钵兰-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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歪歪倒倒的下床,睁着兔子般的红眼四望,通铺上所有的人都走光了,翠娘也衣着整齐,就等她一人。
揉揉眼睛,触鼻的是昨日切青菜的青涩味道,她赶紧把手放进脸盆里用力搓洗,人总算是醒过来了。
翠娘比她稍稍大几个月,同样年纪,来到陌生地方,适应力却好极了,不多久时间跟上上下下的人都混熟,不像她,快三个月的时间,也只跟翠娘走得近些。
说走近,是两个人睡隔壁,又同在厨房工作,年纪相近的关系,这样,应该可以算亲近吧?
为了怕遭祝融,有钱人家都把厨房盖在宅子最偏僻的地方,这一来安全是无虞了,却苦了他们这些跑腿的,要上工,也要绕过一大片宅子,果然,厨房口一篓篓的青菜蔬果已经等着她。
接下来除了埋头削萝卜外,她根本抬不起头。
「钵兰,萝卜要照你这样的削法,就是到天黑午膳也开不出来,老罗,你来替她的手,至于你,你跟我来!」
把钵兰带到一角,掌锅的大厨黄老三说话了。
「丫头,厨房的工作不适合你,你要有别的去处就去吧,这小庙容不得你这尊大神。」三个月来,日日相处也算有几分感情,她除了手脚不够流利以外,其实也没什么毛病。
这样说也不大对,要说优点,他还真的想不出来这不起眼的丫头有什么可以拿出来说的,个性闷,嘴巴不甜也就算了,工作能力又差,要她洗一篓菜几个时辰都洗不完,打杂也不行,碗盘都快给摔光了,厨房已是欠缺帮手,帮倒忙的人还是免了。
「我可以的,我……只是慢。」家事不是她擅长的,可是她很有心学习。
「丫头,只有当爷当少奶奶的爱怎么拖拉都没人管,我们做下人的要是动作迟些,爷儿们饿了肚子怪罪下来,谁担待?」别不知死活啦。
「我真的可以,请再给钵兰一次机会。」都怪她嘴笨,要是她有翠娘一半犀利的口才就好了。
「我也是领人银两过日子的厨子,你的事我帮不了忙!」也算仁至义尽了,一无是处的人还是趁早回老家嫁人生娃娃去。
她不曾低声下气求过人,悄悄握紧藏在背后的拳,指节泛白,「钵兰不能走,我必须待在这。」
「你说什么?」这么阴沉的性子就是不讨人喜爱,说个话也不清不楚。
「我说……」
「钵兰啊,厨房里忙不过来你还偷懒躲在角落,哎呀,二叔,全部的菜都齐了就等您来炒,上头传了菜单子下来,说要多道秋湖鱼,这菜只有您炖得起来,有什么事,改日再说啦。」翠娘说得连珠炮般,又推又拉的把人带走,临了,猛对待在原地的钵兰挤眼,要她放机灵些。
人走了,偌大的园子突然变得空荡荡,她慢慢靠着墙壁滑坐下来,抱膝沉思,一双眼睛失去了活力。
高高的墙那边是什么地方?她都在滕府住下三个月了,却连那个人的面还见不上一次,过几日她要是真的被撵出门,这辈子要见他恐怕是永道无法达成的奢望。
她旁徨的想着,不意被突然的吼叫吓得跳起来。
「钵丫头,你死在外头啦,给我滚进来帮忙,一堆芋头等着你洗咧!」
芋头,那表示她今天还能够继续往下去喽。
拉着裙摆,她用有史以来最快的速度跑进去,当然啦,不包括中途绊了的那一跤。
* * *
手上的包袱很小,里头放着几件她常穿的衫子,还有一些碎银,那是她身上仅有的财产,也是全部的财产。
有钱人家的园子真的好大,她都走了个把个时辰还走不到大门。
没错,钵兰还是被解雇了。由于当初她是自己自荐来的,不同于卖身的其他婢女,工作丢了,没人来领,只有自己离开。
厨房把各大院落的菜出完,也没让她等剩菜回来填饱肚子,就没人情的赶她走。摸摸咕噜作响的肚子,这时候才想到,她早膳也没吃。
肚子好饿啊。
突然不知怎地她闻到一股食物的香味,敲敲不济事的脑子,那香喷喷的味道没有消失,反而越来越浓郁了。
啊,不是错觉,是谁把一盘好好的饭菜放在门口?说到门口,这园子又是哪个少爷住的院落?
滕府里面究竟住了多少主子钵兰不清楚,虽然说她好歹也在这里住了三个月,嗯……是还差几个时辰才能凑齐,但是,她每天能去的地方也就睡觉的床铺跟厨房,要多跑,一怕迷路,二来没地位的下人不许随意走动,她也就天天这么过下来了。
见不到那个人的面,跟他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也……没用、没用的,就算见面,也不能弥补所发生过的事情……
抱着包袱,钵兰在前廊坐下。在这里坐一下应该没关系吧,她走了好远的路也看不到一个人影。
她很想专心想一想未来的出路,但是食盘上香喷喷的味道一直勾引着她,口水直冒出来,最后连肚子都不受控制的发出丢人的声音。
吃食放在这里就算不会引来野狗,蚂蚁恐怕也不会放过这顿大餐,那,她吃一点点应该不要紧吧,她的食量小,吃一点不会被发现的。
掀开磁碗盖,烟丝缭绕,看起来每样菜都好好吃喔。她赶忙吃了起来。
滕府对下人的饭菜并不苛刻,但也谈不上好就是了。
突然,一个异物打中了她,钵兰应声而倒。
「咳咳咳……」还在咽喉的食物她赶紧吞下肚,感觉上有什么东西从发际流了下来。
冷到叫人发抖的吼声像爆裂物炸开。「该死的野猫,我就算不吃也不许你乱碰东西。」
钵兰跳起来,不去看头顶滑下来的湿黏是什么。眼角看到的是掉在地上缺了角的砚台。
「我不是野猫,我是人。」
屋里头的人沉默了良久,久到她以为他睡着了,便弯腰想检包袱。
「你就死在外头,看你要杵到什么时候!」
暴喝声又像虫般的钻进钵兰的耳朵,她又一骇,赶紧把腰挺直,包袱就让它躺在地上,不敢伸手去捡了。
「哐啷!」又有东西砸破窗花,但准头不够掉在花盆旁,是墨一般颜色的纸镇。
他要丢的不会是她吧?钵兰想,那么硬的束西要是砸破头,流的可能不只刚刚那些血了。
一次可以说是失误,两次,该不会是冲着她来的吧?可是房门关得好好的,里面的人长了三只眼睛吗?竟然可以把她的动作瞧个清楚,这么想,方才的伤口连着后脑勺开始发疼起来。
「该死的!你竟敢把我的命令当耳边风!」屋里男子凶狠的声调几乎要把钵兰的心撕成两半。
她推门进去。这次有了经验,知道闪过又迎面而来的攻击。
他脾气更不好,打人取乐,看别人受伤会快乐吗?
「谁允许你躲?」口气依旧不好,不过幸好没有不该的东西又飞出来。
屋里黑沉沉的,门窗深锁,空气很不好,一进去,她马上打了个喷嚏。
一个男人模糊的轮廓就在她眼前不远处。
他的脸隐隐约约侧着,不走近压根看不清楚,唯一感觉得到的,是他闪动的眼神,里头像是隐忍着要爆发的怒气。
钵兰揣测,方才放在阶台上没人动过的食盘,很可能是派来伺候他的婢女扔下的。
她会不会误闯恶魔窝啊?是天冷吧,已经饿过头的肚子突然发出奇怪的叫声,她开始头昏眼花,头顶的伤口又作痛着,只觉得整个人要软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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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他不是恶魔,却是道地坏脾气的男人。
「你的眼珠睁那么大,没看过残废的主子吗?」
钵兰慢慢适应了黑暗。坏脾气的男人坐在椅子上,桌上有本摊开着的书,他的唇抿成一条线,稍微侧过的脸刚硬尖锐。
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钵兰的心猛被撞了下,眼睛眯小半晌。
才多久不见,他的面貌大变,只抬眉就叫人打从心底发寒。
「你到底是谁派来的?净杵着,把吃食拿进来!我还活着,休想饿我任何一顿。」滕不妄指使着。
钵兰把食物端进来,放在桌上。
「没人教你怎么伺候人吗?连添饭也不会。」饭菜会自己到碗里面吗?蠢!到底梅妈是哪里找来这丫鬟?
她依言添了饭,夹好菜,筷子也规矩的摆好。
滕不妄往她一瞥,丝毫没有动手的意思。
「饭不吃会凉。」她提醒。
「我几时吃饭要你管!」他的脾气一下又甩出来,甩得钵兰满头雾水。
「不吃,那……我收走喔。」
大掌凶狠的拍下,桌面所有的东西应声跳起来。「你敢!」
钵兰被吓得不轻,一见面他就喝斥她不说,现在更是动辄得咎,她的思绪顿时陷入一片荒乱。
「我先跟你说了,要是你敢在我面前掉一颗眼泪,我会叫你吃手杖。」才吼个两句,怎么,就傻了?
钵兰看着他咆哮的嘴。「被派来给你送饭的婢女都这样被吓走的吧?」连饭菜都宁可放在外面,有多怕他,用指头想也知道。
他的恶劣,唉……
她竟然无视他的恐吓,滕不妄第一次正眼瞧她。
这么瘦的女人,饭都吃哪去了?平凡的姿色,比之前随便一个送饭的都不起眼,却比任何一个都勇敢。
「我在跟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异物划破空气的声音又朝着钵兰接近,她闪躲不及,结实的被打中额头,他……又出手。
掉在桌上的,是一只时下流行的三彩陶女俑,胖胖的身子断成两截。
「可惜,这陶捏得同真人一样说。」她忽略眼中浮现的红雾还有耳鸣,把残陶俑捧在手上。
她的喃喃自语有些琐碎,看在滕不妄眼中,怒火不由得窜升起来。「大声点,我这边的耳朵听不见,到左边来说!」
「咦!」钵兰抬起头,这一扬,额上的血顺势掉下桌面,形成点点红渍。
见血了,滕不妄心中一凛,却也迅速的推开不需要的感情。
「你不要也用不着摔坏它,好可惜。」她站到他的左边。陶俑身上都是捏陶人的指印,里面曾经注入多少感情啊。
「东西是我的,我要毁掉它,谁敢多说一句话?你是什么东西,用得着你来编派我的不是?!」滕不妄胸口起伏,要不是他身边什么都没有了,准扔死这丫头。掠过桌面可能成为利器的书本、碗盘,还有桌上那刺眼的红点,他嘴上凶恶,却不见再拿东西扔人。
「太过分了,滕不妄,这样的你哪来的资格当骨董人?你当初的意气风发,神木飞扬呢?你名震天下的『铁眼』名号呢?这陶俑就算不值钱,也是应该好好收藏叫文物,既然不要,当初何必收留呢?」身体的伤不痛,痛的是她的心。
他霍然站立起来,用力抓起放在身边的手杖。「你对我的事情可探听得真清楚,说!你是谁派来的?我爹娘还是那些擅自作主的兄弟姊妹?」
他的脚一跛一跛,一只瘸得厉害。
多一项发现,钵兰的心就更往下沉。她刚才不应该对他大声的,只是……他跟印象中的落差太大,她才会一时多嘴,现在后悔怕是来不及了。
「都……不是,我被辞工、路过……」要是把肚子饿那一段招出来,得到的也许除了嘲笑,就是更多的咆哮了。
眼下,那手杖看起来很粗,打在身上应该很痛……会痛死人的。
「看你这副拙像,加上笨手笨脚,被辞了活该!」他每向前多走一步,她就离他更远,搞什么鬼!
钵兰垂下羽睫,眼睛看到的是损坏的陶俑,还有凉掉的菜肴。
「饭菜都凉了,好可惜喔。」为什么不干脆赏给她呢?
「好!你爱收破烂,我就让你做个够!」什么都说可惜,他倒要看她怎么个珍惜法。
* * *
没道理嘛!这些都是宝贝,居然被形容成破烂。
四处散落的金石、字画、木雕、石刻、古玉……充满沧桑的古玩占据着橱柜儿案、地板角落,连给人走的路都给淹没。
安静的气息涤清了阴暗的空间,打开窗户暖暖的冬阳泼洒进来,照亮里头的摆设。有出土时已经破损的青铜器,铭文花纹斑驳的炉、锈痕斑斑需要去渍的鼎,少了座台的珠宝玉石,种类不胜枚举。
拌了浆,和了陶土,她把手绢摊开,仔细看着陶俑的断处,先用浆填上,再把薄薄的土捏上,用刷子一层层的刷,用浸泡过的纸浆护住接着处,然后置于托盘放在阴凉的地方。等纸浆的水分干透,还要足足刷上七七四十九遍才算完事,也才能上彩着色。
接着,她把角落蒙了尘的胖姑娘拖出来。
「胖姑娘」是闽、粤一带对唐女俑的典雅称呼,姑娘越胖身价越高,不管真人还是陶俑都一样。
比真人还高大的女俑以白粉打底,红颊朱唇,生动美妙。只是彩漆剥落严重,显然搬运的时候也有破损,现在得靠修整来弥补了。
把女俑身上的灰尘用细毛刷清理干净,钵兰把原本卷到肩膀上又滑下来的长袖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