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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当青春成为往事-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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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民党军队纠缠,回师河西的时候。 
战斗仍然是激烈的。 
读者已经看到,早在四月中旬,蒋介石就派陈诚率十个师的兵力,窜入山西:五个师由正太路西进,阻拦红军向东发展,五个师自潼关北上,由风陵渡以北渡过黄河,沿黄河东岸向北进犯,妄图阻断红军退路,形成东西夹攻红军之势。阎锡山则派五个师又两个旅,由晋中向南压来。蒋介石的国民党军队则趁机沿黄河北上,封锁河西渡口……很明显,阎蒋合谋,是企图使红军腹背受政,将红军歼灭于黄河东岸。 
西岸的形势对红军有利 :红军在距离K省洛州地区崤阳县张家河镇马家崾岘乡十五公里处的重镇永康附近,有效地阻拦了沿黄河北上的敌军,从而保证了东征部队在铁罗关、罗正堡、王家河、清水关等处安全西渡。 
东岸的形势则正好相反 :由于红军在这里的战斗在收缩进行,敌人便趁机像刀子一样向北插过来了,一部分红军被分割在两股敌军之间。 
葛满康率领的担架队,此时正活动在这一区域内。   
15。不可触摸的地方(1)   
担架队是一九三六年四月二十五日(农历一九三六年三月初五)从罗家川渡口渡过黄河的。最初一两天,担架队向前线奔突,绍平一点儿也没感到自己正在远离黄河而去,他还甚至经常产生仍然在马家崾岘附近山上的的错觉。不同的是,这次不仅只他一个人,他是在许多同伴之间,这一点使他觉得十分新奇。 
晋北山区的地形地貌同洛北相似,沟、峁、塬、梁都是由浅褐色黄土构成的,这里同样长着洛北常见的杜梨、青 、白桦、苦楝等树木,一样的窑舍,一样的村落,一样的在山谷间蜿蜒的小路。他常常绕有兴味地欣赏路边各色各样的野花,欣赏着天空变幻莫测的白云。 
他和大家一起像鹿子一样刷刷地穿过灌木丛生的混交林带,他喜欢闻被他们的双腿搅散开来的山青的味道。他差不多一直跑在最前面。只有当他们扑入到正在战斗着的村镇,看到鲜血和尸体的时候,他才从这种单纯的欢乐中解脱出来,进入到一种冷峻的精神状态之中。他作为战争肌体的一分子,必须开始做他应当做的事情了:抢救和搬运伤员。 
他对此并非没有思想准备,他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了。他没有思想准备的是 :他正好和双柱配成一对儿,也就是说,正好由他们两个人共同抬一副担架。并不是谁故意这样搭配的,当时分对的时候,按高矮个儿排队,然后报数,一分为二,再分组——他正好和双柱站在一起。他很不情愿和双柱在一起,然而他什么也没说,从表情上别人也看不出他的心理活动。 
双柱的不情愿则表现在脸上,表现在迟迟疑疑的动作中,表现在言语中——他跑到队伍前面,颇为激动地向葛满康讲述自己的要求,希望葛满康能够把他和绍平调整开。葛满康大手一挥,果断地拒绝了双柱。双柱垂头丧气地重新站到了绍平身边,绍平只当没有看见。 
双柱已经不像五年前那样肥胖,出落成了一个铁塔似的汉子,只是性情没改,仍然爱耍笑。他笑起来不顾一切,两只小眼睛紧紧闭住,嘴巴张得老大,整个儿口腔都在颤动,声音粗犷而豪放。和绍平搭成一对儿以后,双柱马上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很少跟绍平说话,不得不说的时候,也仅是简短的几句,就像发电报一样,以把意思表达清楚为限,而且,语气客气得使人难受。 
其实,在母亲那场至关重要的谈话之后,绍平已经消除了对双柱的敌意,不是掩饰,是消除,他每时每刻都在想改善和双柱的关系,已经整整五年了。或许这种过于强烈的动机造成了妨碍,他们反而无法做正常的交流。 
这也是两个闹过矛盾的人之间经常有的情形。 
现在,两个人抬一副担架,有两个人共同关心的事情,说话的机会自然要比平时多一些。绍平尽量多想些话来跟双柱说,谈谈天气,谈谈伤员的病况,谈谈战场上的所见所闻。让绍平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声音非常枯燥,他越是想不枯燥就越是枯燥。他沮丧地想,还是像在村上时一样,有意从感情上拉开一定的距离吧,这样,双方会都感觉轻畅一些。这样,在这两个人之间,话就更少了。他们像是一架正在磨合的机器,彼此寻找着需要适合和迁就的地方。 
从体力上讲,绍平抵不过双柱,但他决心不让双柱感觉到他跑得吃力。一开始这仅仅是思想深处的一个小小的念头,后来,这个念头逐渐膨胀和漫延,进而开始统治他的整个思想,他的存在似乎只是为了这样一个目的——不要落后给双柱! 
双柱永远在他眼前晃着,就像一只不知疲倦的熊,迈着野性的大步,强有力地往前扯动着担架。绍平在急骤的奔跑中凝视着双柱,简直难于理解他身上蕴藏着的巨大能量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双柱又黑又粗的脖颈直挺挺地往前伸着,担架上的麻绳深深地勒进肉里,他用脑袋和肩膀分开稠密的树木,树木的枝条一下下抽打在绍平的脸上,抽得眼睛生疼,不住地淌眼泪。 
在泪眼朦胧之中,绍平看到世界变成由绿色、蓝色和黄色所组成的斑驳的色块,而他正在拼命地向那些色块扑去。三种颜色相互调整着,变幻着,一会儿蓝的在上,一会儿绿的又悬浮起来……他已经感觉不到脚下的磕绊了,两条腿只是机械地摆动着。 
目的地到了,不少医务人员等在那里,双柱的步子慢下来了。绍平歪着头在左右肩膀上擦去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剧烈的喘息使他感到喉管里有一股强烈的咸味。双柱回过头看了绍平一眼,眼睛中有几分惊愕,他没想到外表羸弱的绍平会有这样持久的耐力。 
绍平没有输,他在心里得意地对双柱说,我是不会输给你的,我永远不会输给你。 
晚上在宿营地,绍平却累得几乎爬不上老乡家的土炕上去。他平卧在炕上,把身体摆成一个“大”字。仍然感觉到大地在有节奏地颠簸,道路和梢林迎面扑来,呼哨着向后掠去,天天如此。 
绍平坚持着,咬住牙坚持着。他耳边时时响着妈妈的叮咛,还有文香……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她们,我不能叫妈妈脸上没有光彩,不能叫桂芳婶永远那样看我,文香也盼望着我……我知道她要对我说什么,要不是桂芳婶拉住她,她一定跑到我面前来告诉我了……你放心吧! 
靠这样的精神力量来支撑异常艰苦的劳作,显然是不够的,他的情绪开始出现波动。如果单单是累,他是可以忍受的,这,绍平心里清楚。使他感到疲惫不堪的不仅仅是奔跑,而是……后来,他找到了隐秘的因素——别人仅仅是在奔跑,他呢?他必须给奔跑赋予一种意义 :用这,可以向人们证明一点儿什么。 
一旦意识到这一点,奔跑对于他就是一种沉重的负担了。他试图驱赶开盘桓在脑子里的各种想象,然而,这是不可能的。事实上,这是他全部精神所要达到的目的地……越是在他全力奔向那个目标的时候,越会有一种念头来瓦解他的斗志——我哪一点儿与他们不同?我不就是井云飞的儿子吗?我十四岁就离开那里了,我是在马家崾岘长大成人的……为什么偏偏我要用这可怕的奔跑来向人们证明自己呢? 
他开始怜悯自己。 
“我的身体本来单薄,”绍平想,“如果我是穷人家的子弟,我就可以借此不参加担架队。在参加担架队的五个马家崾岘后生中,哪一个长得不是牛犊子一般?葛满康挑人的时候,曾经质疑我的体力,我在马家崾岘人面前必须说我能行……仅仅因为我是井云飞的儿子,我就必须参加!” 
当诸如此类的思想在他脑子里漫延开来的时候,他的脾气就异常暴躁。双柱如果哪一点儿冒犯了他,或者在行动上没有配合好他,他就会默默地用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他,那目光甚至使天不怕地不怕的双柱都感到毛骨悚然,不知道温顺的绍平和这个令人畏惧的绍平到底哪一个是真的。 
双柱一路都在选择判断,就好像把判断稳定在某种状态是十分重要的事情。最后,判断大致形成了——在双柱的心目中,绍平完全不是温顺的,他是一个内心残忍的人……这就是说,已经淡漠了的绍平的形象在原来的基础上更加稳固地树立起来了。但是,这个形象并没有在双柱心目中增生新的敌意——毕竟,这么多年来绍平并没有做什么恶事。他只是在内心警告自己 :要操心这个人,这个人心里残火着哩!可不敢跟他过于别扭,把狗日的惹急了,狗日的兴许杀人哩,狗日的杀人可能都不眨眼。他想到五年前绍平对他那次残酷的殴打。 
葛满康不得不让担架队员休息一下,尽管他知道时间对于伤员极为宝贵。最近的一个战地 
医院被敌人破坏了,他们不得不把伤员送往十二里以外一个叫贺家崖的村庄。他知道他的战士们在咬牙奔跑,已经到了筋疲力尽的程度。他下了休息的命令。 
后生们轻轻放下担架,尽可能地照护了一下伤员,便马上匍匐在路边熟睡过去了。葛满康试图视察一下他的队伍,便从前面向后走过来。他感觉到天和地搅在一起,耳边响起了一阵可怕的喧嚣之声……他也扑倒下来睡着了。 
这是一条深深的峡谷,整个儿谷底都被枯萎的和新生的草类植物覆盖着,中间只裸露出一条两三尺宽的小路。峡谷两边高耸着峰恋都溶到夜色中去了,空气中弥漫着松脂的气味。栖息在附近岩壁上的夜鸟不时发出一两声凄厉的嘶鸣。站在陡峭山岩上的野狼,警觉地观察着突然出现在这里的人群,不知道这个世界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 
绍平扑倒在担架旁边,可是他没有睡着,微微睁着眼睛。天上的星星像许多蜜蜂一样聚在一起,“嗡嗡嗡”地叫着,埋没在草丛里的小溪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多真切呀,像是在耳朵边上响呢!他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也不知道这是在睡觉还是在奔跑。 
担架呢?呼三呢?他躺好了么? 
他伸手去摸,摸到了横躺在身边的双柱身上,他以为是呼三。哦,他在,躺好,坚持一下,走出这条峡谷就好了。好老乡哩!忍着点儿,快了,快了。 
呼三是靖州人,五年前靖州城解放的时候就参加了红军。这次东征,他随红十五军参加过无数次战斗,立了不少战功,今天凌晨撤退的途中,他踩上了敌人的地雷。 
呼三伤得很重,右腿完全断了,殷红的鲜血不断地从层层包裹着的白布中渗透出来,担架上的绳索也被染成了暗红色。绍平和双柱把他抬到担架上的时候,由于失血过多,他脸上已经显出灰白的颜色。有限的医学常识告诉这两个年轻人,这个伤员非常危险,随时都有可能昏厥,永远也醒不过来。 
坚强的呼三好像完全不在乎,仍然神色开朗,笑着说 :“日他妈妈的,伤哪儿不好,偏伤老子的腿,还要劳累你们……” 
听见呼三的话音,绍平一下子抬起了头:“你是靖州人?” 
“我当然是靖州人,这还能是假的吗?兄弟你是哪搭人?” 
“我是……马家崾岘人。”绍平的靖州口音完全变了,他能够掩饰自己。“我能听出靖州人说话……” 
“啊!”呼三很高兴,“靖州话好听,是不是?” 
“走吧。”双柱把担架挽带挂在脖子上,回过头,用征询的口气对绍平说。 
他们把担架抬起来,走上山岗,尾随上从刚才发生战斗的镇子里走出来的担架队。 
“兄弟,”躺在担架上的呼三仍然眉飞色舞,翘着身子和绍平说话。“等咱胜利了,我带你们到咱靖州看看,那可是天底下都难寻的好地方。我们靖州没有这么高的山,到处都平堰堰的,还有盐池,有海子——兄弟你知不知道海子?那是沙漠当中的湖泊,就像海一样一眼望不到边,海子里的鱼是天底下最好吃的鱼,做的时候不用放油,你把它放在锅里就能炕出油来……过去有井云飞这样有权有势的人欺压,田地、海子都是人家的,庄稼人的日子苦。尔格好了,红军把大大小小的井云飞都镇压了,把他们的财产和土地都分给了老百姓,海子里也有为自己捞鱼的穷人了……受苦人么,有了这些儿,不就够了?还图啥?” 
双柱笑着看绍平,好像在说 :看你那号老子!还能哩!他注意倾听绍平说什么。很长时间,绍平什么也不说。 
呼三继续说 :“我去过井云飞家。红军一打过来,咱当长工的,造反哩嘛!我就是那时候拿起枪的。我去过他家,别的全不说,单说那个少爷羔子的住处……啧,日他妈的,这些地主都不是东西!不打倒他们,哪有咱穷人的活路?这次东征,我打了个美,真解恨……我是没碰上日本鬼子,要是碰上,嗨,看我呼三的大刀开荤吧……” 
双柱的大刀就放在他身边,闪着熠熠的寒光。 
沉默。双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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