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命中的女主角-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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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默默地祈祷。再见,雁城,再见,衡阳!
第二部分 梦境
母亲也是个怪人,我从未真正了解过她。
母亲喜欢写信和收信,她每个星期都能收到来自全国各地寄来的信件,其中不少包裹和汇票。她有一个怪癖,她只允许我叫她“母亲”而不是“娘”。而且,全村只有母亲一人不相信算命先生的话。不过,她也不反对别人相信宿命、算命卜卦和烧香拜佛。宗教的意义在于“给绝望的人以希望”,比如死了人,宗教仪式之后人们会觉得人“死后升天”,从而减轻对死者怀念的痛苦。母亲认为,真理与迷信相对、错与对相对——当所有人错了时,即使错了也会变成对的!
另外让人感到惊讶的是,我家是全村最穷的人家之一的同时也是全村唯一有藏书的人家,不仅有祖宗遗留的旧书古籍,而且还有当代的流行杂志和新出版的书籍。我家的藏书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惟有母亲才可以翻阅它们。不知为何母亲不许我和哥读她的书,而一个女人读那么多的书是一件多么稀奇的事情呀!——全村的人都不明白父亲为什么“如此放纵自己的女人”。不过,因为父亲的为人和威望,村民并不因此排斥母亲和我哥俩。
母亲死后多年,父亲才允许我拜读母亲的藏书。19岁——高中毕业时,我才知道母亲原来是一位才华横溢的作家。书柜上的好几本书都是母亲自己写的,其中有一本长篇小说《惑》,蓝色封面,长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小说讲的是一个感人至深的爱情故事,并且中间掺夹着一些“黄色场面”的描写。故事结尾,男女主人公双双自杀。全文重点探讨中国的“3农问题”、爱情和人性中的美恶。此外母亲还出版了一本我看不懂的哲学随笔。母亲试图去讨论“《周易》和萨特之间的联系”。后来,我开始广泛地阅读她收藏的书,特别是高尔基的《童年》令我感动。我觉得自己就是年少的高尔基,命运悲惨。此间我读到了我喜欢的作品,比如中国的《史记》、《西厢记》、《红楼梦》和《金瓶梅》等,外国的《恶之花》、《局外人》《麦田里的守望者》和《查泰莱夫人的情人》等。我并不喜欢读书,事实上,我只爱好读禁书!母亲曾说,曾长时间被禁读的书比不禁的书“要厉害得多”。母亲希望我和哥哥读理科,所以我从未想过“看那么多书到底有什么用处?”,高二分科时,我规规矩矩地选择了理科。
5岁(1991年),母亲病逝。她留下一句遗言:立发图强,不可覆辙!不过我总认为母亲真正的死因是自杀身亡——喝农药自杀。我经常在梦中见到母亲拿着一个黑色的农药瓶,像喝可乐一样,大口大口往嘴里倒,甚至许多药水都溢了出来,满地板都是。在母亲的随笔中,我发现母亲非常崇拜英国著名女作家伍尔夫,不过,我并不能因此断定母亲自杀的动机。自杀在农村被普遍认为不吉利。死后变野鬼,连棺木都不可以进正神堂。称她病逝,仅为掩人耳目。母亲“病逝”后,山村依然如旧,并无多大骚动,然而对父亲来说却是致命的打击。母亲的死简直要了他的命。他突然性情大变,天天汹酒,暴躁易怒,爱好自嘲和骂人,但不打人。那时,我还小,我怕父亲,我觉得他疯了。后来当我长大,当我最爱的女子左手死时,我才真正体会父亲的痛,体会父亲对母亲的至深至诚的爱。至于,母亲真正死因,我是不敢问及的,此后父亲杜绝我和哥问及母亲的一切。这让我觉得可笑,因为逃避不能解决问题。我总觉得事情有诈。龙门大我3岁,我问他为什么母亲无缘无故就死了,哥哥每每只是流泪不语。因此许多事,我是不知道的。
6岁时,按照当地习俗,我和同村的小双、胡军一道来到10里外的镇上读学前班。7…13岁间,接受正规的小学教育。14岁时,我第一次孑然一身离家去100里以外的县城读书。开始我最初的孤独求学生涯。在那里曾发生过我那15岁浪漫而凄惨的初恋,在认识左手后它的阴影才慢慢消退。
当时我们家的状况是,只能勉强维持一个孩子念书,龙门见我比他更有发展前途,便自行退学,在县城一家小型皮鞋厂打工。月薪300块,以扶助我念书。龙门退学时,父亲刚好犯胃病躺在医院,由于事情保密,事后一个月他才知道。事情暴露后父亲大发雷霆,骂龙门没出息,辜负了最爱他的母亲。龙门大哭,我也大哭,我们不为做错事而哭,而是想起死去的母亲。父亲骂过之后,也就罢了。有人说过,中国家长很容易在孩子面前就范。而中国基层农民的父亲,对许多许多不平的事都感到心痛和无奈。
在学校,我早已习惯,每天上课下课,不玩不闹,在县城念了整整6年中学,高中毕业时却不认识从学校到商业街的路。龙门的工资在我念高中时有所增加,不过依然只够养家糊口。父亲经常喝醉酒打通宵牌,体格愈加虚弱,脾气也愈来愈坏。直到奶奶死的时候,父亲才真正清醒过来。奶奶是个好老太太,不过,我不怎么喜欢她。奶奶的话特多,一说便没完没了,当没有听众时,她便自言自语,跟死去的爷爷说话。她总是嘀嘀咕咕地说她迟早她会死,早死早干净!
当她真的将死之时,反而不再絮絮叨叨。奶奶安安静静地在床上躺几天,没病没痛,一睡就去找爷爷去了。回到爷爷身边应该是个好归宿。当时我正补课,埋葬奶奶那天我请假回乡,在新坟前拜了3拜也就完事了,并不怎么伤感。奶奶死了,我反觉得还好些,她总算脱离苦海,早登极乐。要不孤孤单单、怪可怜的,她不仅要天天面对家里那面死气沉沉的黑墙,还要面对父亲醉酒后的“疯言疯语”。世界上总有许多怪事,父亲在埋葬奶奶后便不再沾烟酒,头脑也慢慢清醒起来,有空时甚至给我们兄弟俩洗衣服。哥龙门按习俗在家待了3天后,继续回县城做工,几年过去,他已经是工头,20岁,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我很佩服哥哥,他是我一生中最敬重的人之一。
高中毕业时,我小时候村里的玩伴只有我一人还在念书。他们大多数去广东打工,即使不去打工也慢慢学习一门技术自谋职业。表哥表妹也相续去了广东。广东的一些大小不一的工厂对我们那边落后的农村来说充满诱惑,简直就是一个新的淘金场。可惜,事实往往非人愿。他们去的时候满怀憧憬和希望,来时,却总是感到疲惫、失望或者绝望。然而我不解的是,那个令他们多次失望的地方,依然在每年春季的梦中散发着无限芬香。他们在每年回家过新年时总说,靠来年运气好一点,多挣一点钱就够孩子念书老家盖房了。运气是天赐,因此他们更加迷信佛教。表姐第一年回家过年时,衣服绿得厉害,一头黄色卷发,打扮得跟个妖精似的。她出手霍气,动不动便给我100块钱要我替她买烟。然后她边笑呵呵地打手机,边教训我要努力学习将来考大学。另外她还夸夸其谈地讨论自己去过的城市,哪个更美丽哪个更注重环保哪个经济更发达等等。她描叙得太完美,以至于给人一种外面的花花世界胜天堂的错觉。当我问她具体在那边干嘛,每天吃什么用什么东西,她反而不好意思了,支支吾吾敷衍几句也就蒙混过关。后来我才知道,她其实在给广州一家广告公司的老板作“小老婆”,亲戚们表面上喜欢她私下里都看不起她,但她送的钱照花不误。惟独父亲对她如从前一般,爱她疼她。
19岁时,我怀着美好梦想独自一人坐了34个小时的特快长途火车来到10000里之外大雪纷飞的北国城市CC上大学。后来,我才知道自己正一步一步走进宿命的旋涡。过去决定现在,现在决定未来。为了改变自己未来的命运,我必须与儿时的玩伴不一样。十年寒窗,不闻不问,也就是为了有一天我可以“鲤鱼跳龙门”。
我得离开。
尽管,离家的路很难、很难。
像许多劣质小说里描叙的一样,快开学时的一次午饭,父亲把紧紧揣在怀里的一个红纸包掏了出来,重重地甩在菜桌上。他叫我打开包看看。我一层一层、小心翼翼地翻开3层红纸,原来是一叠人民币。直到父亲死后,我才知道这是父亲偷偷去镇上医院卖血的钱,两次500毫升,共计5500元。哥哥这些年也挣了点钱,但父亲却一直为他留着——准备给他娶老婆时作聘礼。贫穷对每个人的危害都是一样无情!我微笑地看着火车站过往的人群,恍然过了两个世纪。两千年孤独的等待,等待今天的离开。
我是山村第一个大学生,村里老老少少500多号百姓打着雨伞,步行远送我至小镇。场面极其壮观。
夏天的雨季,把雁城火车站候车室门前玻璃窗户冲洗得干干净净。天空一片混墨,风在高楼间来回自由穿梭,我抬头眯着眼睛,不敢再看天空。吸口长气,风依然很清新。熟悉的汽油味,熟悉的方言和熟悉的哥哥的熟悉的沉默。然而,我就要离开这个生活19年的地方了!一切如做梦一般,半真半假。父亲帮我拎着包,哥哥站在那儿静静地看着我,想笑却没笑出声来,憨厚而结实的臂膀搔着后脑勺,仿佛千言万语不知如何诉说。我拿着红色的录取通知书和老乡阿木一起排队去学生窗口买票。
“十一啊,恩(你)到学校的时候,给村口商店的王家打个电话,报个平安!”父亲瞅着我,两眼充满无限慈爱,那曾是母亲才有的慈爱。他断断续续地说,“别的我亚(也)、亚(也)就……不说了。反正,恩(你)亚(也)不小了。自个儿、自个儿保重,小心点……”仔细掂量“小心点”三字的分量,我感觉有些意外。
我与我面前这个中年男子——我们一起生活19年,竟未好好聊过一次。在我的印象中父亲是极不愿意说话的,除了讲故事,民间的鬼故事。然而,父子的心灵却是相通的,血肉相连,不可分割。
父亲说,“算命先生说的话,恩(你)莫信,记到(住)了吗?”
我回答,“嗯,我晓得了,爹。”
父亲又说,“亚(也)莫随随便便向恩(你)同学提及恩(你)娘的死因,晓得吗?自杀是不光彩的,我担心旱人(别人)会看不起恩(你)。”
我回答,“嗯。”
父亲顿了顿,终于忍不住落泪了。
他说,“十一,是我对不起恩(你)跟(和)恩(你)娘……”他本来准备继续说下去,可被哥哥止住了,哥哥说出远门哭泣会“不吉利的”。
父亲突然沉默了,以袖试泪。
我与父亲一生的对话加起来不超过1000句。
想不到这次火车站的“送别”竟成了我们父子的永别,更想不到的是父亲的死只不过是这场残酷痛苦的命运游戏的开始。那时,父亲以一种复杂的眼神恋恋不舍地目送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不用说。
这或许就是某种不幸的预言。
我轻轻地叫了声,“爹——。”
这时阿木强行把我拉进候车室,他说车快进站了。外面的雨顿时大起来,哗啦哗啦的雨水击地声盖过哥哥说话的声音,盖过人群熙熙攘攘的吵闹声,盖过火车启迪声,盖过雁城,盖过湖南,盖过整个南方。那些透明的精灵曾是上帝的眼泪。不过,我不需要眼泪,我更需要勇气,逃跑或选择时的勇气。
一转眼,我已经登上T124次火车。车厢上的人不多,但都比较疲惫,有的应该已经在火车上待了一整天。我按座89号找到自己的位子,阿木坐在我对面。把背包和皮箱塞好后,将头撇向窗外看风景。窗外的雨在天明时,已消退。第一缕阳光从遥远的太空飞来,在地平线轻轻地画着一个个美丽的弧线。我感觉家在倒退,愈退愈远,雁城在窗外倒退,湖南也在窗外倒退,时光也在窗外倒退。我仿佛是个陌生人,正在做一件陌生的事情。美丽的山峦,时起时伏,我仿佛在中国地形图上旅行,一边看大山大河,一边在脑子里确定自己目前所在的经纬位置。
我默默地祈祷。再见,雁城,再见,衡阳!
生命中的女主角(3)
再见,父亲。
阿木则笑呵呵地朝窗外挥手,大声喊道,“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个破地方啦!——终于可以去大城市泡美媚啦!”我们终于告别了压抑的高中时代。我们自由了,这是多么令人兴奋啊!
当列车员推着餐车瞎嚷嚷着“早餐来了”时,火车已抵达长沙。往车厢回望,发现车上杂七杂八的人都不缺。广播里一个甜甜脆脆的女子声音说欢迎各位旅客朋友来湖南省会长沙,长沙是座古城,历史悠久,人杰地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