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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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决定不再赶路,在泉县歇息一下。绍平退烧以后,他们才又走上了返回家乡石家坪的路途。
很显然,在这个少年的心中,已经有了一个独自运转的精神世界,他不会受任何外在因素的干扰。他可能会改变对事物的看法,但是它不会受到干扰。
实际上,在绍平身上发生的事情并不偶然,这是每个人身上都发生过的事情,每个人都会在这个年龄遇到激发自己发生改变的事情。如果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唯一的区别就是,有的人遇到的事情强烈一些,比如目睹了一种超乎脆弱的生活经验的事情;有的人微弱一些,比如某种场合的氛围、某些人的言谈、对某个场景突然出现的独特精神感应……所有这一切都会促进一个人精神世界的成长。甚至可以认为,不管发没发生事情,一个人在十三四岁的时候正是对眼前这个世界形成看法的时期,这个人的精神世界必将形成,它会因为每一个人的不同而不同。
不幸的是,绍平经历的是一般人很难在同一时期经历的事情。他的精神世界不是在平静中生长和独立起来的,它经历了一场巨大的爆炸,就像宇宙形成的一刹那间所发生的那样——那个奇点在极短时间内被爆炸成为无数碎片,这些碎片以不可想象的速度向遥远的虚空飞行。
一个新的宇宙诞生了。
所以,当玉兰告诉绍平,他的父亲已经死了,就像他看到李昌源的死那样;当她告诉他,他的父亲做了很多坏事,是一个被很多穷苦人仇恨的人;当她告诉他,从现在起,永远不要和任何人说自己是井云飞的儿子,永远不要认为他是你的父亲 ;当玉兰告诉他,你一生是不是能够幸福,取决于你是不是真的从心底里把这些问题解决了……绍平怔怔地看了她很长时间,就像在看一个让他十分惊愕的人。
这个孩子单纯的内心出现了一种被我们称之为理智的东西,他并不认识它,但是他发现它能够抵御无数难以接受的冲击,或者接受下来,或者不接受,把拒绝埋藏在更深更深的灵魂深处。
每个人的灵魂深处都有一条奔腾的河流,它一旦形成,就绝对不会再行显露,有的时候甚至连你自己都找不到它的踪迹,看不到它的涟漪,看不到它的浪花。它在深处。
“我知道。”
绍平看着妈妈忧郁的眼睛说——他这样说并不是因为他相信了母亲述说的那种事实,而是因为他知道只有这样说才能够缓解妈妈的忧郁,他实在不想让妈妈忧郁。
玉兰的忧郁在绍平的宽慰中得到了部分缓解,但是与此同时她也一直在观察绍平。毫无疑问,有一种东西疏远了她和儿子的距离,可是她又不知道那到底是什么?绍平越是故意让她感觉他内心轻松,她的内心反倒越是不轻松。
……
在一个叫石圪节的镇子,玉兰和绍平竟然找到了一个卖饭食的地方。当时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间,他们又累又饿,不顾一切地走了进去。
饭馆很小,只有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刷洗碗筷。他显然没有想到这个时候还会有来吃饭的人,警觉地问:“你们要干啥?”
玉兰说:“这里……卖吃食吧?”
“哦,”男人松了一口气,“有有有,来,进来坐下。”
狭小的空间里蒸腾着热气,男人从水汽中走出来,玉兰和绍平才看出说话嗓音尖细的男人竟然方面大耳,简直是一副帝王的长相。
男人高兴地招呼他们坐下,并不问吃什么,就到灶头忙活去了。
玉兰和绍平在粗陋的桌子旁边坐了下来。原木打制的桌椅又粗又重,要挪动一下都很困难。这显然引起了绍平的好奇,他抚摸着桌椅,就像在欣赏从来没有见过的新奇器物。桌椅原本是红色,由于上面淤积了太多的污渍,已经成为纯粹的黑色。但是这里的羊肉粉汤汤浓味足,油酥烧饼也非常好,把绍平吃得满头大汗。
门口出现两个拿着梭镖的后生,站在外面向里面张望,问有没有可疑的人。掌柜的不希望自己的客人被打扰,就替玉兰解释说 :“没人。就是俩走亲戚的婆姨和娃娃。”
拿梭镖的后生看看婆姨和娃娃,觉得没有必要再盘问什么,就闪身走开了。
玉兰发现绍平很冷静,他的眼睛没有转向玉兰,这说明他内心不需要求助。他一直用沉着坚定的目光看着站在门口的人,如果再发生什么事情,很有可能是他而不是玉兰去遮挡和掩饰。
玉兰不得不承认 :这孩子突然长大了。
人的精神是这样一种东西,它总是处在活跃和持续不断的紧张之中,它在这个领域被缓解,又会在另外的领域紧张起来。
玉兰在想这样一个问题:回老家崤阳县谷庄驿镇石家坪村是不是一个好的办法?
她用提醒绍平的话提醒自己 :在如此剧烈的农民运动中,翻身农民会不会能够容忍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和他的儿子?会不会答应让他们在那里平安地生存下来?
三年前她曾经衣锦还乡,具有讽刺意义的是,护送她到石家坪的竟然是父亲最为痛恨的大地主陆子仪的民团。她是十九岁离开石家坪的,算起来已经将近十五年,她没有找到小时候的玩伴,她看到的更多的是穷苦人家对于有权势的人的恐惧、嫉恨和不得不表现出来的殷勤。只是在这个时候,玉兰才明确意识到她离开这里已经多么久,距离已经多么遥远。
她曾经去看父亲石广胜亲手开垦出来的土地,那块土地现在被一个姓潘的佃户租用着,和父亲当年一样贫困和凄苦,在那个连门都没有的土窑洞里,看不到任何能够被称之为用品的东西,瘫在炕上的婆姨见了来人惊恐地钻到了一堆棉絮底下,衣衫褴褛的潘姓男人站在门口看着玉兰,目光中流露出明显的敌意,就像父亲当年面对欺辱他的官府的人那样。
你怎么能够想象你会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在他们当中愉快相处呢?即使他们真的像井云飞说的那样认为你是佃户的女儿,同意让你在那里安身,你又怎样化解几乎所有人心里的那种可怕的敌意呢?
回老家是一个好的选择吗?
玉兰并没有把这种忧虑告诉绍平。她总是对绍平说,回去就好了,绍平,回去我们就踏踏实实过庄稼人的日子,那时候就什么都好了……只是在心底里,她才明确意识到这不过是没有任何把握的希望,在希望和现实之间,还隔着一个遥远的不可知区域,她不知道在那个区域中会遇到什么样的事情,更不知道他们母子俩的命运会发生怎样的变化。
掌柜的告诉玉兰,从这里到崤阳有两条路,一条是东边的大路,三十里直接到县城,另一条是小路,从崤阳县西北(也就是他们现在呆的这个方向)插过去,到县城二十里。
玉兰在假设回老家的基础上盘算了一下,走大路到县城再到谷庄驿,要八十多里。走小路不过五十多里,一天也就到了。她决定走小路。
绍平也认为应当走小路,除了玉兰盘算的那些问题以外,他还想到走小路僻静一些,不会碰到什么人,尤其是可以避免碰到农民协会或者赤卫军的人。他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希望避开人,避开所有的人;同时,这个已经经历了一些事情的少年人得到了这样的人生经验: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个世界是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的——这差不多已经接近于一个成年人的人生看法了。但是,这个十四岁的少年眼下还没有想到母亲想到的那些问题,他的思想还没有延伸到一个陌生世界接受或者不接受他和母亲的领域。
但是他很快就会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既然现实开始了对他的教育,那么,这个诲人不倦的教师就会经常用新的课程填塞他的头脑,让他掌握新的知识,与此同时,也让他那可贵的少年精神丧失殆尽。
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人在得到什么的时候必定要失去一些什么,很难说这是好事情还是坏事情。
这里没有判断的标准。
走在绍平身后的玉兰,看到儿子正在长得挺拔舒展的腰身,看到他那黑油油的头发和美丽的大腿,同时又看到无尽的远方那黛色的山峦,山峦背阴处积雪的青色光亮以及林木硬朗的线条,看到眼前那个正在展开的可感却不可知的世界,脚步越来越迟疑。
45。原罪(1)
去找马玉林而不回老家石家坪的决定是在一个温暖的中午做出来的。
“绍平,”玉兰对绍平说。“我这样想:我们不能到老家石家坪去。”她对他说三年前回石家坪去的那种遭人嫉恨的感觉。“谁会为我们说好话呢?他们不会为我们说好话。”
此刻他们正坐在一个向阳的坡地上,太阳温暖地抚慰着这两个不知道朝哪里走的旅人。他们的脚下是一个长了很多白桦树的山沟,能够看到在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小溪正在苏醒,甚至有耀眼的光亮闪到这里来。山沟的那一边,突兀着一个土塬——这已经是标准的崤阳县的地貌了——在靠近土塬东面的地方有一个规模不大的村庄,袅袅的炊烟在它的上空缭绕,房屋树木历历在目,好像高声喊一声就能够喊出人来。一只个头很大的鸟儿扇动着翅膀从他们头顶上沙沙有声地飞了过去,就像炫耀一样在山沟的上方做了一个漂亮的旋转动作,沿着山沟从白桦林上空飞行过去了。从山沟底下翻卷过来的风湿润而温暖,带着浓厚的春天气息。在玉兰和绍平坐的这个土坎上,已经能够看到碧绿得像星星一样耀眼的小草和艾蒿柔嫩的芽蕾。
绍平收回目光,专注地看看母亲。
他知道母亲的话不是随便说出来的,她必定经过了深思熟虑,因此,他也就很难轻率地说可以或者不可以。
“我也在想,”绍平的声音让玉兰感觉很陌生,这完全是成人之间谈话的气氛。在他们之间,这是第一次出现这种气氛。“真的不能到那里去。不要说没有人为我们说好话,如果我们碰上泉县遇到的那种人,会出现什么事情?”
他直视着母亲。
不知道为什么,在绍平的直视中,玉兰竟然感受到一丝羞涩,就像少女时代面对一个成熟男人的直视一样,目光不自觉地躲闪了一下。
“是啊!绍平,”玉兰把目光投向远处的那个村庄。“所以我说我们不能到那个地方去。”
“上哪儿呢?”
绍平忧郁地看着玉兰。
“绍平,你看这样行不行?”玉兰朝儿子这边挪了一下,“我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一个叫马玉林的生意人,在宁夏被土匪打劫了,他是崤阳县的人,回不到家乡去了。他知道我的身世,就到咱们家来找我,说是想借一点儿钱。我哪里有很多钱呢?只给了他几个大洋。他千恩万谢,甚至要给我磕头……我们要是去找他呢?”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情?”
玉兰想了想,说:“五年以前。我记得当时我曾经跟你说过这件事。”
“你是说五年以前吗?”
“是啊!五年以前。”
“他来还钱了吗?”
“我并不是要他还钱的。”
“一个说还钱的人五年了都没有来还钱,这样的人可靠吗?要是一个骗子呢?”
玉兰在绍平的“成熟”面前发笑了,说:“我会看人,绍平,不管什么人,你看他的眼睛就行。他不会是骗子,他一定是一个心肠很好的人,我是看得出来的,绍平。”
绍平不怀疑母亲的这种能力。
“他是崤阳县什么地方的人呢?”
“我记住了——他跟我说,是黄河岸边一个叫马家崾岘的村子。三年前我回石家坪的时候,还向人打听过,这个马家崾岘就在我老家谷庄驿东面六十里的地方,如果我们决定到那里去,都不用经过县城,从现在开始往东南方向走就行了,那里有一个很大的镇子,叫张家河,找到张家河就一定能够找到马家崾岘。”
玉兰很兴奋,就像已经找到马家崾岘一样。
但是绍平没有这样兴奋,他又提出了很多问题,在这些问题的引领下,玉兰也向自己提出了许多新的问题,譬如说那个叫马家崾岘的村子根本没有马玉林这个人咋办?即使有这个人,这个人做生意不在村子里咋办?即使他在村子里,并且活得很好,他不为他们说好话咋办?即使马玉林感念五年前的事情,为他们说好话,说玉兰是佃户的女儿,不是井云飞,但是农民协会的人不听咋办?现在到处都在打土豪分田地,谁会有耐心弄清大土匪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是不是佃户的女儿?谁会细致区分佃户女儿和那个罪大恶极的人有什么不一样?还有绍平,他们会放过著名的大地主、大土匪井云飞的儿子吗?
在泉县看到的场面又出现在玉兰的脑海里。她又没有了主意。
“那咱们就到马家崾岘去,”反倒是绍平先拿定了主意,“尔格只有这一条路可走了,妈妈。”
玉兰重新确认这件事情,也最终认为这是唯一的选择。
于是,母子俩行进的方向发生了改变。
还有整整一天的路程。在这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