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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部分

花开不记年-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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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睁眼,看到救他的人漆黑的眸子中,映著自己易容後平凡无奇的狼狈面孔。他记得眼前的人,这位少女,她骗过他,他也骗过她,只是她赠他的那块翡翠还缠绕在自己的脖子上,玉质温润,刀工圆滑。那是在少年还意气风发的时候,这位秀丽的少女曾伸出手来:“我叫伊心愁,我们还会再见。”
他本快要忘了他,却未曾想到这位女子再一次向他伸出手来。
“你没有地方去吗,要跟著我吗?你……叫什麽名字?”少女柔声问她刚救上岸的人。
少年拾起一根树枝,在柔软的河滩上写字:方…开…
“方开?放开?”少女笑问:“你要放开些什麽?”
少年握著树枝的手有些颤抖,但还是一笔一画的写道:放…开…不…该…握…著…的
从一个藩篱跳到另一个藩篱,从一个牢笼飞入另一个牢笼。同是故人,他选择更温柔的那一个,哪怕需要更深沈的隐瞒和更浓厚的伪装,少年想,谢谢你拉我。滴水之恩,定当涌泉相报。
再後来,少女便常常来找他诉苦,他还是第一次看到她这样哭的时候,恍惚间只觉得袖子被打湿了,耳畔只听得见她的哭音:“小方,我曾经陪阮公子去盗书……浮屠堡里,我遇到……”
遇到一位姓花的少年公子。
“阮公子为了救我,病的快死了,沈公子他……”
不眠不休,日夜守候。
“世上怎会有这样的恶人,我真是瞎了眼了,我日後碰到他──”
定要手刃仇凶,千刀万剐。
本就是少年熟知的剧情,不料从另一方嘴里说出,倒有别一番滋味。每个人有各自的堡垒,高举利剑,为各自的正义,马革裹尸……却不知总会有人受伤,惹的清丽的容颜上泣涕涟涟。少年无力的看著被泪水打湿的袖子,正在云中雾里的神驰天外,只听少女道:“我家里有一块翡翠,我娘说,只能给我的意中人。”
那时候,少年一颤,突然僵在那里,清丽出尘的少女拉住满面尘土的少年的袖子擦拭泪痕,断断续续的哭诉:“我给了他。”我真是瞎了眼了。
一块翡翠,被少女柔美的指尖系上另一个少年的颈项。若有因缘,定能再见。
“我真是瞎了眼了。”少女啜泣道。当少女第一次的哭诉终於在无数哽咽中结束时,泪迹未干,却终於破涕为笑,道:“幸好有小方在,我不敢跟别人说,幸好有你在……”幸好有我这个哑巴在吗,没办法泄露你的秘密,少年听著,微蹙了眉,想挣开被束缚的手,少女却搂的更紧,轻轻问:“以後,还能来找你诉苦吗?”
少年愣了一下,他从未想过在一个地方呆很久,他出堡後,有很多想去的名山大川,仙观古刹,也想过实现以前的愿望,在半晚的孤舟上听寺庙的锺声,在无人的山峦上静看残阳如血,隐姓埋名,古道西风,一路流浪。他想拒绝,却感受到了层层衣物下,那块贴肉藏著的翡翠的热度。──“我家有一块翡翠,只给我的意中人。”
少年终於点头。
谁会想到,他惊才绝豔的谋略,会用来宽慰一池幽怨?
谁会想到,他笔落风雨的手指,会用来看顾一院花木?
谁会想到,他花团锦簇的前程,会用来回报一份相思?
谁能想到,日後以薄情之名名满江湖的记年公子,曾为了一个少女的寂寞,无声无息,屈身为仆,滞留数年?
当日後刀剑相向时,人人都只看到他不顾相思,却不知他早在无声无息中报答了。他不能拒绝她,他怎忍拒绝她,当她习惯在他面前哭泣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了。跟欠与不欠无关,再如何佯装刚强,他本就是温柔的人。伊心愁拉著他的袖子问他:“我要出去一趟,小方你愿意跟著我吗?”
他想拒绝,正要摇头,伊心愁突然惶急的大声说:“我会……我会保护你的。这次镖路,我不会让什麽人伤到你的。”少年想笑,却只能安静的看著她。她的心思少年如何会不懂,哪位身份显赫的人,会真正对一个面貌无奇口不能语的下人芳心暗许?她缠著他,她要他陪著她,她在他面前痴言软语,一刻不能离,不过是觉得他像一个人罢了。
女人的直觉,真是可怕。可是,如果伊心愁真正知道,他不止是……不止是像他喜欢的人那麽简单,如果她知道他就是那个人……这些痴缠都可以不要了,刀光剑影,拔剑相向,这才是归宿与终结。
少女的手终究不同於那个男人的,如此的柔软与细腻,他叹息一声,终於从床上爬起来,伊心愁知道他默许了,於是笑著从背後抱上了这个已经比她高出一个头的少年……有几个下人推门而入,看到眼前这一幕,当即跪倒一片,看著天仙般长裙迤逦的女子惶恐的喊道:“伊小姐!”少年侧目看去,看到那躲闪的目光中,有惊讶,有恐惧,更多的是烈火般燃烧的妒嫉,像是看到了月中嫦娥怀中抱了一只灰老鼠──
少年突然笑了。
美貌佳人,如秋衣,如夏纱,青年才俊,如沈频真,如阮惜羽……他原本也是这些天之骄子中的一个,而今却只能随著身著土黄布料的下人们跪在坚硬的地板上。镖银送来时,脸色苍白而僵硬的绿衣少年,丰神潇洒的淡黄衣青年,白衣和青衣的女子,花团锦簇般站在一起,轻声言谈著,举止间宽袖宽摆,飘然如神人。少年仰头看去,好一片云泥之别,他於是越发笑的欢畅。隐忍良久,才能缓缓吐出胸中浊气;紧紧抠著泥土的手,指甲出血,才能缓缓放开。
镖路贪快,选的是最僻静无人行的捷径。二十口厚重的铜箱,藏在二十口棺材之中,用平板车驮著。经验最丰富的镖师装成南湘赶尸人,手摇铜铃,披散头发走在最前方,不时的口喷清水,从怀中掏出大把的纸钱,随走随洒。无论是身经百战的护院还是名扬江湖的武夫,都一丝不苟的化妆成义庄的丧葬人,驼背的老翁,疤面的独眼人,高举的白幡,以及──二十口黑漆漆的棺材,随著颠簸的山路,压的车轮发出咯吱咯吱诡异的轻响。这阵仗,一路吓跑了无数闲人,还来招惹的,无疑便是有心人了。
少年举著白幡,挨著棺材缓步走著,他披散著半长的黑发,穿著及膝的短衫,修长紧绷的小腿肚上溅满泥浆与黄土。他身边的那口棺材中,异常高大,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棺材和车板是钉在一起的,里面垫满羽绒绸缎,走在山路上又平又稳,如果谁躺在里面,这里面的舒适度无异於一辆精雕细琢的马车。
这日,一路紧赶慢赶,待到日头微斜,空气中终於有了些凉意时,少年身边的棺材中传来几声击打声,众人听了,都呼了一口气,原地坐下歇息了起来。少年从怀中掏出一个冷硬了的烧饼,从棺材的缝隙中塞了进去,旁边明眼人看了不由怒斥道:“你怎麽给小姐吃这些!”他撕下怀中烤鸡的鸡腿,用油纸包著,正待塞进棺材,棺材中又敲击了几声,似有苛责之意,那人才悻悻作罢,将递出去的鸡腿回递到口中,用力的咬了一口。
众人歇息的地方,正好是一块下凹的平地,几杆枝叶零落的老树挡不住头顶豔阳,不少武人都乐得钻进押送棺材的平板车底下纳凉,从远处看上去,零落的白幡,和仿佛是无人押送的二十多口棺材,就算在光天化日下也透著一股森森鬼气。
就在这时,山路後突然传来一阵女子柔媚的歌声,像是在寂寞荒凉的山道上狐妖勾魂的冥歌。
伴随著脚铃密密润润的脆响,听在众人耳中,如同平地一声惊雷。只听那歌声唱道:
“梧桐相待老,鸳鸯会双死;
贞妇贵殉夫,舍生亦如此;
波澜誓不起,妾心井中水。”
这样一曲烈女明志的诗,被这人用媚意入骨的调子唱的如同靡靡之音,让众人心里都起了一层寒意,镖师们匆忙从车下爬出,各自按住衣服下的利器,听著歌声越来越近,紧张戒备著。
少年全身一震,几乎握不住白幡。就在这个时候,另一个男子的歌声从众人背後的山道上传来,与女子的歌声相和: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愉在今昔,莫忘欢乐时;
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歌声儒雅而多情,却来得更快,到最後一句,清晰的似乎离众人已是咫尺之遥了。
随著棺材中响起的三声闷响,镖师们同时大喝一声,拔剑出鞘,以棺材为中心,分为两拨,背对背,同时戒备著这两个歌声传来的方向。
须臾,面前的山路上,俏生生站著浓妆红裙的美豔女子,背後,竟然是一个道士打扮的英俊男子朝他们施然叩首。
为首的镖师颤抖了一下,哑声道:“‘易容圣手’苏媚娘!还有……‘花间修道’吴秋屏!”
道士笑道:“几位旅途劳累,贫道这厢有礼了。”
女子檀口贝齿咬著绢帕一角,痴痴笑个不停,娇声喘息著道:“这几百万两的黄白之物。奴家……奴家想念的紧。”

第十九章

19,
镖师颤抖了一会,才厉声喝道:“好恶徒……兄弟们跟他们拼了!”
那一男一女站在原地动也不动,各自含笑。手举白幡的少年低著头,漆黑的眼眸中瞳仁微微颤抖著。只听一声巨响,他身边的棺材从中间裂开,白衣少女从中一跃而出,白绸的软绣鞋在羁旅风霜中依然纤尘不染。镖师们面上都是一喜,错落喊道:“伊小姐。”
伊心愁双脚一点,厚重的棺材板高高飞起,落下时竖直的深插进地里,她轻轻一跃,站在漆黑的棺材板上,冷声道:“浮屠堡的恶贼,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一双。”
苏媚娘娇笑道:“乳臭未干,何不到姐姐的楼中,奴家让人好好调教你一番……”
吴秋屏低笑著说:“媚娘,你为何不直接交给我调教?今天中秋的寿礼,可就有著落了。”
押运的镖师们何曾听到如此绢狂无礼的话,一个一个都是咬牙切齿。伊心愁面色铁青,双手一动,丝带箭一般的飞出,如同鞭子一般射向吴秋屏,吴秋屏掏出腰中拂尘,随手一挡,两样至柔的兵器当即死死缠绕在一起。伊心愁银牙咬碎,双手扯著丝带後扯去,吴秋屏仰头大笑,脚下纹丝不动。
几乎是同时,苏媚娘一跃出手,闪电般的冲入人群之中,她用的居然是一双肉掌,所到之处只听见脖颈被折断的可怕脆响,只是眨眼功夫,她冲过来的道路便横七竖八的躺满了足够装满所有棺材的尸首。伊心愁脸色惨白一片,左手同时扬起,於是另外半边的白纱轻柔的散开,缠向苏媚娘的腰间。
少年还举著白幡,紧闭著双目,双唇紧抿。一人敌二,他可以预见结局,只是时间早晚罢了。幸存的镖师奋不顾身的冲上前去助阵,只听得吴秋屏大笑著,长啸一声,霎时间,从旁边突然涌出了数十个身著罗绮的浮屠堡弟子,衣著华美,却带著血腥的杀意投入战圈。
少年用手按著胸前,一块贴肉藏著的翡翠。翡翠微凉,他闭目,伸手,将白幡在地上猛的一插,深入丈许,长发打落在满是泥污的脸颊。少年内力运转,一跃至白幡之上,再一跃,趁著众人还来不及回头,一手点了伊心愁睡穴,揽她入怀,另一手扯住白纱带,拼尽全力一甩,纱带被内力充盈的鼓起,硬如铁棒,同时将吴、苏二人震退了一步。
吴秋屏脸上变色,厉声喝道:“敢问阁下高姓大名,为何阻我等财路!”
少年站在高高直立的棺材板上,嘴唇翕张几次,才恍惚间记起了久已不用的语言,这三年他年岁渐增,身形长高,声音也早非幼年时的雌雄难辨,又加上语言生涩,开口时,竟无一人知道是他──他嘶哑的说:“人,别动,钱,你们拿走。”
苏媚娘娇笑道:“小兄弟,这可不行呢,不灭口,日後可会给堡里惹祸呢。”
少年蹙眉,剧烈的喘息,才能克制自己不掉头而走的念头,长年的隐姓埋名,让他极度厌恶和恐惧暴露人前。他咬牙,低声重复道:“钱,你们拿走,这个女子,不能杀。”
苏媚娘显得有几分不耐烦,却依然笑道:“你说的是还真山庄的秋衣?放虎归山的买卖,奴家可从来不做。”少年欲待再辨,只听到风声陡起,那一男一女竟是同时出手,一前一後朝他攻了过来。用的都是生平绝学,杀招环环相扣,招中含招,已在无数征战中磨练了无数次,两人配合的天衣无缝,眨眼间就罩住了少年周身大穴。
少年面色铁青,猛然厉喝道:“我说了,不能杀她!”随著这声暴喝,少年脚下的木板随著内力崩裂开来,看著镖师几乎被浮屠堡的弟子围剿杀绝,他再不犹豫,身形向上冲起,伸手折下头顶老树上的一杆枯枝,看著下方苏、吴二人施展轻功,朝他冲来。少年脸色连变,树枝轻颤,一套百鸟朝凰剑法便施展了出来。
吴秋屏微讶道:“你……你是青衣观的人?”
少年脸色僵硬,招式突变,连连逼退二人,居然又换了一套漱玉剑法。
苏媚娘娇声借口道:“咦,不对,奴家觉得是空谷书斋的人。”
少年手腕轻颤,招式再变,接连使出逍遥剑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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