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榜眼-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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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然于心,皇帝朝穆和顺递个眼风,偌大的宫殿仅剩君臣二人。皇帝遂走下石阶,摆手让尉迟复起来,背身说道:“说罢,朕不罪于你。”
“微臣以为,出了这样大的子事体,仅怕朝官人心浮动,那借人头的法子何以不得再使一回?”
“你是说……『杀大臣立威』?”浑身一震,皇帝自语喃喃地说著,话里透著些微的难以置信。
细观圣颜,似乎有些神思不属,尉迟复淡然一笑,不置可否。“皇上要立威信,有杀的法子,自然也有不杀的法子,依凭圣裁。”
历朝诸君,诛杀大臣的例子很多,杀鸡儆猴固然是最为有效的法子,可皇帝身掌大权,莫过于取决人的生与死,不过一个手起刀落,嘴上说是轻巧,实际去做了还得顾虑再三。皇帝抿嘴不作声,神色凝重地来回踱步。
尉迟复见状,深知此时皇帝心绪纷乱,若在这当口以词推助,无疑是火上加油之举。他与元照素来不合,皇上定时有耳闻,此刻出诸口舌明白道出自个儿的意思,纵是说得条理分明,一切尽在情理中,皇上也必定认为趁时进谗。
沉默就是暧昧,暧昧即是偏袒。他若闭口不提,倘或错失此良机,皇上念其情分,特让元照将功抵过,不愿深究,他又怎能甘心?
然,他势必得想出一招釜底抽薪的法子,将话圆得巧妙,既不违其本意,亦不教人犯疑。
“苏州乡试一案,若是一句看杀了事,总近于暴名,有违皇上广推仁政,但朝廷威信不可不立,毕竟事关重臣,皇上何不招来九卿会议?”尉迟复等了会儿,半声未闻,悄悄地抬眼上看,却见皇帝钻紧眉心,一副若有所思。他旋又拱手启奏道:“显出大权,安定朝廷,才是眼下最紧要的,有所牺牲亦是在所难免。”
皇帝将他的话一字不遗的记在心里,越听越发心惊,但脸面上却无任何表露,仅淡淡地说:“你的话朕会仔细想个明白。”
似有话未说尽,俊白的脸上明显露出犹豫,皇帝就这样一个人想出神了,走了一趟又一趟,也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猛见尉迟复仍老老实实地跪在跟前,这才大梦初醒。
他倏而抬起眼来,却半眼不瞧底下跪著的人,只摆手幽幽叹道:
“好了,你跪安吧!”
皇上到底是体恤他的。
现会儿已步入霜叶红于二月花的深秋,天气渐渐地凉了,亏得几个火房隶役打点,在尚称宽敞的牢房中升起一个大火盆,土炕上也用一条干净的布巾铺著,旁边还叠个几本平日常看的经史文章,以度漫漫长日。
几日了?
自他被送入刑部大牢里,虽住的火房和一般监牢待遇大不相同,可毕竟仍是待罪犯官的身份,处在这终日不见天日的牢房里,简直晨夜黑白不分。
人情冷暖,此时立现。
什么亲友故旧,就像突然消失一般,前来会晤的就仅有家府内的总管和春喜。
放下手中书册,元照自袖里掏出春喜送来的书信,每看一次,便又多叹一回。
不知今日此时,张青凤如何了?
掐紧书信,元照起身绕屋仿徨,脑中千回百转,全是那清俊的容颜。文中所载,他是看得胆颤心惊,尤其春喜最后带上的那一句话──鸿门宴上,沛公犹在。
张青凤为人,内方外圆,一番手段本事,他是信得过的,依那百折心思玩起花样来,仿如打捞水月,只不过能否在高人面前显出成效来,犹未可知?
然而,这也就是他最为担心的地方!
斑门弄斧,一个使不好,准是要吃亏。
眼下虽算不清几日,日夜浮沉,至少过了五日是还料得准的,一封依信所托上达御前的奏折,他已在前些时候磨了好半夜,找来听差重重拜托给递了出去,可他左等右派,仍然音信杳然,没张青凤的音信,更无自宫里来的上谕。
想到此间,心里一著急,元照更顾不得其它,备好纸砚,就要临笔再写道折子。反正是赌命了,就是个死,他也要弄个明白!
刚要动起笔来,纸还未沾得墨,却听得铁链被人搬动的声音,接著灯火通明,竖耳倾听,脚步声由远渐近,呀地一响,牢门让人推了开来。
定睛一看,元照立刻罢笔起身,兜头就要一揖。“公公……”
穆和顺扬扬眉,朝跟著进牢的衙差抛去一记眼色后,倒转身来打个揖道:“元大人,请到堂屋领旨吧!”
“公公,此案可是定谳了?”话一脱口,他便后悔了,此话无疑是多此一问,若非发下了结,穆公公又怎会到火房来。思及此,元照不待回答,只挥了挥手,随人出牢。
尚未步进堂屋,已可闻香火袅袅,数名司官衙差尾随一旁,他频频来回顾盼,竟不见应当前来执刑的刑部堂官。
心头咯登一跳,眼前所见,皆非寻常。元照机警的抬眼一扫,随即仿是万千感慨似地摇摇头,脸上的神情却显得很微妙。
蓦然间,他自管停下脚步,什么话都不说,也无从说起,将当日皇上亲自交给他的密旨紧紧揣在袖子里,忽有诸事皆非之感,一切均成过往云烟,睁眼再看,更成过桥流水。
事已至此,如今惟有苦笑相对。
转头看向窗外,阴沉沉的一片天,元照没来由地开口问道:“今是何时了?”
“戌时三刻。”
戌时……史云戌者,万物尽灭。
他长吁一口,豪情十足地扬起脸来,加快步伐走上前去。
直至蓝布垂帘,穆和顺早是一个箭步率先守在那儿等候,随即掀帘喝道:
“请元大人上路。”
元照不禁仰首望天。生死离别,本是古难全,此一去,他和他,当真注定各别一方?……
“怜官,来这儿坐吧!早站晚站,你的腿儿不打颤?”悄悄仔细打量了会儿,张青凤放下手中书册,直往那立得直挺挺的腿膀子看去。
被唤作怜官的少年正是当日在戏台上扮演杜丽娘的小旦。忽听得叫唤,他微楞了下,反而瑟缩地往后站去,大摇其头,呐呐地道:“张大人,咱们还是回院子去吧!”
“怎么?我闲著慌,四处走走瞧瞧捧上一本书聊作消遣也不成?你家爷儿不是说,这府内上下,任我遨游。”他岂会不知,尉迟复明言如此,为的是讨自个儿欢心,暗地里却形同软禁,派个跟班时时尾随身后,美其名供他差遣之用,而怜官确实也伺候周到,寸步不离,甚至解个手,怜官也老实地在外候著。
抛眼一睨,张青凤索性起身走到摆满墙面的书柜前,拿指轻轻划过,随手便抽出翻阅几回后,又原封不动地放了回去,完全无视身后紧盯不放的一双眼。
“怜官,你识字吗?”冷不防地,张青凤转头过来问了这么一句。
前后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两节话,怜官眨著眼,一愣一愣的,黑溜溜的眸子现出满满的疑惑。
“怔愣啥?回神了。”见他这副模样,张青凤不觉好笑,拿手在他楞得发直的眼前挥了挥,笑问道:“我实是无聊得紧,想问问你家爷儿平日都瞧些什么书?”
“这……”怜官抬眼往书柜巡视一遭,在看见摆于最右方夹藏中不起眼处的旧册子,双眼忽地一敛,顺而又扬起脸来,瞧了好阵子后,露出迷惘的神情,遂摇头答了句十分笼统的话:“架子上大多是经世致用的书籍,全是爷儿喜欢看的。”
“嗯……”他随意自架上抽出一本书,正巧是那本泛黄的旧册子,拿在手里挥扬。“像是这本吗?”
说话当口已迅速翻了一遍,张青凤嘴里不住咕哝:“我瞧倒没啥特别的。”然后又把册子放了回去,转脸朝他一笑。“你说是不是?”
怜官急急地点头,始终不敢抬眼直视。
张青凤无声一笑,自是把方才一切丝毫不漏地收入眼底,调开目光后,旋而在一旁的太师椅坐下,撩袍翘腿,举止之不雅完全没有读书人该有的端正。
“怜官,你待在这儿几年了?”他左手拖腮,一派慵懒闲适,半眯著眼问:“也是让大人买来的?”见他微微点头,张青凤复笑道:“那同我差不多嘛!”
闻言,怜官愕然地抬起头来,兴许是紧张,不免结结巴巴地说:“不,怜官不过是个小厮,但张大人您是官……”
“是呀,总是个官,所以我也才能在这儿同你闲聊看书整日无所事事。”官又如何,身不由己的事并不嫌少。张青凤嗤地一声,唇泛一丝淡不见影的冷笑,将视线调往窗外,仿如遥望不知何处的彼方。忽然间,他幽幽地叹了口气:“有谁明白,我现在就和坐吃等死无异。”
“怜官,倘或有一个孩子因家中逢遭变故,就此流落大街上当街边乞儿,大雪纷纷,就在那孩子快要支持不住时,一名路过的少年送给他一只玉佩和银两,不仅让他饱餐一顿,更从此改变了他的命运。”忽地停顿下来,张青凤努力眨眼挤出两泡泪,鼻头吸吸,哑著嗓说:“十多年过去,他终于找著当年的救命少年,而今却换他有难,那孩子该不该救他?”
“受人点滴应当涌泉相报,救是一定得救的。”
张青凤苦涩一笑。“没错。他想救,不仅是为了报答当年恩情,也是为了尽他俩之间的情义,可他却救不得,仅能眼睁睁地看他遭奸人诬陷。并非他无情无义,更非是个冷血之人,只因他自个儿也形同囚禁。”他再睨眼相问:“你说,他该如何相救?”
迟疑了好一会儿,怜官下意识地咬唇,细声道:“爷他……并不是那样的人。”
“好又如何?坏又如何?我只知道他将我困在这里,倒让我成了不义之人。”轻轻一叹,张青凤便把视线移了开去,状似烦燥地扒扒头。“罢了,多想亦无益,我随口说说,你当我闲著无聊嚷嚷就没事了。”说毕,随手抓起桌上还冒著热气的茶杯,看也不看张口就喝。
想当然尔,这般热茶匆促送入嘴里,自是要烫口。
他果不其然地唉叫一声,连连喊烫,手一滑,倒洒了貂毛紫缎外挂一片湿,怜官一见,更是惊得赶忙上前直接拿手拍散热气。
一阵惊慌马乱过去,张青凤忽地抓起仍急于打理身上衣物的双手,很是歉究地道:“好了,水早让你打落了,是我自个儿没注意,结果却弄得累你收拾。”低头看著满地狼籍,碎的碎,湿的湿,脸上的歉意更深了,可他仍是眨著眼笑道:“要是你家爷儿怪罪下来,你也不必替我顶瞒,尽管将我供出来,这罪罚就由我来领受。”
明明语气再正经不过,但因他含著笑说,又是挤眉弄眼的,倒让战战兢兢的怜官卸下心防,难得地露出腼腆的笑容来。
浅浅的笑涡映在两颊上,毕竟年少稚嫩,笑中的纯然天真引得人心弦一动,可也就是这么一笑,张青凤心里似又越发复杂难言。
但事情已做到这份上去,怎好半途作废?──
这样一转念,唯有百般滋味在心头,张青凤依旧表面不露地拍拍怜官的后背,顺手牵上他的手,用像是对待自家弟弟般的口吻道:
“走走!咱们一块儿溜回房里,这儿自有人会来收拾,我怎舍得留你在这儿领骂。”不由分说,他随即强拉人出房,一面走,嘴里不断叨絮:“那日听你演的那几折戏,我此刻还记忆犹新呢!只落结在『离魂』著实不吉利,回头你给我唱折『回生』的戏,好不?”
哪里由得怜官说好或不好,容不得答话的功夫,硬是让人拉来扯去,只能跟个无头苍蝇似地任由张青凤拽著走,脚步匆忙,差点就要跟不上,好几次险些绊倒在地。
走在前头的张青凤仿若浑然未觉,转过回廊,来到自成一处的院落。
才刚踏进房里,他径自转到内室,再回来时,已换上一身月白长衫,对著忙碌不停的身影笑道:“甭瞎忙了,给我唱段戏才是正经事。”他坐在桌旁手执折扇,摇呀摇的,俨是一副等著听戏的模样。
闻言,怜官也只有罢下手边的活儿,拉了几回嗓,刚要开唱,却听得张青凤低呼:“哎呀!怎没茶了?好戏没好茶,独缺一味啊!”
显然的,这是张青凤有意将人遣开,怜官不明就理,没多想便提壶出房添水去。
岂料方经堂厅,一个拧身抬眼,恰与一双利眼碰上,尚未迈步,随让一声低沉浑厚的嗓音叫住。
“怜官!”尉迟复整身官袍顶戴,显出是刚下朝回府。“不好好在房里伺候,是要上哪儿去?”他走上前,炯炯逼人地瞅著,只见怜官一副局促不安的神情,直觉有异,于是仿佛明知故问似地说:“方才你俩儿都去哪儿了?”
听得这话,怜官面显不安地垂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