米大,也就是把崔雅列入第二期癌症的阶段。它们很可能透过淋巴系统扩散,更糟的是病理化验显示,这个肿瘤的细胞极度分化不良(也就是说非常像癌细胞),如果有一到四的等级,那么崔雅的肿瘤应该属于第四级——很难杀死,而且成长速度非常快。
虽然每件事都像慢镜头一般痛苦地发生着,但每个镜头也都包含了太多的经验及太多的讯息,因而制造出一种古怪的感觉:好像事情既快速而又缓慢地发生。我的脑子出现了一个打棒球的画面——我站在那里戴着球套,有几个人不断丢球给我,许多球都打在我的身上和脸上。我站在那里,带着傻傻的表情说:“喂!伙伴们!可不可以慢一点,让我喘口气吧……”坏消息还是不断地传来。
没人打电话告诉我们任何好消息,这难道还不够吗?来一点希望之光吧?每一通电话打来,我都重新经验一次自怜,为什么是我?我没有打断心中的反应,过了一会儿,我已经可以平静地把这些消息视为实际的报告。事情就是这么简单,我有一个两点五厘米的肿瘤需要切除,它是会扩散的癌,而且肿瘤细胞极度分化不良。这是我们目前知道的所有讯息。
时间很晚了,肯去厨房泡茶。外面的世界安静下来,我的眼泪也开始涌出。那是无声而绝望的眼泪,这件事真的在我身上发生了。肯回到房间看着我,没有说一句话,他坐下来把我紧紧地拥在怀里,我们不言不语,望着黑暗发愣。
——《恩宠与勇气》(肯·威尔伯著)连载之六
我突然醒了过来,非常不安,这时应该是清晨三四点。肯在我身边睡得很沉,外面黑暗而寂静,从天窗可以看到星星。我的心一阵绞痛,喉头跟着紧缩,我在恐惧什么?我发现自己的手正在抚摸右胸上的绷带,我可以感觉底下的缝线。我想起来了,我不想记住它,也不想知道;但是癌症在我婚礼后的第五个漆黑的夜晚唤醒了我。我得了癌症,我得了乳癌,几个小时前一个坚硬的肿瘤才刚从我的右胸部除去。
我得了癌症,我得了乳癌。我相信这是真的,但同时我又不相信。我不能让它进入我的头脑,这会让我在夜里睡不着觉。它卡在我的喉咙里,从眼睛里流出来。这件事真的在我身上发生了,它让我的心怦怦地直跳,在这平静温柔的夜晚,它的声音那么大。肯躺在我的身边,睡得很沉,我可以感觉他的温暖和坚强,可是我突然觉得非常孤单。
不,我不能入睡,我的喉咙发紧,我的胸口剧痛,我紧闭的双眼拒绝接受这个事实,我该怎么办?我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爬过肯的身体。屋子里很冷,我穿上浴袍,把自己舒适地裹在这份熟悉感中。现在是12月天,这所坐落于太平洋的房子里没有任何暖气设备。我可以听到穆尔海滩在黑暗中的浪涛声。我没有生火,只披着一条毯子取暖。
我清醒得不得了,独自一人和自己的恐惧相处。我该怎么办?我不觉得饿,不能打坐,看书又不太妥当。突然我想起护士给我的那包资料,对了,我应该读一读。这样似乎可以减少因无知而滋长的恐慌。
我蜷缩在沙发上,把毯子裹得更紧一点,不知道今夜有多少女人被同样严厉的打击唤醒?有多少女人心中正击打着癌症的无情鼓点!环绕着癌症这两个大字,我们的文化编织出无尽的影像、概念、恐惧、故事、照片、广告、文章、电影和电视;它们充斥着恐惧、痛苦和无助。这两个字不是什么好东西,我必须摆脱它。虽然我对癌症知道得很少,但这些故事告诉我,它是恐惧的、痛苦的、无法掌握的以及神秘而强大的。没有人了解它,没有人知道它是怎么开始或如何才能制止它。
这就是一直在我身体里滋长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