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成天鹅飞向你-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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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疗?”小林一愣,注意力立刻从对女孩的疑惑转移到关心上来,“她还这么小。”
大林低下头,声音里满里苦涩:“她的头发会脱落,如果仍不能好转,只怕……不知道这样让她多受罪是好事还是苦差?”
她心里只有女儿的健康,此外别无所思。
女儿的意义,是一个叫她“妈妈”的小小孩童,只要她一天叫她“妈妈”,她就一天视如珠如宝,才不理她是爱了舞蹈还是爱了文学,就算有一天她突然开口能说六国外文,背上长出翅膀来,她也依然是她女儿。
水儿初醒时,还真有一段日子不肯喊妈妈,开口闭口只是要找曲风,找到了,也不说别的话,只握住他,恋恋不肯放手。
但是后来忽然有一天,她开口叫妈了,是哭着叫的,感动至极的那种哭,叫得动心动肺,就好像她有很多年没叫过而忽然重新找到母爱温暖似的。
那一刻,大林比任何时候都感动于自己是一个母亲,她张开手臂紧紧抱住失而复得的小女儿,仿佛母鸡护住她的小鸡。水儿是这样地小,这样的弱,这样地孤助无援,她真希望可以替女儿承受所有的病痛,付出一切代价来交换女儿的健康。
可是,她却无能为力。看着女儿因为化疗而受苦,她的心如刀割,却什么都不能做,惟有袖手旁观。对一个母亲而言,这是比任何刑罚都更残酷而难以忍受的。抱着病弱的女儿,她泪流满面,一声声心痛地呼唤:“水儿,妈妈真是没用,真是没用……”
水儿举起手来轻轻拭去母亲的泪,温软地问:“妈妈,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我是你妈妈呀。”大林看着女儿,又是哭又是笑,“这世界上,一个母亲最宝贵的,就是她的孩子。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的事,可是,我却什么事也不能做,我真是心痛。”
水儿哭了,抱着大林说:“妈妈,我真没想到,母爱这么伟大。”她依偎着母亲,悲哀地说,“只可惜,我不能长久地陪着你。我知道,我的时间不会很多,妈妈,医生有没有告诉你,我还能活多久?”
听了这一句,大林的心都碎了,呜咽着一句话也说不出。
反而要小小的水儿来安慰母亲:“妈妈,别哭,我们可以多聚一天,也是一天的缘分,我真幸运有这样爱我的母亲,妈妈,你后不后悔有我这个女儿?”
“水儿,你长大了!”大林泣不成声,却从心底里开出喜悦的花来,感动地说:“妈妈不后悔,不论发生什么事,妈妈都不会后悔有过你这样一个女儿,你是妈妈最亲爱的,最宝贵的,得到你,是妈最大的幸福,失去你,是妈最大的伤痛……”
“妈妈,答应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要太伤心好不好?”水儿的泪和母亲流在一处,“每个人都会死的,死一点都不可怕,很平静,很美,真的,我不骗你。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太伤心,因为,我爱过你,你爱过我,这就足够了,我没有白来一趟,你也没有白疼我一场。相聚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么不同呢?妈妈,我感谢你对我这么好,有你这样的妈妈,我真的很幸运,生得幸运,死也幸运,真的,只要有爱,怎么样的人生都是幸福美好的,妈妈,不要哭,不要哭好吗?”
大林抱着女儿,更加泪如雨下,女儿每句话都深深打动了她的心,使她甚至来不及去想,一个十二岁的孩子,怎么会忽然变得这样懂事,怎么能说出这样既感性又理性的一番话来……
水儿一天天好起来,但仍然虚弱,不能站立,对曲风的依恋,也越来越强。她的苍白的病靥,只有在见到他的时候,才会有一丝红晕出现。
可是这丝毫不影响她的美丽,她常常昏睡,可是只要醒来,她仍然令每一个见到她的人惊艳。
这天,曲风无法抗拒她不住地央求,终于向医生请允,和小林用轮椅推着她去公园看荷花。他们漫步荷塘,引起每一个从旁经过的人注目,小林十分不自在,曲风和水儿却都是我行我素,对人们表情各异的目光视而不见。
池塘里,开满了粉白相间的荷花,粉的如霞,白的如雪,而亭亭翠盖如绿云,每有风来,花与叶轻轻摇曳,含情欲语。曲风看着盛开的荷花,不禁又想起往日同天鹅一起来荷塘垂钓的往事,问水儿:“还记得我们的天鹅吗?”
“当然。”水儿说,专注地望着曲风的脸,“我听说她被烧死了,是吗?”
“是的。都是我喝醉酒害死她。我很想念那只天鹅,以前总觉得是我在照顾她,现在想起来,才发现,其实一直都是她在照顾我,陪伴我。”
“你很伤心她离开吗?”水儿问。
曲风重重点头,认真地说:“很伤心。以后,我都不会有那么忠心的朋友。”
“有我陪你,还不能安慰你的伤心吗?”
“那不一样的。”曲风说,蹲下身来,顺手揉乱女孩的头发,“你知道吗?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以重复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无可补偿。”
“比如那只天鹅?”
“尤其是那只天鹅。”
“那么,除了天鹅之外,还有什么人是你无法忘记,失去她便不可复得的吗?”水儿忽然抓住他的手,热切地追问,“有没有一份情是你最珍惜的?要长久怀念的?有吗?”
“水儿!”小林不安地打断外甥女儿的问话,水儿那种奇特的神情又一次令她莫明恐惧——那么热烈而逼切的语气,那么深那么黑的眸子,声音因为紧张和期待而微微颤抖,黑密的长睫毛扑闪扑闪地,如两只蝶,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呢?——她哄劝地说:“我们不要讨论这些问题好不好?你还小,感情的事,不是你来关心的。”
“不,我想知道。”水儿看也不看她,只是摇撼着曲风的手追问:“有吗?有这样一个人让你长久怀念吗?”
曲风看看她,脸上忽然露出寂寞感伤。他想起了他的父母,被亲生父母遗弃的人,有什么理由谈论恩情和怀念?从小,他就活在卑微和羞耻中,因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羞耻,因为寄人篱下的命运而卑微,更因为自己独来独往的个性而备受指责。所有的人,包括把他带大的阿姨,都对他的存在表现出一种既不耐烦而又无奈何的态度,好像奇怪这个多余的不该降生的人为什么仍然活在世上。阿姨因为善良的本性而收养了他,可是二十年来一直在怀疑自己这善举的正确性,并且从不掩饰她的这种怀疑和后悔,从小到大,他听到的最熟悉的一句话就是:“要不是我,你早就小猫小狗一样饿死了,你亲爹亲妈都不要你,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来管这档子闲事儿……”直到今天,他每次去阿姨家的时候,有时仍然会听到她老调常弹,从来不忌讳这种话是否会伤害他的自尊心。在他们心目中,他同一个被施恩收留的野狗崽子没什么不同,给他一个窝一口饭已经是天大恩赐,哪里还要额外给予温情?而一只狗,又哪有什么自尊个性?
是的,他没有亲人,只有恩人。这恩,要他用一生一世来回报。回报的方式,是寄钱。他已经很久没有去过阿姨家了,但是每月领了薪水后都会准时寄钱回去。他们养他二十年,而他已经决定,会寄钱寄到他们善终,以此报恩。只是恩,没有情。
没有亲情,也没有友情。从上小学一年级起,他就不知道什么是伙伴和朋友,他的成长旅途中,只有敌人,只有对手。他们贬低他,嘲笑他,排挤他,骂他是“有娘生没娘教的野孩子”。这个野孩子,凭着自己过人的毅力和灵性从一年级起就年年名列前茅,并且顺利考取奖学金升入大学。但即使是这样,他也没有得到哪位老师的格外垂青,因为,他们不喜欢他过于冷硬的性格,而且他太喜欢打架生事了,曾经为了与同学挥拳差点被学校开除。大学班主任死的时候,他去参加追悼会,但是哀乐声中,他唯一的心思竟然是在研究曲调与音响的关系……
不,他不怀念任何人,他的人生中,就只有他自己。然而这些话,是可以对一个12岁的孩子说的吗?她又怎么可能懂得他的无奈?
他轻轻摇头:“人?我这一生中,属那只天鹅是对我最好的了,比任何一个人都对我好。我还从来没有为失去什么人而伤心过。”
水儿的眼神忽然就冷了,她的小小的头倚在轮椅上,懒懒地说:“曲风,我累了,推我回去好吗?”
第十二章
珍妮的画像
这是一首我抄来的诗,我把它送给你,代表我最真的心愿: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让我无论是谁的故事谁的情节
让我无论走过多远会不会回转经过多少峰回路迷
也仍旧,仍旧是你的新娘吧
当最初的青梅枯萎当最后的竹马逝去
当兰田的玉化烟消散岁月都沧桑成年轮依稀
我仍然是你红盖头里挥洒不去的缘份
还是那五百年前重复上演的失之交臂的那一杯
还是烛光剪影里不断憔悴
纵使泪尽也不肯消逝的绵绵相思
总有一种心情是唯一的吧
总有新娘的羞色是唯一的吧
总有走不完的轮回是唯一的吧
当你牵起梦与真实的骞帷
那盈盈浅笑的那脉脉相望的
是我,是你唯一的、唯一的新娘
哦,想当新娘的女孩渴望长大
让我,让我做你的新娘吧!”
摘自阮丹冰《天鹅寄羽》
曲风在梦中重现了那夜火灾的现场:
在梦中,他的天鹅变成了凤凰,积香木自焚重生的火凤凰。熊熊烈焰在她身后瑰丽地燃烧着,她引吭高歌,张开羽翼优美地盘旋,在烈焰中冉冉飞升,高贵、无惧、神圣而忧伤。
那情形,简直是壮观的。
曲风心安了,知道他的天鹅已经升入天堂,并在涅槃中重生。
他不再寻找天鹅,而把更多的时间放在了水儿身上。
医院的病人们常常看到那样一种情景:
一个二十多岁的大男人牵着个比他小了十多岁的小女孩在花丛中慢慢地散步,聊天,样子很亲密,既不像父女也不像兄妹,可是很漂亮――男人高大英俊,潇洒得来有一点点邪气;女孩娇艳欲滴,然而眉梢眼角带着种不属于她年龄的妖媚,走路时脚跟一点一点的,像鸟,随时会张臂飞去。如果在月光很好的晚上看到他们,你会错觉是遇到了花仙。
但是这段日子是曲风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无所顾忌地爱,无保留地给予,无用心地付出真情――那样子不计代价不问将来的倾情,曲风从来都不曾尝试。
教会他真心去爱的,竟是个12岁的小女孩。
女孩子走在风里,裙裾飘摇,背上的蝴蝶结翩然欲飞。她的脚步轻盈跳脱,不时轻轻一跃,迅捷如小鹿。
在花丛深处,她站住了,蓦地回头一笑,灿若春花。
她向他招手,心无城府地呼唤:“追我呀,追上我我就嫁给你。”
他的心忍不住“别”地一跳,脚步反而停了。
她浑然不觉,犹自对他挥着手:“来呀,追我呀!”眼睛里光亮一闪一闪的,有种说不出的娇媚吸引。
他忽然觉得脚步有几千斤重,不过是几步路,却像走了很久,竟有点不敢正视她的脸。
小女孩的卖弄风情是不自知的,因此亦发挑逗。她问他:“你到底要不要追我,要不要娶我?”
他双手插裤袋里,微微地笑:“你还小呢,就这么急着嫁?”
她手托着腮,斜睨他:“等我长大了,你娶不娶我?”
他抬头,惊讶地看她,她竟是认真的呢。清丽的小脸绷得紧紧的,神情冰冷。
慢着,这副神情在什么时候见过的?
他不自主地恍惚。
12岁的未谙世事的天真女孩,她的世界原该充满芳菲,然而癌细胞过早夺去了她的娇艳,小脸开始枯干,头发因为做化疗而大把大把地脱落,让他想起已经变成植物人的丹冰,衷心哀痛。
然而她还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将是什么,仍然一心计划着长大后的将来,要长大,要嫁他,要做他的新娘。
病孩子的世界也是芳菲的。
女孩在催问:“娶不娶呢?”
间不由发。他毫无阻碍地回答:“娶。”
因是回答一个仅只12岁的小女孩,答得斩钉截铁。
女孩满意了,却又伸出一只手指:“那么,你起个誓。”
他握住她的小手,拇指对拇指,对抵着盖一个戳。
她的手,冷而香,有种异常的娇软。
他又一次恍惚。
整个晚上,他都在反思自己的恍惚。不,他是一个正常的男人,而且生活中绝对不缺女人。他不是色情狂,更没有恋童癖。可是为什么,竟会对一个12岁的小女孩产生难以言喻的情感?
而且,他看得出,这女孩对他的爱意不是一时兴起,不是孩子气的好玩,更不是儿戏,当她要他立誓,她的神情几乎是庄严而圣洁的呢。是的,她在要求他发誓,要求他诚意,要求他专一。
哈,专一?这是他从未想过的一个词儿,也是他从不具备的一种操守,现在,居然由一个12岁的女孩子来要求于他了。可是,他竟然答得那样心甘情愿。当时,也许只因为对方是个小女孩,所以才会那般干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种脆快中,不是也有一种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