妒妇[纳兰]-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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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青瑶闭上眼睛,把整个身体的重量都交给他,紧紧地回抱着他的腰,放声痛哭。
这一场痛哭,忍了太久太久。这一次重伤,至今仍在撕裂心房,但终究找到了这一个胸膛,终究找到了这一个肩头,可以紧紧倚靠,全无顾忌,放声哭出所有的痛和伤。
夜幕已至,顾青瑶一块一块地把医馆的门板架上,准备关门。
因为苏吟歌的手臂还没完全好,顾青瑶不许他做重活,早把他赶回里头歇着去了。自己一个人关门,倒也轻松。
在上最后一块门板时,呼唤从身后传来: “顾姑娘。”
顾青瑶回头,见林艳如身姿婀娜,立在暮色苍茫中。
“林姑娘,可是来找先生看病的?”
“我听了先生的嘱咐,病已渐渐好起来了。今天只是偶然路过,看到顾姑娘,所以想顺便道谢一声。如果不是你肯帮忙,纤儿的棒疮溃烂,在暗五天日的牢房里就完了。”
顾青瑶一笑, “大家都是女子,彼此相助也是应当的,纤儿现在还好吗?”
“还算好,我多方打点,总算只判了三年。熬过了这三年,重见了天日,再做一回人,也就是了。”
顾青瑶心中安慰,难得发自真心地笑了笑, “能这样想,就是大幸了。”
林艳如也微微一笑。
在苍凉暮色中,两个女子相视微笑,顾青瑶忽然恍惚起来。
顾家女儿宋家妇,今时今日,却粗衣布服,捧着笨重的门板和一个青楼女子谈论另一个女贼,竟然还会生出这般亲切宽怀的感觉。
人生际遇,变幻诡异,想来也莫过于此了。
林艳如的声音被风儿吹到耳边, “苏先生还好吗?我听说最近你们这里也出了事?”
顾青瑶笑容一僵,不由自主地叹息一声。
林艳如上前一步,靠近来问: “宋嫂已去,你和苏先生无名无分,住在一处,也不是个事,你可有打算?”
顾青瑶心中猛地一惊,明明知道这个问题一直存在,但第一次听人挑明了问起,犹觉惊心。
林艳如拉起她的手,柔声地说: “顾姑娘,要说得好听,苏先生是天下间难得的好男子,你既遇上了,绝不可错过。要说得难听,你与苏先生共处一屋时日已久,便是没事,外头人也只当有事了。为你为他,倒不如把这事儿早早订下为妙。”
顾青瑶心慌意乱,神思不守,强笑着说: “你怎么竟和我说起这样的话来,我还记得你断言天下男子没有一个好的,怎么现在却又急着推我进火坑了。”
“我感激你,才和你说这样的真心话。你要羞怒起来,我也没法子。天下旁的男子纵然找不出半个好的,但苏先生却不是其他人。我出身青楼,从十二岁至今,阅人多矣。他这样的君子,却从不曾见过。”林艳如轻轻叹息一声, “有时我也恨,不能早几年遇着他。那时,我的人和这身子,还不曾破败不堪到这个地步。现在,我配他不起,只盼着,他能安安乐乐,快快活活地和他喜欢的女子在一起,便为他高兴了。”
“他喜欢的女子,也未必是我。”
林艳如望着顾青瑶微笑, “你又何必欺我,他看你的眼神,就是瞎子也明白里头有什么,何况是我?”
顾青瑶心头纷乱,无力对抗林艳如满含深意的眼神,低骂一声道: “你这样胡说八道,我可是再也不听了。”急急地进了店堂,回手把门重重地关上,一颗心犹自扑扑跳个不停。
门外传来两记敲打声和一声有着淡淡怅然的笑语, “罢罢罢,我也不来管你的事。你自己这般聪明,自然知道把握。”接着便是脚步声渐渐远去。
顾青瑶将背靠在门上,半晌也不曾动弹。
里头传来苏吟歌的叫声: “青瑶,你怎么了,还不快来,饭快凉了。”
顾青瑶这才惊醒,往后头走去,走了数步,脚步就不知不觉慢了下来。
一直都在躲避着不愿想,但是,事实上,她却日日与苏吟歌住在一起。纵然未及于乱,但外头的人,流言只怕早已传遍了。
早就该走了,现在的她至少已学了苏吟歌五成的医术,足以自立生存了。可是,数次要开口,却一直没有说。但在心中,她也清楚地知道,纵然说了,苏吟歌也是断然不肯,绝然不许的。
走进小厨房,桌上的两碗饭,三个菜,都热气腾腾的。或许是这小小的厨房有火有灶有热菜,太暖了一些,所以,眼睛也有些潮了。
顾青瑶静静地坐下,端起苏吟歌为自己盛好的饭,第一筷却先夹了菜,放在正用左手拿筷,笨手笨脚的苏吟歌的碗里。
苏吟歌微微一笑,眸光里有温柔的水,在无声地流淌。
顾青瑶低下头,开始担心眼中的温润不知是不是会化为水珠,将他惊吓。
是的,真的已经发生了。
在无数个日夜里,在秋风中,在明月下,在交谈时,在争执时,有些事真的已经发生了。
无法抗拒,也从来没有意识到应该抗拒,就任凭这奇特的情绪长驱直入,占据身心。
她得病,他守候;她学医,他教导;他笑她激她,她恨他骂他;他把着她的手,教她扎针时的力度和方寸;他抱住她的身,给她呵护和温暖。她的狼狈,她的悲苦,她的伤痛,她的激愤,全都让他看尽了。她任自己在他面前崩溃,她任自己在他怀中哭泣。他为她所做的事,她知道;她心中的痛,他明了。
多少个夜晚,从惊痛中醒来,他总会守在身旁,用被夜风冻僵的手,努力来呵暖她的心。
点点滴滴皆已在心头,纵十世三生,也不能抹去。
还记得当年嫁予宋剑秋时,媒人上门,父母开怀,隔帘见那男子神情飞跃,听闻他侠行英豪,便倾心点头。夫妻情爱虽笃,相处却远不及与苏吟歌的亲近交心。
但是……
“青瑶,在想什么?”
心思还在乱纷纷,苏吟歌的声音又将地震醒,忙笑一笑,掩饰过去,却并不知自己笑容中的疲倦。
纵然心中有了他又如何?
经历了这么多,面对了这么多,这颗心已然太累,累得再没有力量去接受新的一切。
被休的女子,弃妇的身份。
纵然他全不会在意,但已心力憔悴的她,却还有多少勇气再活一次?
吟歌,我与你……
“青瑶!”苏吟歌已察觉出她的不对劲,站立起来,走到她身旁。其声音温柔得可以感染一切,眸子广阔地可以包容一切。
顾青瑶怔怔地瞧了他半晌,几次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 “吟歌!”
苏吟歌剧震,这是顾青瑶第一次直唤他的名。
“我与你……”
“开门,快开门!”忽然响起的敲门声雷鸣似的震耳欲聋,
“开门,里头的郎中是死人吗?”
苏吟歌急道: “可能是有急病人。”
两个人急忙走出厨房,轰然声起,大门竟被生生劈开。
两个人飞快地窜了进来,转眼已到面前。
顾青瑶不由自主地抢上一步,拦在苏吟歌之前。
苏吟歌伸手一推,推不开顾青瑶,便侧走两步,从她身后探出身来,一眼看见来的两个汉子,一人执刀,一人佩剑,都是高大强壮,眉目英悍的人。
执刀的汉子扶着佩剑的男子,佩剑者面目扭曲,身上的鲜血染红了整件衣裳。
苏吟歌想也不想,就上前一步,要把那佩剑者扶过来。
执刀汉子哼了一声,提起刀对着苏吟歌就砍。
顾青瑶在侧,一探手,便将那佩剑男子的剑夺在手中。
执刀汉子刀往下砍落,却惊觉眼前寒光闪闪,一把剑随便搁在那里。自己一刀下去,就似生生把白个的阳溪穴往剑上撞一般。
他咦了一声,不知不觉放开了扶着同伴的手,刀势一转,人随刀走,对着那持剑的女子攻了过去。
顾青瑶抽出剑来,信手一拂。
这一拂只是随意的一个动作,可看在执刀汉子的眼中,自己合刀扑去,倒家是硬把自己的肩贞穴住剑锋上送似的,忙大喝一声吸气撤招。因为出刀太猛,一时把不住桩子,连退了三四步,血气翻腾上涌,心中更是万分震惊。这小小的医馆,哪来这样绝世的高手,闲闲的一个动作,都似看透了自己。惊骇之下,竟不敢再有动作。
这两招他便吓个半死,却不知顾青瑶也是暗中出了一身的冷汗。
顾青瑶在武功上有超凡的天分,但本人旁骛太多,并不曾专心练武。虽然顾家藏书无数,各派武功,她都看得滚瓜烂熟,对于其中的优劣全都一清二楚,但自己的功力却不够。刚才一看刀式,已知对方弱点在哪里,立刻摆出克制的姿式来,不过大多是花花架子。这大汉若借着身强力猛,内力深厚冲杀过来,自己怕是接不住二十招的。
现在见他收手,立刻开口道: “久闻漕帮双雄葛千军、骆英风是难得的英雄好汉,今日怎么竟对不会武功的大夫动手?”
“我不是想杀他,只是要吓吓他,叫他好好医治我骆兄弟。”葛千军粗声粗气地说, “你是什么人,怎么认得我?”
顾青瑶淡淡地一笑道: “葛家千军刀法,力有万钧,足可横扫千军。除了葛英雄,谁能使得出这样的刀招来?”
葛千军被这美丽的女子一捧,大为受用,心中舒畅,敌意立时消了一大半。
二人从交锋到谈话,不过是很短的时间。苏吟歌完全没有理会身外的呼啸刀光,只专心看那佩剑男子的伤。他一只手不能长时间扶稳伤患,扭头就对葛千军说: “帮我把他扶进房去。”
他心忧病人,语气全无商量的余地,几乎是在呼喝。
葛千军愣了一愣,才上前帮忙。
苏吟歌又对顾青瑶说: “准备……”
“热水,干净布条,金创药,银刀和金针,对吗?”顾青瑶笑盈盈地接口。
苏吟歌一笑,也不再叮咛,回身便进到房里。
葛千军已扶着骆英风躺在床上,苏吟歌上前便要细看伤口。
葛千军在一旁忍不住又拿着刀扬起道道寒光,“郎中,救了我兄弟,我自有重谢。要是救不了他,小心你的……”
苏吟歌正在细看骆英风从胸前直至小腹的长长的剑伤,听他在耳边吼得震天响,一阵不耐,头也不抬地说: “闭嘴,别打扰我看病。”
葛千军这辈子都没被人这么不客气地呼喝过,更别说呵斥他的是个不会武功的郎中,一时张口结舌,瞪着个大铜铃眼,瞅着苏吟歌,说不出话来。明明是他要找个大夫逼他治病,怎么变得好像是这个大夫嫌他打扰治病了。
顾青瑶已端着一应用具走了进来,看着葛千军的傻样,心中好笑, “葛壮士,你放心,苏先生一定会替你把人救活过来的,他素来好性子,只是最不能容忍旁人影响他治病。你要再这样说话分他的心,你结拜兄弟的性命,可就是你害的了。”
葛千军吓得即刻闭紧了嘴巴,大气也不敢出地缩到一角,只死死地盯着床上的骆英风。
“他伤得很重,必须立刻处理伤口。”苏吟歌很快地做出了判断:
顾青瑶走上前, “你的手没全好,我来做吧,你只要在旁提点就是。”
“可是——”苏吟歌望望刚被自己解开上身衣襟的骆英风,略一迟疑,
“心不正,意方邪。礼教俗规,救命从权。这都是你教我的。”顾青瑶眸光流转,给他一个无比美丽的笑容。
苏吟歌也不由得失笑,这女子当日初学医道,笨手笨脚,忙忙乱乱,空有满腹诗书,全不知人间生存法则。到今日,却能在满眼鲜血,触目伤患前谈笑自如,用他的话来顶他的嘴了。
心间不由得涌起了骄傲与欢喜的感觉, “好,开始吧!”
顾青瑶郑重地点点头,在苏吟歌的指导下,开始处理伤口。
房间里一片静寂,只有濯洗声,针刀声,伴着苏吟歌沉定安详的声音响在一处:
苏吟歌平时自己处理伤口时不觉得如何,可今日指挥顾青瑶,却紧张得全身出汗。等到把这恐怖的伤口完全清理干净,上药包扎完毕,已过了半个多时辰。顾青瑶并不曾出半点儿差错,他忍不住又欣然一笑,坐在桌前写下一个药方,吩咐顾青瑶到前头拿了药去煎、这才回头冲葛千军点点头,语气又已恢复了平和, “只要好好调养,应该没有什么危险了。”
葛千军走过来,对着苏吟歌一揖到地, “多谢先生相救,方才是我冒犯了。”
“冒犯?”苏吟歌刚才光顾着看病人去了,根本没注意葛千军一刀向他劈去时的凶狠样子,这时更谈不上生气, “阁下也是关心情切,不必介怀。”
葛千军越发羞惭,说了成千上万的感激涕零之语,他本来也不是什么能言善道之辈,急着要道谢,来来回回就几句,有时急得满脸通红,才说得出一句有新意的话。
苏吟歌被他谢得头痛,只好随便找个借口,避了出来,自然而然地走到厨房。
厨房里,顾青瑶一边煎药一边忙着把已冷了的饭菜放到火上去热。
淡淡的灯光里,她忙忙碌碌的身影,让苏吟歌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