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与求索 作者:李乾-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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镜头五
我们吃过生南瓜,生冬瓜,生茄子,生菜薹,生包谷,生黄豆,抓到的螃蟹和麻雀用开水一烫就是难得的美味,常人能吃的就不用说了,用那位副所长的话说:我们是见到什么吃什么。为此付出的代价就是普遍的痢疾和腹泻。我给家里写的信中,痢特灵是整瓶的要,在家里的药送来之前,还发现牙膏可以缓解腹泻和拉痢,不知道吃掉了多少牙膏。
一次收工回来在院子里训完话后叶老把我喊住:小李,我看你颜色有点不对头,你有没有感到哪里不舒服?
叶老此时是这里的犯人医生,他的直接领导是一个刚从部队转业到公安的卫生员。他能主动问,一般是他认为问题有点严重了。我拉了一段时间的肚子已经止住了,只是感到人没有劲,这在“公安屋”很正常,就摇摇头准备走。突然想起刚才拉的屎,就对他说:就是拉的屎像算盘珠子,上面有脓血。他问我吃了什么的。我想起几天前在羊圈那边搬黄豆杆,捡了几颗生黄豆吃了。他听了后摇摇头,给我开了一点药,叫我再不能瞎吃东西,生黄豆对人是有毒的,羊圈那边很脏,羊屎上有脓血的不少。说已经有好几个人在拉痢疾了。
自那以后,我大便就一直有一种恶臭味,人不断地消瘦,有一天到伙房去帮忙劈柴,举斧头都有点困难,看到有几个人在称体重,我也去凑热闹。
两个人抬着穿过秤毫的扁担,我用双手抓紧秤勾,两腿悬空。
乌克兰的老母猪一头谁要?我一吊上去,掌秤的“破脑壳”就说着笑话。
我们要,管它公猪母猪,只要有肉吃就行,今天晚上大伙房改善生活。旁边有人应和着。
你他妈的这大个子才八十九斤?秤杆一直要往下垮,“破脑壳”不断地把秤砣往里面推,只到八十九斤的位置才打住,他有点不相信。
这头我们不要了,这么瘦,只能喝点骨头汤,换头有肉的。大家都有点意外,但还是在那里寻开心,苦中作乐。
我的身高是177公分。
镜头六
这天出去挖沟,两个人一组,一个人用镐挖,一个人用锹撮,和我搭档的是年近五十的周师傅。尽管已来了快两年了,好像还没人清楚这位周师傅的情况,他身材魁梧,壮实得像尊铁墩,胳膊恨不得有我的大腿粗,平时不言不语,很少跟人交谈。两个人在一起干活,如果像哑巴似的不说话那是很难受的,时间会特别难熬,我跟他没话找话说。
“你也在一所关了的吧?”我随意找了个话题。
“嗯。”
“时间不长吧?”
“年把时间。”
“你跟哪些人同过号子?”
“我说你也不认得。”
“那你说一个我可能晓得的。”
“你是运动案子,王仁舟你可能听说过。”
“王仁舟?哦,听说过。在北京读书时他不仅反对彭真,还反对三面红旗。”红十月有人从浠水回来介绍过他的情况,听过介绍后我对王仁舟在思想上保持着距离。
“这家伙好顽固,在号子里他还宣传他那一套共产主义,老子听得不耐烦了就给他一拳,干部派我进去就是监督他、不许他放毒的。”也许是我对王仁舟的态度让他有了表现自己的兴致。
“你这一拳下去,他受得了?”我望着他的胳膊有点发愣。
“我这一拳还没过到瘾,他已经半天出不了声。他说老子是法西斯,老子就是法西斯你能把老子么样?你打得赢老子?他跟干部说我打他,干部理都不理。后来他学乖了,每餐饭划半钵我,只要我听他的共产主义不打他。”
“当时你们关在几号?”
“××号。”
我没再答他的话,只是搜索自己的记忆:××号?想起来了,当时我就关在隔壁,偶尔听到在一个沉闷的响声过后好久,是一个极虚弱的声音:你这法西斯。当时这声音让我的心发紧,原来就是你的“杰作”。这家伙在我眼里一下子变得面目极其可憎,和他谈不下去了。
几个月后,这位师傅同另一人被送回了武汉,又过了几天,有人在京山县城看到了武汉市公安局军管会的布告:周××,历史反革命和现行反革命,判处死刑,执行枪决。这是我们任何人都没有想到的,我一下想到了在挖沟时他说到的事,怀疑这是不是一种报应?
用现在眼光看,这周××该不该杀?我不知道,因为对他的情况我一无所知。但王仁舟的瘐死狱中,这位周××的拳头和多吃的半碗饭肯定起了作用。不知在他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否对这一类丧失良知的举动有过忏悔。也许那一刻他灵魂已经出窍,没能想到忏悔,我还是愿他的灵魂在天国安息。
第二十一章 异位心
1973年7月20日,对我是个特别的日子。这天我的心脏从胸腔的左边跑到了右边。
头天下午,一个人在号子里翻一本老版的《四角号码字典》。老版的字典里有些名词的解释和时下流行的说法有微妙的区别,觉得很有点意思。突然风门打开了,一个朋友匆忙塞进来几个杏子说,李乾,我在军代表家里做油漆,他老婆给了点杏子,我扯由头说要回来拿工具,带了几个给你尝鲜。我的谢谢都还没说完他就调头走了。
我在里面有一批好友,虽然都很艰难,都在苦苦挣扎,但大家还是尽可能的相互关照,除了在一起交换一点学习心得外,谁有了一点新鲜东西总是要设法让大家都能分享一下。
几个红红的杏子发出一阵诱人的清香,好几年没见过这东西了,已经忘记了它是什么味道,看到突然出现在自己手里的杏子,喉咙里好像伸出了手要把它往里面抓。我舀了一点水,把杏子放进去洗,洗的时候发现几个杏子的皮上都沾了点油漆。刚才朋友说是在做油漆,肯定是手上的油漆沾到杏子上来了。理智告诉我应该把皮削掉,可号子里面没有小刀,用嘴啃吧,可这要啃去多厚一层呀,那太可惜了。这多年才见这几个杏子,说什么也要让它发挥全部作用。我从水里捞起杏子,用毛巾擦拭了一下,擦不干净,也顾不得那多了。
放了一个在嘴里,还没有动它,一股淡淡的清甜就已经沁入心脾,用牙轻轻一碰,那个甜汁就顺着牙齿一点一点地慢慢往外渗,啊,真甜,甘甜中带着一点微微的酸,从这酸里感受到的又是透心的甜,真是妙不可言。待这汁渗得差不多了用牙再碰一下,甜美的汁液就又会渗出,这么珍贵的东西要细细地品味,慢慢地享受。尽管带有那么一点点油漆味,可这是在牢里,要求就别太高了吧,此物只应人间有,牢中能得几回见?几个杏子我细细咀嚼了好长一段时间,吐出来的核是光光溜溜的,上面不带一点果肉,最后一颗的杏核在我嘴里直到没有了一点杏子的感觉,我还舍不得把它吐出来。
晚饭后就觉得肚子有点不舒服,一开始没在意,肚子不舒服对我来说差不多是一种常态,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快睡觉时肚子疼得有点厉害,肠鸣的咕噜声连旁边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难友关切地问是怎么回事?我说老毛病,没事。接连拉了三次肚子,最后一次已无物可拉,但还是蹲在马桶上不能下来,肚子里总像有东西没拉完。这次好像与以往的不舒服有点不同,我挤了两条牙膏吞到肚子里指望能够缓解,但没有一点用。这里的药是那个卫生员管着,肠道疾病的药不好讨,有时药没讨到还要挨一顿骂,说你瞎吃活该。不到万不得已,一般我不去找他。一整夜肚子里面都在大闹天空,无法入睡,我开始怀疑是不是沾在杏子上的油漆在坏事,不过一点也不后悔,闹肚子又不是一次两次,可以说已数不清有多少次了,以前不都过去了?这次同样也要过去的。但杏子这多年才见到这一次,为这妙不可言的难得享受,疼这一回也值。
第二天起床后,昏昏沉沉的,浑身无力,想请个假不出工。此时正是盛夏时节,外面骄阳似火,酷热难耐,不少人称病不愿出去。
早饭后,派工的来了,值班的看守点我的名,要我出去挖土。当时要把大门前上方的一个土包削平,开出一个篮球场来,大家都苦不堪言。看守听我说要请病假,当时把脸沉下来。
怎么?怕苦怕累了?
谁说我怕苦怕累,我什么时候怕过的?
不怕就出去沙。
人的好强劲又来了,我跨出了牢门,不愿意被别人说,其实我不出去他也没有法。
整整一天,在烈日下暴晒,推着运土的板车不停地奔跑。碰巧这天带班的看守是个有点变态的家伙(几个月后他在武汉市的公共汽车上“刷广告”——就是把他那玩意儿偷偷掏出来在年轻的女乘客身上蹭,弄得别人裤子上面都是“浆糊”,被革命群众现场拿住后扭送到派出所,后被开除公职,遣送原籍去了),跟我们大谈精神变物质,要我们在灵魂深处爆发革命,用汗水洗刷罪恶,他说就是要我们流更多的汗,就是要把我们累得死去活来,这样才有改造的效果。这可苦了我们,劳动时间不断延长。有人中暑晕倒,晕倒的人多数是实在抗不住真的中暑了,也有人是用这种方法来保护自己,遗憾的这种方法我始终学不会。要么不出去,只要出了那个门,只要到了劳动场地我就不知道怎样爱惜自己、不知道怎样磨洋工,总是竭尽全力的干。后来想就算你会偷懒,但只要你在烈日下跟着板车来回走一天,也逃不过这一劫。
最后磨命似的总算磨到收工的时候,人已经觉得有点虚脱了。拖着极度疲惫饥饿的身躯回到院子里面,我弯腰去端放在那里的脸盆,准备洗一下身上的臭汗和尘土(这里的泉水很凉,夏日里出工前,我们总是抢时间在院子里的消防栓上接点水放在阳光下加温,收工时就用这温水洗),端着脸盆起身时突然胸部一阵刺疼,我不清楚发生了什么,以为是自己的动作过急扭伤了哪里,就缓缓蹲下身子放下脸盆,忍着疼把身上简单洗了一下,慢慢地挪回号子,在挪动时开始出现呼吸跟不上来的感觉。晚饭来了,虽然比平是慢一点,我还是把它塞进了肚子。事后都有点不可思议,在心脏都被挤压到右边的情况下,是怎么把那些东西搞进去的?
到了七点多钟,疼得实在撑不住了,看来肯定是内脏哪里出了问题。这之前,同号难友一直说要跟看守说一下,我说不用,过一下会好的。我一直以为是扭伤,认为没关系。但现在不仅是疼的问题,而且心慌得厉害,气都喘不过来,想喊报告都不能喊了。我只能示意同监号的难友帮忙喊一下。喊了几声后,值班的看守咚咚走过来打开风门问什么事呀?看守有点不耐烦,这大热的天,这报告声影响了他在值班室吹电扇。
难友有点急切地说,李乾病得蛮厉害,麻烦你让医生快点过来看一下。
看守劈头盖脑地说,什么病哪?就是不想出工!不等里面再说什么,他哐地一下关上风门就走了。
旁边的人都有点担心了:真不是个东西,出了事看他值班的怎么交待?
一个年纪稍长一点的难友说,怎么交待?他们有什么不好交待的?自己要善待自己。
自己要善待自己!这句话提醒了我。口不能喊,手不能使劲,但脚还能用。我强打精神,用全力踢了两下门,我顾不得那么多了。这里一共只关了四十多个人,十来个号子都挨在一起,这一踢,几乎整个看守所都惊动了。
隔壁左右的号子都关切地凑近风门小声朝我们这边问,九号的,出了么事?
踢门在看守所不是个小事,不是到了最后迫不得已是不敢用此招的,肯定是出了什么紧急情况。
这边小声回答,李乾看样子病得不轻,值班的不理。
再踢!
踢重点!
从周围的号子里传来激愤的声音,不过大家还是很有分寸,没有什么太难听的话出来。
不等我再踢,风门打开了,还是那看守。他看了我一眼,说了声晓得了后就咚咚地走了。不一会儿,卫生员来了,他进来用听诊器听了一下,好像不能确诊,又跑去开了五号的门,把长航总医院的外科主任郭仲凯教授叫了出来,郭教授用听筒听了下后,把那个卫生员拉到了门外,几分钟后两个人走进来。卫生员对我旁边的人说,你帮他清一点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准备住院。说完他就去安排车去了,剩下郭教授在里面。
郭教授说,可能是左肺的一个大肺泡破了,空气进入了左侧胸腔,造成对心脏的挤压,心脏的正常功能会受影响,供血供氧会不足。你肯定会感到难受,感到呼吸困难,不过从你现在的情况看好象还不算太严重,但需要住院治疗观察。有多长时间了?
我发不出声音,伸出了三个指头。
他说都有三个钟头了?你怎么不早说呢?
我摇摇头,不想再说什么。
郭教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