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青春成为往事-第2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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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〇八年五月十日(农历一九〇八年四月十六),傅美珠生下了她的第二个孩子艾婕——这是井云飞的第一个孩子。井云飞受伤的心灵得到了抚慰,尽管是女孩,仍然让他在这个世界上有了一个“父亲”的身份,他自然感到高兴。
同一年秋天,唐纾把飞霞接到了上海。
之后的两年是井云飞和傅美珠感情最为融洽的一段时间。这期间,巨胖的第一夫人终因心脏病溘然离世,井云飞摆脱了沉重的感情和心理负担。
后来,因为一件很棘手的事情,井云飞需要运动龙翔的政治人物来帮助他,所有的办法都想了,竟然找不到可以通到政治人物那里去的人选。万般无奈,井云飞求救于傅美珠,傅美珠眼睛都不眨,说 :“这算什么?我去说一声就行了。”
井云飞就让她去“说一声”。他明明知道傅美珠此行非常有可能结束两年来建立起来的夫妻感情,但是他没有办法,眼睁睁把傅美珠放回到纸醉金迷的龙翔去了。
傅美珠同意把女儿艾婕留在井云飞的身边。傅美珠走的时候又有了三个月身孕——井云飞盼望这是一个儿子。
傅美珠的确身手不凡,没用一个月时间就化解了井云飞遇到的那场危机。这件事情使井云飞进一步认识到,傅美珠的价值在这里。他埋怨自己太傻 :为什么非要把本来就不应当成为妻子的人作为妻子看待呢?从此,傅美珠在他心里就变成了另一个角色,一个在感情上和他没有任何瓜葛的人。他甚至同意傅美珠在龙翔生产他的第二个孩子,他在内心说服自己的理由是 :“龙翔有最好的
医院。”
一九一〇年八月十九日(农历一九一〇年七月二十五)孩子生下来了,仍然是一个女孩,取名为艾婧。
井云飞尽管失望,但这是自己的骨血,他仍然排解开身边的事情,专门去了一趟龙翔。这次,他在龙翔呆了整整三个月时间。在这三个月时间里,风韵犹存的傅美珠一手把井云飞同龙翔商界的人牵连在了一起。
没有多久,井云飞在龙翔的第一个商号开张营业。
22。点头或者摇头(1)
这些事情石玉兰知道吗?她不知道。即使作为小说里面的人物,她也不知道——作家不能随心所欲地让自己的人物知道她本来应当不知道的东西。
现在我们来说石玉兰知道的东西。
玉兰知道的是,并不是什么人强迫她,她才答应做井云飞的第三房太太。井云飞没有强迫她,这是一个基本事实。
四十六岁的井云飞完全被石玉兰的清纯美丽征服了,但是,如果说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男人因为好色而喜欢上了玉兰,也不准确。他累了,就像一条经历了很多风浪的船舶,他希望驶进一个宁静的港湾,让自己的灵魂安歇下来。傅美珠那里也很宁静,但那是一潭死水,他不愿意闻那种死亡的气味——所有东西都死亡了,感情、理智以至于生理渴求……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就会认为玉兰是那个意念中的港湾,但是他感觉到了自己的船舶被风鼓荡了起来,不管你愿意不愿意,它已经在向那里滑行。
井云飞用浑厚的嗓音对玉兰说,尽管在这之前他不知道冯坤做的这件事情,但是,他要为此向她道歉。他说,他的头房太太已经过世了,二房太太傅美珠带着两个女儿在省城龙翔,在靖州,他孤身一人。他语调威严,虽然是在述说平平常常的事情,却有一种让人不容置疑的力量。
他说:“我知道我年纪大了,不应当向你提出成亲的要求,但是,玉兰,我希望你考虑这件事情……不管你愿意不愿意,我都要请靖州最好的医生为你父亲看病,他的病一天也不能耽搁了,今天就必须出发。”
玉兰抬起头看着这个显赫的人物,最初的恐惧感消失了,这个像父亲一样用温热的眼光看着她的男人使这个佃户的女儿第一次产生出一种被除了父亲之外的人保护的感觉——这种保护对于没有任何力量保护的柔弱女子来说意义非同寻常。在这样的感觉中,她会本能地信赖眼前这个世界,信赖这个世界中的人。
井云飞显然从玉兰清澈的眼睛中看到了这种信任。
“你点一下头或者摇一下头吧!玉兰。”井云飞尽管语调轻松,但是他的眼睛暴露了内心的虚弱,仿佛这个刚刚见面的女子决定着他的未来人生。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玉兰。
玉兰羞赧地看了井云飞一眼,轻轻点了一下头。
石玉兰永远都不会忘记这次至关重要的点头——再年轻幼稚的女子,在自己的终身大事上都不会随随便便。石玉兰的点头与其说是对某种情势或者厉害关系的选择,毋宁说是一种生命的选择。
她就是在这轻轻的点头之间,选择了后半生命运的。
井云飞如沐春风,脸上那种渴望的神情迅即演变为明朗的笑容,这种笑容里面,竟然还有某种程度孩子气的天真,就像由来已久的愿望终于得到满足了一样。他什么也不说,只是凝视着玉兰,凝视着这个做出庄严选择的漂亮女子。以前经常侵扰他的那种空虚落寞的感觉,被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托住了,他感觉到了充实和安稳,为以前做过和将来准备做的事情找到了理由和依托。
……
等待在门道的冯坤看到井云飞站到高大台阶上的时候,准备承受劈头盖脸的斥责,但是他很快就发现,一向脸色严峻的老爷表情开朗,正在用清澈的目光寻找他。冯坤迎向井云飞。
“冯坤,”井云飞说,“你到白旭那里去,请他马上到我这里来一下。”
冯坤应声去了。
躲在门背后的佣人金花出来,喜盈盈地问:“老爷,要开水不要?”
“不,”井云飞摆摆手说,但是他突然想起白旭医生有清早喝茶的习惯,“哦……金花,你给我沏一壶上等龙井。”
金花愉快地答应一声,做准备去了。井云飞又回到
客厅,向玉兰询问她父亲的病况。玉兰已经没有任何拘束的感觉,话说得很流利。等到冯坤把白旭医生带到客厅的时候,井云飞对石广胜病情的了解已经像医生那样精准。
白旭医生的外表和我们对于那个年代的医生的想象完全相同:他身材不高,也不魁梧,性格安详,好像终生都没有做过跳跃或者奔跑之类的剧烈运动。他一头卷曲的头发乌黑发亮,这样就使得脸色显得很苍白,就像长时间不见阳光一样。他那双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藏在深深的眼眶里边,有一种黑夜和幽灵的意味,他即使看别的地方,你也会以为他在看着你,在静静地审视你的内心,你在他那里仅仅是一个猎物。他的嘴唇很薄,抿得很紧,就像下决心要把一件事情做到底的人那样。
白旭医生是南方人,两年前只身一人到靖州开办诊所,不久就以高明的医术赢得靖州人尤其是靖州大户人家的赞誉,经常出入豪门大宅。
井云飞已经记不得是怎样和白旭结识的了,他也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似乎结识白旭是一件理所应当的事情。
当时没有一个人想到——就连白旭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个人会走到共产党的道上,并且成为洛北历史上的一个重要人物。目前他的理想是做一个好医生,在政治上还没有什么明确的信念,接触马克思主义,成为坚定的共产党人是以后的事情,这里暂且放下不表。
白旭对于自己被邀请直接为井云飞服务既在预料之中,又在预料之外。前者是因为他已经获得了靖州名医的名声,后者是因为井云飞对任何不知底细的人都极为防备,不容许外人走近他的生活。
白旭站在阴影里,不多说什么,看都没看坐在角落里的玉兰。
“……我看你要带上洋药。你们现在就走。冯坤刚从那里回来,他认得路。”
白旭谦卑地说 :“我马上就走。”
井云飞和白旭说话的时候,玉兰咬着嘴唇,用纤细的手捻搓着衣襟,两只眼睛目光炯炯,始终盯牢井云飞,好像已经默许了这个人对她的一切重新进行安排。就在白旭往门外走还没有迈出门槛的时候,玉兰突然说 :“我也要回去!”
井云飞惊讶地看着她,就像看着一个突然决定要做一件超乎想象的事情的人。白旭被玉兰惊扰,迅疾地瞥了玉兰一眼,稍稍迟疑一下的脚步仍然迈出去了,屋子里只剩了井云飞和玉兰。
井云飞看着玉兰,很快就理解了玉兰对父亲的惦念。井云飞沉吟了一下,随即就改变了计划 :他亲自和玉兰一道陪医生白旭到崤阳县去为石广胜看病。
计划变得庞大了起来,冯坤要布置沿途接待事宜,而这是一件很复杂的事,好在冯坤的确办事干练,一个小时以后,打前站的人员已经出发,冯坤牵着马匹已经等在大门外面。他们专门为井云飞和白旭医生准备了车辆。
出发的时候,井云飞让玉兰坐车,他自己则和
保镖们一道骑马,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从靖州城出发,向西南一百六十里地的崤阳县谷庄驿镇石家坪村进发了。
石广胜死了。
玉兰被冯坤劫掠走以后,老汉又惊又吓,拖着发高烧的身体在村子里四处求人,要人到县上报官,解救他的宝贝女儿。石广胜老汉在石家坪村很有人缘,乡亲们自然要倾力相助,当下就有两个后生飞奔上县报案去了,但是崤阳县衙无能为力——当地土匪横行,打家劫舍的事件每天都在发生,到哪里去找人?
两个后生从崤阳县城失望而归的时候,石广胜老汉已经昏厥。
从邻村请来的神婆把神像挂在了窑掌的墙上,在黄表纸上插了香,点燃在神像面前,然后双膝跪倒,向神灵诉说广胜老汉的病情;香燃尽以后,打开黄表纸,里面竟然出现了神灵赐给的神药!神婆把这种香灰一样的东西用水调和一下,给广胜老汉喝下去,嘴里念叨着:“广胜老汉回来了!真魂禄马回来了!三魂六魄回来了!上了身,入了窍……广胜老汉回来了……”
仪式一直进行到太阳西斜的时候,石广胜老汉的病情也未见好转。他的意识正在进入到散乱的状态,就连女儿被歹人劫掠走这件事也不能够完整地被回味,变成了一些让人惊恐的片断,在那里他已经无法连缀悲哀或者愤恨的感情,他只是觉得自己像是一片树叶,在不知道从哪里刮起的一阵冷风中,飘飘扬扬,悠悠荡荡……他多么希望落下来呀!他这一生始终没有踏踏实实地落下来,他希望落下来,落在属于自己的土地上……是谁在叫他?是谁在呼唤“爸爸!爸爸!”是玉兰吗?声音怎么这么像我的宝贝女儿玉兰呀!
他吃力地睁开浑浊的眼睛。他看到了玉兰!玉兰!这就是玉兰呀!宝贝女儿呀!你把我急死了!你回来了么?真的回来了么?你可千万不能离开我呀!在这个世界上,我再有啥?我只有你了,你千万不能离开!
他看到玉兰满脸泪水,却听不到她的哭声。他看到玉兰身后站着很多人,很多从来没有见过的人,他们也悄无声息……世界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他伸出手握住女儿修长顺溜的手,想把内心呼唤的那些东西都说出来……他明明觉得说出来了,但是他的嘴唇只是翕动着,并没有发出声音。一切都在静默之中。
“爸!爸爸……”玉兰哭叫着,“你睁开眼看看我!看看我!我好好的哩!你看,这是……他待我好的哩!是他带医生来为你看病……”
玉兰把井云飞拉到父亲面前。石广胜看到一个衣着光鲜的高大男人,但是他不知道这是谁。医生白旭正在从石广胜老汉青筋裸露的胳膊上注射盘尼西林。他吩咐乡亲们为老汉敷上冷水毛巾,让无关的人退后一些。白旭看到井云飞急切的目光,便抽空对井云飞说:“要等等看。”面容晦暗的井云飞无力地坐在炕上,看着石广胜老汉,看着石玉兰。他觉得眼前发生的所有事情都有一种虚幻的色彩。
……
石广胜老汉死了——老天要做的事情,谁也没有办法。
在井云飞亲自操持下,石广胜老汉被厚葬到了真正属于他自己的土地上——井云飞从地主陆子仪手里为他在石家坪村西面买了一个风水很好的山峁,山峁上长满了青松翠柏,脚下有一条一年四季也不干涸的小西河,小西河逶逶迤迤地往东南方向流去,最后在谷庄驿镇东面的石门汇入黄河。
料理过这些事情,井云飞对悲痛的石玉兰说:“这是我的罪哩!婚事,你酌量。不管咋,我要为你负责到底……”
石玉兰抽噎着说:“到这时候了,说这做啥?”
井云飞看着石玉兰,眼眶里涌出了泪水。井云飞先回靖州去了,把冯坤留在了石家坪。冯坤带着悔罪的心理,为石玉兰做着他能够做的一切。
石玉兰在石家坪村为父亲守了七天孝道。在这七天里,石玉兰仔细思量了自己的事情,即:答应井云飞的婚事,是不是对得起父亲?她在自己的内心找不到答案,答案是乡亲们给的,是那些从小就在一起长大的伙伴们——她们对于玉兰戏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