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桑花录-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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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此时回望过去,许多事固然没什么大不了,许多事其实根本可不必发生。
原来每个少年都恣意妄情,我何能幸免。
很早我就发现人生好似正弦曲线,正在风光无限好,转眼狂风致萧条。
只是很多时候,不论如何小心翼翼,谨慎再谨慎,打击仍从意想不到的地方过来。
那个时候我已经开始淡忘一些事,虽然偶尔有暇,会再拿出来做伤春悲秋的主题。
大多数时间,我忙着学业和校里的稿件,坐在播音室里十分悠哉。
直到我收到第二封情书。
那是下午最后一节自习课,是我惯例收稿件的时间,经常会有本班和别班的同学将折好的稿纸放到我的桌上。
很多人都乐于弃稿箱而直接给我,感觉似乎这样刊发的机会会大一点。
其实是一样的,我常常根本想不起投稿者的样子。
但是那一个除外——王耀。
他的影子落到我的书页上,我听到低低的声音:给你。
稿纸叠成很奇怪的形状,指尖触到脆硬的边角,我的心微微一动。
是的,那种叠法我见过很多次。
有个人曾在信里说,只有一种特别的意义,才会用这种特别的叠法。
我的呼吸变得急促。但是王耀几乎是逃一样的离开。
几乎在同时,我感觉到爱玉的目光追踪过来。我轻轻吸了口气。
夏敏忽然回过头来,对着我意味深长地一笑。那笑容在说:你瞧,没有我不知道的事。
我被她们逼迫得忽然要愤怒起来。
但是我确实在紧张,而且隐隐带着点希冀。那是渴望胜利的希冀。第一次,我清楚地触及自己内心阴暗的报复快感。
是的,我希望那是一封情书。
而我也并没有失望。
坐在播音室的小圆凳上看着摊开的信纸,不知道自己竟然会那样兴奋。
完全不同,这一次里,有太多的志得意满,胜利者的狂欢。
那纸上殷殷地问:希望能和你做真正的朋友。如果你乐意接受我的道歉,今晚夜自修结束,我在操场的沙坑那里等你。
我的笑容里带着闪烁的轻蔑。
我并不喜欢他,但是,曾经那样伤害我的人,送上前来,焉能放过?
年少轻狂的时候,我们如何知道什么是对什么是错?
那样放恣的爱恨,在自己的世界里导演悲情喜剧,一本正经地以为生活就是如此。
而真正的生活,就这样在静静的无人处悄没声息地开始。
我在操场密实的树影里有点惶竦地寻找,月色很好,照得我肌肤雪白,如有宝光。
我看到他灼灼的眼睛。
他穿着深蓝的T恤,仍是那条破牛仔,双手插在裤兜里,黑色的旅游鞋不安地蹭着沙地。
我镇静下来,一言不发地看他。
他似乎不能承受那样的目光,略低了头,喉咙里挤出轻微的咳嗽。
以前的事——,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软弱,但还努力支撑着:希望你别介意。
我不作声。
开了头,他显然有了点信心,抬起眼来:你既然来了,就是答应原谅我了?
我有一瞬间的迟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来之前快意的想象,基督山恩仇录一般,站在月光里冷冷俯视忏悔低徊的仇人——
现在却变得十分的滑稽,仿佛一个人一团盛气而来,迎面却是一片空寂。
最麻烦的是,我忽然没了角色的感觉。
这样皎洁明亮的夜晚,这样轻柔的风声,简单纯净的深色天空,我不能滋生出任何暗淡的心情。
哪怕是这样的一个人,我都不能再憎恨起来。
我有点无奈地微笑,说:是的,我原谅你了。
然后莫名地轻快,似乎灵魂也减了重付,飘然欲飞。
我听见他深吸了口气,然后踏前一步,把手伸到我面前来。
在我反应过来之前,他已经握住了我的手。
我的心激烈地狂跳,这是我平生第一次接触异性的肌肤。那粗糙而温暖的摩擦颠覆我平静的世界。
他的手心滚烫,微微出汗,他的声音低低地打着颤:哦,你的手这么小——
有什么事情已经发生,在那一刻。
第十一节
现在有很多人说我极度敏锐,一双眼睛刻毒到怕人。
我自觉越来越象丛林里的红狐,常常在第一时间,毫无理由,就能闻到危险来临的气息。
这有时是可以用来救命的。
然而也没有什么秘诀,不过是求全保命的动物,熟悉了她的生存环境。
那些各式各样的陷阱和上天诡密的安排,在来临之前,其实都有同一种特殊的气味。
暧昧的,浑沌迟疑的快乐,梦境一般。
我还记得王耀靠近我时月光下惨白的脸,眼睛惶然地睁大,炽亮凄迷到诡谲。
他火热的气息喷吐到我的脸上,带着点杏仁的异味。
我的手陷在他的掌心里,我在一瞬间如受催眠,开始恍惚。
他的呼吸在发抖,他抬起我的手放到他温暖干燥的唇上。麻麻酥酥的感觉令我呼吸不畅。
有一种奇异的,犹如黑幕一般不可打破的寂静。
奇怪在那一刻我有空去想:宿舍十点十分就关门了。
但是我什么也没做,仿佛理所当然的怠惰,现实在这样的时刻变得遥远。
我可不可以——他逼切地看我:吻你?
他的手已经汗湿,即使在月色里我仍看出涨红了脸,似乎腾腾地能冒出热气来。
我有种荒诞的冷静,几乎要同情起他的紧张。
我略微地摇头,不出声,看他。
他捧莲花一般捧我的手,放到他的额上,几乎要哭出来的样子。
我的心不由得软了,毕竟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见到如同困兽般的男人。
所以我不能象现在一样熟视无睹,甚至哈哈嘲笑。
我抬起手触摸他鬓角上的短发,温柔地叹息。
他浑身震动,我几乎听到他胸膛里的心跳出来。
然后他猛然拥抱住我。
我顿时分不出自己的心跳。
后来我常想,固然是羞耻的,但当时幸亏了那个巡夜人的发现。
否则恐怕这个错误,不那么快明白起来。
雪亮的电筒光照过来,我们倏然分开。
一个中年男人凶恶的声音:谁?
然后他大步过来,警惕地审视我们:你们两在这里干什么?
我的第一个反应,是惊惶地去看王耀,下意识地希望他出头。
但是他躲到阴影里去,似乎寻机逃跑的样子,一脸魂飞魄散。
我心里闪电般划过愤怒和鄙夷。
那男人明白了什么似的,声色俱厉:你们是几年级几班的?
我吸了口气,放软声音:老师,我们只是在这里讨论题目,忘了时间了——
我奇怪当时有那样的勇气,说话声音居然并没有颤抖。
电筒光移到我身上来,那人冷笑:讨论题目要到这里来?
但是随即他的语气缓和了些:宿舍都要关门了。
是的,我知道我看上去是个好学生的样子,这帮了很大的忙。
我们马上回去。看他并无下一步动作,我立刻往回走。王耀一声不出地跟上来。
走出一百米,我开始浑身颤抖。抑制不住地抖,几乎连腿都迈不开。
抖到没有力量去甩开王耀扶住我的手。
我们沉默着回到宿舍门口,却哑然失色。
高高的大铁门早已经合上了。
封闭式的学校管理,这里是没有门房的。
我们进不去了。
第十二节
我的朋友秋语说我过于唯美,不免挑剔,她是宽容的。
但是昔日的男人们,连孔夫子尚且吹胡子白眼说: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
于是数千年来很多男人津津乐道,他们不是秋语,想不到自己是否该宽容些,又是否自己有所不足。
当他们热情地追逐在我们身上的权利的时候,我们宽容他们的贪婪。
当他们冷酷地推搪自己应有的责任的时候,我们宽容他们的怯懦。
假使有人非要说背叛是女人的天性,那么无疑,逃避是很多男人的第一天性。
而我的幸运在于,我发现了这一点,很早。
肃穆的铁门高大阴沉,透出森严的冷气。
我不得不撇开王耀刚才的表现,向他投去征询的目光。
他绕了两个来回,看我说:我们可以爬进去。
最起码有3米高。墙面光滑,还有若许青苔。我摇头:不行我做不了。
他犹豫一下,说:我可以,但是你怎么办?
我不作声,看着他烦恼的面庞,心里一点点冷下来。
他看出我的不悦,急忙趋近来,切切地说:你别急,我在外面陪你。
不论如何,这话让我觉出几分温暖。
夜风开始透骨,寒气里夹着隐隐的潮湿,树叶沙哑地颤抖。这么漫长的一个夜晚,如何度过?
我们在校园黑暗的小路上穿行,犹如夜幕下的两个幽灵。
坐到楼梯下的角落里,躲避针刺般的冷风。
我没有兴趣和他说话,只是望着面前的水泥地发愣。
但是我察觉出他的不安,他的呼吸时急时缓,他心神不宁地四下张望。
我感到他犹豫地看我,我开始心里发紧。
你想说什么?我忍无可忍地捉住他的目光。
他惊慌地看我,然后逃开目光,去系他的鞋带:我——我是在想,我们两人都不回去,明天会被人说话的。
他闪烁地瞟了我一下:我是没关系,但是,我不愿意你被别人乱说。
我呆了一呆,他说的似乎有道理,但是,有什么地方不对?
被别人乱说——
是的,我早就被别人乱说过了,而始作蛹者,就是说话的这个人。
这个闪念使我恐惧,因为我隐约猜到他下面会说什么。
他想一个人逃走。
他果然继续:要不,我自己爬进去?你找个地方挨一夜。
他小心地握住我冰凉的手:别怕,我一早就出来找你。
我怔怔地看他,几乎不肯相信这是事实。
一个人对住这凄风冷月一晚上?象无家可归的野狗一样在黑影里躲藏。
我还没有这样坚强,我还不能接受。
我软弱地看他,但是说不出话。
他避开我的眼睛,说:我不能让你名誉受损。
然后他轻轻抱我一下,站起来,吸了口气,掉头离开。
我坐在冰冷的地上,浑身僵硬。
他的身影很快消失,我渐渐意识过来:我是一个人了。
忽然之间,那些树影风声,甚至是月光,都险恶狰狞起来。
我用双臂抱住自己,但是我的臂膀也是冰凉的。
静谧森冷的夜,浓墨一般的雾气里,似乎掩藏无数妖异可怖的暗影。
我几乎要失声惊叫,但是牙关打战,的的有声。
这个时候,风势忽然急剧起来。
墨云四合,月光暗淡下去。
几颗冰冷的水滴打到我的腮边。
下雨了。
第十三节
很多年后回想那个夜晚,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
因为即使放在今天,在冷雨里苦挨一夜,也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我唯一能感到幸运的是,那时还多么年少,纵然心灵还是脆弱的,身体却有足够的健壮。
只是那种惊恐和凄凉,却在此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萦绕不去。
快天亮的时候,最早发现我的是清洁阿姨。
她看到绻缩在厕所里的我,惊讶无比,说:你起来这么早?
然后她怀疑地看我青紫的脸色。
我摇摇晃晃地在积水的小路上来回徘徊,极力让自己挤一丝活气出来,我必须看起来还比较正常地去早自习。
但是我听到远处悠长的呼唤:天美——卓天美——
在那种虚弱的思维里我几乎要以为是幻觉。
迟疑着循声而去,在滴着大颗水珠的槐花树下我看到慧焦急的眼睛。
你一晚上在哪里?我都急死了——她抓住我的胳膊,忽然哽咽:啊,你身上这么凉。
我有点呆呆的看她,慧,我最亲爱的慧,只有她对我那么好。
因为这个清晨,我在心里记住慧一生。
在慧温暖的怀抱里我一点点苏醒过来。
我很疲惫,没有向她叙述,因为我必须去教室了。我是好学生,不能缺课。
去之前我喝了口热水,照了照镜子,觉得还不是太怕人。年轻有年轻的好。
进门的时候我有点紧张,悄没声息地走向座位,眼角余光扫过,一切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