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榜眼-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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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呀,还真有那份心思吃东西。”
张青凤将第二块甜糕塞入口中,拍去手里的糕屑,径自斟上满杯的酒,欣然举杯道:“我这人啊,能吃便吃,能睡绝不禀烛到天明,就是再有天大的事,日月在转,肚皮会饿,都是改变不了的,何苦折磨自个儿?”他呷了口酒,唇角上挑,“我可不像某人,表面豁达,脸上在笑,心底却埋著成千上万的愁,直揪著不放。”
听得这话,元照脸上是爽然若失的笑,“你倒真把我看透了。”长吁一叹:“你说的对,许多事我确实没法丢开,可换上你,也未见得随性而至。”
状似未闻,张青凤自管摆上两个杯子,各斟一茶一酒,推至他面前,眨眼含笑问:“一盏茶,一杯酒,哪一样才能让你坦言相告?”
元照也不多言语,略过酒,品茗似地慢啜一口。
以他眼下的心境,不吃酒却择茶,这倒真出乎张青凤的意外,不禁咦了好大一声。
“瞠目张嘴的,多难看。”元照皱皱眉,摇著手里的茶樽苦笑道:“我这是以茶代酒,不至愁上添愁。”说罢,倾头一咕噜喝尽。
不知意欲为何?张青凤先是楞了一会儿,随即领悟此句的弦外之音。早些时候,他曾以藉酒消愁等语拦酒,没想到当初无意中的一句劝言,他竟牢记于心。
轰地双颊飞红,他立刻别过头去,又倏而回过脸来,一脸清朗的喝酒斟茶吃甜糕。
未察觉他的异样,元照连喝几大杯,直把一壶水都给喝尽了,这才罢下手,唰开扇子,将事情的前因后果娓娓道出。
这是四年多前的事了,起因乃于苏州发生一桩乡试舞弊,落榜学子不服,纷纷相告,便一齐上书告御状。
本仅是小小弊案,却闹得不可开交,皇帝立马下令新任巡抚严查,不料竟意外牵扯出重大的官民贿赂,一时震惊朝野,龙颜大怒,誓明严加查办,并暗遣元照为钦差大臣,专承此事,然过程中频生意外,虽致苏州县丞惨死,却也造就一桩好姻缘。
后所得之供词,不仅牵连两江总督葛,更扯上了朝中数字大官,一品大员尉迟复亦在其内,便交由九卿议罪,刑部论处。
因尉迟复朝中势力广大,党羽众多不说,又有几人不畏权势?以致此案延滞多年,迟迟理不出个结果来,而今终于有了进展,然其结果,竟是当年刺杀县丞的捕快鲁大遭判斩立决,其余一干人等相安无事,重任原职。
听完事情所有的过程,张青凤好半晌不作声,呷了一口已凉透的茶,这才开口:“鲁大之死,情有可原,却死得太早了。”
元照冷冷一笑。“尉迟复的打算是,死无对证。人一死,便恩怨两消,还有何话好说?!”
“走到这一步,确实棘手。”只怕是无力回天了,莫怪向来不喜现于神色的他愁眉深锁,叹气连连。思潮起伏,张青凤再把他之前的话仔细了一遭,心存疑虑,也不待暗自琢磨,忽地摆手道:“且慢!纵然事判不公,是好是坏,又不是委屈了你,就算将事情给办差了,皇上不责怪下来,也无碍于你啊!”
也难怪他不明白。他与尉迟复结下的梁子,哪里是一朝一夕可解释的完。元照叹口气,摇摇手说:“你资历太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尚不能完全明白其中的道理。官场无伦理,唯有图名、图利,下的每一步棋,走的每一步路,皆需再三谨慎。”
他顿了顿,心底很多话蒙尘已久,千头万绪不知该从何说起,但往事风起云涌地兜了上来,就是出诸口舌,一时间恐怕也难以说清。
所以,他简明扼要地拣著说:“尉迟复的手段厉害,没亲身领教是不知道的。他之所大权在握,不仅是祖上僻荫,又他满腹文墨,行事俐落,自考中进士后,便官符如火,位极人臣。”
知有后话,而且是紧要的关键,张青凤正一正颜色,更加凝神聆听。
接著元照又说了几桩过往的朝中大事,皆与尉迟复脱不了干系,尤是当朝皇帝亲政时,曾有言官参劾,可折子未送到皇帝面前,就让尉迟复给拦了下来,其参劾的言官下场无非是查抄家产,入罪陷狱,有此前车之鉴,再也没人胆敢冒死上奏。
他和尉迟复本无交集,在进入翰林后,亦是尉迟复的提携,于翰詹中选出他的卷子,以官场伦理,尉迟复算是恩师,理应拜入门下,遵循师尊之礼。
可他心里明白,此举不过是笼络的手段罢了。
纵横官场,靠的是什么?便是关系和手段,及极为缜密的心思,加上尉迟复在四处布下眼线,内廷一旦有消息传出,他皆能“未雨绸缪”。
朝中无人莫做官──
有这样的权势,何物不得?纵使尉迟复独掌大权,如何主导这一切,皆与他无关,可从某次的廷议起,互不退让的俩人各持己见,他即成为尉迟复欲除之而后快的眼中钉、肉中刺,自然连带牵扯到张绍廷上头。
“咱们头上这顶顶戴,并不如大伙儿想得那般得意。京官多穷,年俸不过三百两银,然则遇事有为,易招嫉招妒,前有君,旁有虎,实是个吃力不讨好的苦差事,外放为官,至少不是个切近御前的差,这也就是我要让绍廷出去的道理。”他不挑明,相信应当足够让张青凤领会。
“你大哥是个实心眼,不像我,别人拿什么心眼瞧我,我便拿什么样的心眼待他。”唇角微扯,元照摇头淡淡地道:“但这回……是我错估了。”
张青凤闻言立刻拿眼急问:“怎么?大哥有难?”
“你净忧心你大哥的安危,怎不见你担心我?”
“你也说了,我大哥是个实心眼,性情耿介,我自然不放心;而你性情机敏,我瞧满朝文武王公大臣,也唯有你能和尉中堂相较,我又何必多担这份心。”
“只怕你要失望了。”
要是平日,元照肯定会现出起得意之色,然后露出一脸高深莫测的笑,可此刻的他却不复往日神采,满目阴郁,起先的气度洒脱全然不见踪影。
“难道此事就没有转机?”
“有,不过得再赌一回。”先前他和张绍廷结结实实地赌上一遭,总算是有惊无险小胜一筹,而此回既然尉迟复肯拿一生的名利荣辱为筹码,他也只有奉陪了。
恍一怔,张青凤愕然相问:“赌什么?”
还能赌什么?
元照笑而不语,径自持杯走向门前,将手里的酒洒了一地,张青凤还要再问,却见他转身过来,月光照得一身白,轻吐两字:
“赌命!”
翌日一早,天才刚蒙蒙地亮,元照便已穿戴整齐,一身的顶戴花翎,胸挂朝珠,如往常般关照总管牵马备轿。
尽管他强自振作,眼下的黑圈儿仍显出一夜未合眼的事实。张青凤一面喝粥,一面觑眼打量,待喝完手边的茶,这才随他缓步出堂。
及至府邸门前,竟然仅有一顶轿子。
“难不成咱俩得共乘一轿?”抬抬眉,张青凤转脸问向一旁的男人。
“有何不可?”元照狡狡一笑,牵起他的手连推带拉地进轿。
轿内狭小,一人尚且有余,但若同时挤下两个大男人,不仅是挤,而是根本无法动弹了。
虽仅是短短的路程,苦也苦不了多久,咬牙忍忍便过,张青凤还是忍不住在心底抱怨,嘴里直犯嘀咕:“打西瓜拣芝麻,做啥不多请顶轿子?挤在一块儿,手脚也不知往哪儿搁?”
“没处摆就摆我身上好了,本官今日好心,借你一放。”
张青凤也不答话,当真挨身凑近,像滩烂泥似地侧靠著,双手托臂,索性来个闭目养神。
“累了?”一阵颠簸,元照连忙伸手扶住他的身子,让他半躺在自己怀里,垂目低瞧,颇是责难地道:“谁让你昨晚只顾吃酒,觉也不睡,硬是陪了我一夜,不想想自己大病初愈,身子怎堪受这样的折腾?!”
抬眼上翻,张青凤撅嘴道:“与你不相干,待会儿有场硬仗好打,我得先备些精神力气起来。”
“担心什么,称病告假,正规的很,皇上决不会为难你的。”
怕只怕皇上以为他有心规避扯谎,历朝以来这“称病告假”的把戏可多著哩!
张青凤睨了他一眼,弦外有音地道:“世事难料,谁晓得呢!”他打了个呵欠,只落下这么一句,便闭眼入梦。
知他言外有意,却不知所指为何,可既不往下说去,也不再多问。元照仅勾了勾唇角,收回未吐的话,双眼不离地仔细瞧著他的睡颜,迟迟留恋不去。
桃花瓣似的脸蛋上一道秀眉如墨染,细长凤眼,嘴唇稍嫌单薄,虽过份阴柔,可眉目之间便有一股男子独特的英气。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元照默默地拉起他的手,十指交扣,往那如玉的脸旁悄声轻叹:“这条路是你亲身选的,即便你不愿,也是迟了。”
“我可从没说过不愿意的话。”本该熟睡的张青凤忽地翻眼上看,登时唬了他一跳。
“怎么一下就醒了?”被逮个正著,元照并无一丝窘状,依然气定神闲。
“再不醒岂不胡里胡涂赔了一辈子。”
“你赔了一辈子,我也赔了一世,咱俩不也扯平了。”
“瞎扯!”张青凤啐道,忽然想起什么,偏眼笑问:“今儿咱们共乘一轿,要是让别人看见,不就合了那些似是而非的流言?”
“以假乱真,未尝不可,我就是要教人瞧见。”下轿的同时,元照朝他递去一记眼色,伸手催促道:“快些,咱们还得『同进同出』。”
抬手搭上温热的掌心,张青凤顿时会意明白,此举的用意无非是在人前唱大戏。
如此,自是要演得登样。
两人肩并肩地走至宫门前,一路上交头接耳,模样好不亲密,直到甬道却见一抹老迈的身影守在前方等候。
睁眼细瞧,张青凤率先认出人来,不由心里纳闷昨夜到府的穆公公怎么会来此亲迎?
“元大人,您总算来了,皇上召见呐!请快随小的来。”一甩拂尘,穆和顺刻意面背他,极力压低声音说:“皇上有旨,此诏好生收著,若然有误,罪无可恕。”
心里“格登”一跳,皇喻来得太过突然,元照有些措手不及,略怔了怔,待回神过来便连忙拱手:“劳烦穆公公了。”刻意趋步向前,掩去一切目光,在他人未可及眼处悄然将黄皮卷收入袖中。
临走前,他不忘回头附于张青凤的耳旁关照几句:“你甭操心,只管进宫露脸。”说罢,也就拔脚匆匆地走了。
本是晴朗艳阳,忽然间乌云罩顶,天色霎那黑得像墨染一般,连打几回响雷,在阴漆的天际划出一道银光,一阵风滚雷动后,竟不见半滴雨水。
怪异的天候惊得张青凤凉了背脊,心底的那片不安越扩越大,实在碜得慌,却又莫可奈何。
待人去影没,张青凤收回目光,一个旋身,印入眼帘的竟是缓步走来的尉迟复。
闪避不得,他也只有挨著笑脸迎上前去。
“中堂大人……”张青凤拱手就要作揖,尉迟复一个剑步走来,立马将人扶住。
“耶,何必多礼。”尉迟复一把将他挽起,拿手抚上他的脸庞,眯眼笑道:“瞧你,好端端的一个人竟瘦成这般,想必病得不轻,此病倒挺折腾人呵。”
下意识打了个寒噤,张青凤倏地往后退一大步,露出浅笑来:“多谢中堂大人挂心,不过是小小风寒,只叹下官自个儿不济事,一病难起,下官现能大好,著实是托大家的福。”
“看来我请的那几个太医是奏效了。”当众被拒,尉迟复脸上并无一丝不悦,反趋步走近,眼底现出喜色。
“啊?”睁大眼,张青凤似是感到十分意外,张嘴问道:“原来那些太医是中堂大人派来的?”
“怎么?你不晓得?”摩挲指上的玉扳指,尉迟复睨眼往他脸上照看几回,并无任何异色,这嘴里的不知情,应当是真。思及此,他斜眼探问:“元照没告诉你?”
“下官确实闻所未闻,那日太医们来了,就是切脉问病,留下几帖药方便走了,下官早已病得神志不清,兴许太医曾言,是下官给听漏了。”抬起脸来,张青凤现出万分感恩的神情,热泪几要夺眶而出,难掩激动的道:“今日方知是大人的一片好意,下官不胜感激。”忽地止话,满腔的热情似在转瞬间消逝。“至于元大人……唉,下官只当是他延请来的。”他摇摇头,失望之情溢于言表。
这么说,是元照占了他的功?
元照那时嘴里舍得,心底怕是有万般不舍吧!尉迟复暗自冷笑,却是一脸宽容地道:“无妨,施恩不望报,是谁都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