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开不记年-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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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子定定看著他,漆黑的眼眸如同漩涡,完美的五官在昏暗的房中越发的触目惊心,眼神深测难懂,他低声笑道:“那又如何,你不是要当高手吗?”
少年从床上踉跄爬下,低声道:“我不信,我不信,对,你练过,你练了,你以前……以前她们都说你是一幅冰山般的模样,想必是因为练了这个吧。可你现在武功不是应该更加精进的吗?但怎麽又变成一幅拈花惹草的风流样子,妻子也娶了,儿子也生了,时常酗酒,嗜血好杀,是了,佛是不会好杀的……”
少年说到这里,突然记起男子三年前的一句话:等到你神功大成时,却发现耳边一片晨锺暮鼓,眼前万丈青灯黄卷。你拈起花叶千里杀人,可这时你已经心如槁木了,为什麽还要杀人──
少年当下愣住,愣在那里。
男子用难懂的眼神看著少年前言不搭後语的说个不停,然後突然沈默,不由低声笑道:“的确,怀著不近女色的心去近女色,怀著不好杀的心去好杀……这实在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可为什麽不忘?忘了,不是更轻松吗?”
花记年难以置信的看著他,几乎要哭出来,突然又想到什麽,强忍著低声呢喃道:“我不信,你刚才不是说你……你担心我。若是无情无爱,为何,为何会担心我?”
“那是因为……”男子看著他,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了一句什麽,花记年即便听力大进,但此时神志昏昏,还是没有听清,便这样错过了。男子看到少年快哭出来的表情,蹙眉狠下心道:“总之,这门功夫,我逼著你练定了!”
他说著,不再多说,熟练的点过花记年的睡穴,将只低他半头的少年轻松抗在肩上,大步出了房门。房边,一宫装女子叩首道:“妾身恭候多时了。”
花千绝冷然看她,低骂道:“不是叫你在分舵候著的吗?”
崔翠儿和三年前比起来,要消瘦的多了,鲜豔的丝绸簇拥著苍白的脸庞。她低下头去,那一双精心画过的青翠长眉便显得越发的突兀,只听她轻声道:“我今日不来,又如何知道的了这件事情呢?──堡主在记年养病、你我大婚前的那段时日,就开始散去自己花心决的功夫,翠儿那时候一直对此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总算明白了。”
男子垂目。
他想起他问少年的那句话:你真的不觉得,我对你好些了吗?
散功?的确。既然是忘情去爱的功夫,逐渐散了,不就是个有血有肉的常人了吗?他不是恨自己对他不好吗,那麽散了这功,不就能对他好些了吗?花千绝一边想著,一边冷笑道:“那又怎麽了,这是我欠他的,我愿意补偿他,你有什麽资格管?只恨这功夫不能急切散去,这才逼走了他……直到他走後,我才能在三年中一点一滴的化去,现在也差不多能……”
崔翠儿嘶声道:“纵使堡主武功的确是天下无双,但散了作为根基的武功,内力也不过是先前的一半了吧?”
她说著,头越发的低下去,两个肩膀轻轻颤抖著:“堡主先前对记年他百般不耐,连教他功夫都没有耐心看完,翠儿求你去救他的那次,堡主连去都不想去,堡主真的以为翠儿会相信──相信耿勇那三两句话便能将堡主彻底点化了?”
崔翠儿说到这里,语调突然尖刻起来,她猛地抬起来,眼痕模糊了浓妆:“到底是什麽原因呢!难道是因为……我求你去帮他的那次,你在一旁听到了什麽话不成,居然能让绝情绝爱的你愧疚至此?愧疚的为了不再伤他而散功?”
听见了什麽话?花千绝想──那次,绿衣的少年跟花记年说:“你若是这都不答应,我便跟你父亲说实话了。告诉他,那夜谁借了我的脸。
他们悄声的对话,却不知通通落入男子耳中。
男子陷在回忆里,良久才轻声说:“你知道我耳力惊人的。本来,就算那个晚上再如何放浪形骸,对我来说也不过一夜风流,我本来快要忘了的,他们却偏偏在那时提起。”
提起了,听到了,便愧疚了。再如何绝情绝爱的人,也无法如草木般秋水不惊。哪怕是得道的高僧,心如明镜台,如果知道自己斩妖除魔时误伤良人,还不是一样会愧疚。哪怕是他,仍然跳不出这樊篱。
他一向看的开,生死尚不在他眼中,何况武艺修为。那愧疚如陈年旧伤,一日不除便让他一日隐隐作痛,他一怒之下这才起了散功的念头:最开始不过想化去几分功力,不料有情无情之间此消彼长,父子之情每寻回一分,便多懂一分愧疚,便禁不住多散去一分功力──到最後神功散尽,人性初开。
他看著女子,低笑道:“我虽然当时还不得其解,可记年那次养了半个月的病,也足够我想明白了。不过,这些说了你也不懂。”
他想,她不会懂,那孩子也未必会明白,未必会注意深思──为何这个原本连他练功都没耐心看完的男人,会在他一场大病後,变得不顾洞房花烛一刻千金,而跑去和他说笑打骂玩闹?又为何会从高高在上的宝座上一步一步走下来,站在少年的面前,叫他唤他疼他爱他?谁会相信,这样的改变会无故无缘?
崔翠儿面上微笑如哭,花千绝不知道的是她的了然。她看著男子肩膀上昏睡的花记年,心头冷笑。好一段复仇的故事,好一个邪门的武功,世人常说阴差阳错,却定然想不到有这样的阴差阳错:
若是花记年不忘情,便可好好享受尽充溺的幸福,只是他们二人,一个好不容易知道情了,一个又将忘了,这你追我逐,好不惬意。她想起花心诀,几乎要大笑出声──
第二十二章
22,
崔翠儿看著花千绝说:“你以为记年喜欢我吗,所以才想让他忘情对不对?”
花千绝一挑眉,狠声道:“他自然是喜欢你!他说你比旁人重要的多,劝你自荐枕席的那次,我在一旁,可是全都听到了!真真可恨。我得让他断了对你的念头,这才风风光光的扶正了你。我知道他必定会伤心。果不其然,他那天夜里便喝得大醉,连……连自渎的时候都没忘了狠狠的叫我骂我。既然他对你思慕至苦,那麽我让他练花心诀,忘了这对你的思慕之苦,让他好受些,难不成这也错了?”
他永远无法忘记三年前,少年那句多少含著怒气的话了:男子那时问他,照顾你的丫鬟呢,怎麽不看著你。少年笑说,她嫁给你了。
他在赌气,他在抱怨,花千绝清楚的听出这句回答中抱怨的语气。心中思慕的人与他人成婚,谁都会抱怨赌气的。但如果这思慕沈重的让他一声不响的出走,那麽,让他好受些,有什麽不对?在第二次醉酒的夜晚,看到少年自渎时,他曾怒骂少年道:你怎麽这般没出息!到底是我在轻贱你,还是你自己在轻贱自己!这些话後面,其实还少说了一句──只不过一个女子,值得你这般……
崔翠儿死死咬住下唇,她知道男子弄错了一件事情,但她永远不会亲口告诉他,为了她那份被男子强行终结的思慕也好,或是为了逝者的仇怨也好。她只是一个劲的如哭般笑道:“这件事便随堡主的意思吧。”她眼角依稀有泪光,这一刻,没有人知道她究竟背负了怎样的包袱,能沈重到在她温婉柔和的面庞上压下刀疤般岁月的足迹,能疼楚到让这个外柔内刚的女子痛不欲生。
她看看男子。就算男子自己不知道,旁人也能明白他改变了多少──此时他温柔的目光居然已经像一个仁慈严格的好父亲──她心中低声发誓道,我永不会告诉你,记年心底,究竟思慕的是谁,也不会告诉你,你亲手逼他学绝情绝爱的功夫,这孩子心底有多难过──
她当然也不会告诉这孩子,告诉他说:你看,你父亲真是没用的人……面冷心暖。他就算为你散功了,性子却还是跟从前一样,又冷又硬的,什麽都忍著不说。你看,你还是没发觉,他其实开始对你好了,你都不知道他其实是在疼你,他用怎样笨拙而自以为是的方法在疼爱你……
彼此,一生……你追我躲,你躲我追,只差一步,就永不会知!多好笑!
莫非世事真如此残忍?那个夜来入梦的人,身穿吉服,头戴红帕,轻声叹道:今生今世,愿求相爱。却不料,眼前这局面,这也是一番相爱:男子对他疼了,他对男子爱了,愿望实现了,却和那举案齐眉的爱地老天荒的爱海枯石烂的爱,差了何止千里万里──
但又能怪谁?男子再如何富有幻想,能参破那日谁与他共赴巫山,又怎参破的了这少年最隐晦的心思,又怎参破的了这浮屠堡中最恶心的风月和思慕。他怎能想到少年其实是爱他的──不肯对他下跪,总是跟他吵嘴,和他打斗争闹,对他诸多意见,在见过他後会偷著哭泣,吵著跟他说永不相见──他怎会知道,这些举止,其实是少年的思慕──是的,思慕,这东西宛如还在枝丫上青涩芬芳的果实,却被一场欢爱,扭曲和催熟成畸形的毒果。
崔翠儿消瘦的肩膀颤抖个不停,心中转过百般怨恨的念头,百句诅咒的话语,和几分镂心刻骨的追忆和悲恸。她的怨恨,男子未必不知,却只是自顾自的伸手去摸花记年的头发,喃喃微笑道:“我的儿子。”
风过,树木摇曳,环佩轻响了一声,这三人就不见了踪影,轻功卓伦至此,像是凭空从还真山庄消失了一般。来去无痕。
沈频真一个人在夜色中,手持一盏灯笼,站在那暗探倒毙的地方,那是一间下人房外墙的窗边。他伸出手去,将暗探的尸体移开,就看到墙根上用庄中调配的特殊药汁,画了一个大大的佛像,只有在此刻黑尽的夜色中才发出淡淡的荧光。
沈频真叹息道:“总是有这种人,自以为灭口後,就懒得再检查一下。”
他说著,伸手抚上墙壁上的那大佛的画像,一寸一寸的用指尖抚摸,同时,一字一字的轻声说:“浮──屠──堡吗?还真是尊……大佛呢。”
花记年醒的时候,看到自己睡在一张奢华的大床上。那是一间顶级的客房,金熏炉烧著缠绵的龙涎香,金丝绣勾勒的床帏和被褥,地板上光可鉴人,他挣扎著半坐起来,看著桌椅上极尽繁复的雕花发了会呆。
床前的矮凳上放著的金盆盛著清水,盆沿上搁著一块雪白的苏绣方帕,床边还整整齐齐的放著一套白锦华服。花记年用力的摇了摇头,企图赶走穴道长久被制的不适感,他从床上下来,用方帕蘸了水,仔细地擦了擦脸,然後伸手一揭,揭下一张薄薄的面具。
盆中的清水映出一张苍白而俊秀的面孔,三年韶华,在这张面孔上已经磨出了一些英气的棱角,这张长年隐藏在阳光後的脸,透出一种几近透明的病态苍白,越发衬的长眉如墨。即便苍白,他无可挑剔的五官依旧能令任何一个女子动容。
方帕再次饱蘸清水,花记年用力的搓揉著这张快要陌生了的面孔,直到双颊有了些微的血色。他换下粗糙鄙陋的下人服饰,穿上绸缎华袍,再穿上床前的一双蛟皮长靴,用白绸丝带将发丝高高竖成一股,才彻底告别了白龙鱼服的隐逸过往。精致的丝绸擦著肌肤滑过,带出柔软冰冷的丝制质感,却偏偏感到陌生和不适。
暖室微香,花记年闭目想了一会,双手推开雕花的房门,恍惚间看到门前数十个娇美的侍女盈盈拜倒,行走的过道和楼梯,铺上了昂贵的氆氇地毯,撒满鲜润芬芳的花瓣,又在少年前行的步履中碾成花泥。
琉璃的檐瓦,水晶的灯盏,梧桐的房梁,不过一个普通的分舵,便耗尽了几世的奢华。高堂上端坐著玄袍朱冠的男子,手中茶盏中妙茶氤氲,男子垂目,品茗,将杯盖在杯沿上轻轻拭去水汽,这才开口问道:“怎麽不多睡一会?”
花记年淡笑了几声,才回道:“高床软枕,久已不适。”
花千绝挑眉看他,低笑出声来:“不适?那最好不过。你我闭关一月,眠沙枕石,餐风饮露,我怕的就是你留恋高床软枕。”他说著,从高椅上走下来,他前进一步,少年便退上一步,男子不由皱眉:“你退什麽?”
花记年恭敬的跪倒,低呼:“记年惶恐。”
花千绝大笑:“假惺惺的家夥!”他大步向前,伸手抬起少年的脸,长著剑茧的指腹摩挲到细腻的肤质,他看著少年静如寒潭一双眼眸,突然低声说:“站起来,让我看看你是不是真的长大了。”
少年笑著,膝行著又退了一步,重复道:“记年惶恐。”
男子剑眉倒竖,怒气冲冲的瞪了他一会,厉声斥道:“没用的东西!在我面前不是没大没小就是一张死人脸!”少年低笑著仰面看他,一字一字的说:“记年……”
男子笑骂道:“你惶恐个屁!”他拎著少年的领口把他提起来,大步走出分舵,看到杨柳荫上两匹上好了鞍的骏马已经备好。於是扬手将少年扔上马背,自己飞身骑上另外一匹,一夹马腹向前冲去。
花记年在空中一个转身,稳稳跨坐在马鞍上,无需使唤,跨下的骏马已经紧随著那匹开始奔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