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第十九辑)-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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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名字就是马力——“您看;我现在上楼一点都不喘!”他那语气有点像是用
了人家的什么物品;来告诉人家使用感受。老太太淡淡地听着。她也许原本有很多话;
但轮不到她说。马力说得高兴;一会儿称老太太为母亲;突然又一溜嘴喊老太太“祖
母”;让人摸不着头。他解释说:“您儿子是我们的母体;您不就是我们的祖母吗?”
老太太苦笑了一下;脸色有些变了。她绝口没提她的儿子;只在分别时要我们不要忘
了吃药;“好好过”。出了门我和马力分手;我的泪水突然流了出来。我的泪浸泡着
角膜;火辣辣的。不久以后我又单独去过一次;但那里已是一片废墟;大片的空地将建
成汉中门广场;上面植着一些据说是从樱洲移去的樱花树。
这几天一直在刮风;时断时续。风渐渐大了。从北方刮来的春风挟带着烟尘在天
空呼啸而过。天有些发暗;树木轻轻摇晃着。我现在是个耳聪目明的人。我能看见无
数的粉尘从天空落下;又被卷起来;受惊的鸟儿尖叫着弓箭一般在林间弹射。我脸上
被树枝划破的地方有点疼;紧绷绷的。已经两点半了;我对这次聚会产生了一丝畏缩
情绪。从墙上往下跳时;我的脚崴了一下;更糟的是;裤子被墙上的钉子划破了;破洞
处漏出了口袋。口袋是白色的;很显眼。我没想到一个裤子的口袋竟然有那么大;好
像我是漏出了里面的大裤衩。也许有人还会因此而联想到一个拖着蛇皮袋的拾荒者。
想到这个我宁愿在樱洲再转转。如果不是考虑到回去还要再翻墙我真想马上就走。
他们来了吗?在哪里?通知是那个“心脏”马力的手笔;他话多;写了满满一页;却
没有说明准确的地点。我知道参加聚会的还有一个外地人;为了方便;他们大概会在
樱洲的小石桥那儿等。地上有一张报纸;飘着飘着;被冬青挡住了。我忍着脚疼追过
去拣了起来。我打算拿在手上;挡一挡那个破洞。我现在已经走到了樱洲的南边;远
处的湖面传来了隐约的水声。风紧一阵慢一阵;随着风声的减弱;灰尘从天空飘落下
来;我的嘴里有些发涩。这是来自远方的尘土;不知道从樱洲掠去的灰尘现在又落到
了哪里。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春天的沙尘暴和我的生活有着一种隐秘的联系。这倒不
是怨天尤人。每年春天;四处漂浮的花粉都会弄得我两眼发红;咳嗽不止。后来在樱
洲;也是这样的天气;我和女友从樱洲回去;带回了导致我手术的眼病。最后一次的樱
洲之游就像是一段模糊不清的影片的开始。银幕上人影憧憧;周围一片黑暗。在影片
的结尾;她离开了我;我被推进了手术室。这是一个俗套的故事;但俗套本身也许就是
逻辑吧。如果不是那次手术;我现在就不会到这里来;如果没有那最后一次樱洲之游;
我即使得眼病;甚至动手术;但可能跟今天的聚会却未必有关系。是的是的;这真的是
缘分。除了马力;我和其他人没有联系。据马力说;接受肝移植手术的是一个女教授;
有五十多岁了。做肾移植的是一个年轻女人;很漂亮;另一个是年轻小伙子;上海人;
写小说;还做收藏生意。马力告诉我;这个人很有办法;在艺术圈子里他是个生意人;
买单总是他抢着去;可到了生意场上他又自称自己是个艺术家;很清高。
马上就要见到他们了。我找个地方坐了下来。右脚很疼;好像肿了。我皱着眉用
力捏着脚腕;脸上的伤痕被牵得发疼;我此时的表情一定很狰狞。我得收拾一下。我
小心翼翼地走到水边;撩起水擦了一把脸。风不紧不慢地刮着。沙尘暴带来的阴霾已
经消散;天空明亮了些。我回到刚才坐过的地方;却发现报纸已不知去向。我四处张
望着;像是在找报纸;又像是找聚会的那几个人。已经三点了。我这么晚露面恐怕难
以避免地要成为他们的话题;这是迟到者的常规待遇。但我既然来了;总是要见他们
一下的。对他们一年来的生活我也有些好奇。老太太让我们“好好过”;我是女友跑
了;工作也丢了;不知道他们过得怎么样。我绕过拦路的冬青;慢慢向小石桥方向走去。
路边的草丛里突然发出一阵动静;哗啦啦乱成一团。我怔了一下。草丛中探出一个脑
袋;上面顶着几根草屑。是一只狗;狐狸犬。它抬起亮亮晶晶的小眼睛看着我;突然又
没入草中不见了。
这时候我听到了他们的声音。小石桥的南面有一块草坪;几个人围成一圈;一个
男的站着;另有一男两女坐在地上。站着的是马力。他正说着什么;我听不清。风中
的声音断断续续。鸟儿们先是怯怯地叫;彼此鼓励着;忽然起了劲;一下子聒噪起来。
我现在拥有一双明亮的眼睛;视网膜巩膜玻璃体是我的原件;角膜却是别人的遗赠。
那个年轻人;他家在本市;想必生前也到樱洲来过的吧。水边的树丛中又传来了斑鸠
忧郁的叫声;声声慢;使我感觉到一丝寒意。他来过的;一定来过的。一年后的今天;
有几个人各自带着他的遗赠;又来到这里;可是他再也不来了。我有些伤感。我的视
线透过角膜透过枝桠伸向前方。这时我意外地发现了那只狗。它兴高采烈地在几个
人中间绕圈子;仿佛在走着梅花桩。年轻女人抻手按住它;把它搂在怀里。马力说着
话;手在用力比划……我现在上楼都不带喘的;他指点着环岛的卵石路;我可以绕着樱
洲跑几圈给你们看看!他们都说我现在是两匹马力;二马力!我在家正是老二;你们说
巧不巧?
他的话被一阵嘎嘎的笑声打断了。是那个长头发。如果不看仔细点;你可能会把
他误认为女人。想必他就是那个艺术家。我也忍不住想笑;马力的话简直就像是我们
去老太太家拜访时的翻版。他说;我现在清闲了;忙到头了;每天就是下楼上班;上楼
回家;上楼下楼还不喘;你说是不是轻松?坐在地上的年轻女人问:你还在上班?干嘛?
马力道:看大门。其实就是看报纸。那些小青年说我现在是一不做事;二不休妻;人
生最佳境界。他的话把几个人都逗得笑了起来。马力问:你呢?年轻女人道:我肝不
好;没你好。我好;我好什么呀!马力叹口气;现在酒都不能喝了。以前应酬多;现在看
大门……什么?你还喝酒?一直没有插话的女教授突然问。我不喝了;马力说;动过手
术后就喝过一次;结果是一塌糊涂地动山摇;倒到桌子下面去了。
我觉得很有趣。他又说了一个“一”。那只小狗也汪汪叫起来;好像它也识数。
我沿着冬青树悄悄往前走了一段;坐了下来。裤兜里的香烟倒是没有丢;我拆开来;却
没有火;只好拿一根在鼻子上嗅着。医生叮嘱我抽烟对眼睛不利;我已经戒了。现在
我很想抽。再抽上恐怕就难戒了。一发;一发而不可收拾残局;瞧瞧;我也“一”了。
那边老教授奇怪地问:你怎么会把成语连起来说;一啊一的?马力说:酒席上学的啊。
还有呢;——还有什么的?长发艺术家说:一技之长短不拘;一孔之见多识广;一举两
得陇望蜀;一石二鸟枪换炮;艺术家讲得忘形;站起身来;双手比画:一箭双雕虫小技;
一触即溃不成军;一命呜呼风唤雨;还有一唱雄鸡天下白痴!
众人都有些发懵。马力说:你们那儿也玩这个?艺术家说:哪儿不一样啊。女教
授问:你们喝酒就说这个?这说的是什么?马力说:这叫一字令。年轻女人“嘁”一
声道:男人!艺术家理理长发;道:也有说女人的呀;你很漂亮;一顾倾城门失守;再顾
倾国将不国。男人!年轻女人又哼了一声。女教授道:这是说男女还是说政治?艺术
家道:哪里哪里;我说的是自己。他捶着腰自我解嘲道:我现在完了;只剩一个肾了。
嗨;真是一触即溃不成军了。没有人接他的话。马力大概是看年轻女人不高兴;把话
题岔开去。我们现在都算是残疾人了;以后要多多联系;肝胆相照。女教授说:我做
的是肝移植;谁做胆移植?胆不需要移植;割掉就是了。年轻女人的话有点冷。
我坐在树丛中;腿有些发麻。我已经决定就在这里坐下去;一直坐到他们散时我
再露个面就行了。那边的女教授这时提出要走;她站起身;说她的命是拣来的;她手上
还有很多事情。谁不是呢;他们几个在挽留她。艺术家说:再坐坐吧;既然来了。我
还要坐火车呢。马力说:没关系;让你的腰友送你去车站。我听了一愣。那边艺术家
哈哈大笑起来:对对;我们是腰友。我们都换了一个腰子。年轻女人说:我送你?美
得你不轻!
几个人重新散坐在草坪上。突然艺术家又站起身;朝这边走过来。他的方向不偏
不倚;正冲着我所在的这片树丛。我紧张起来;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小狗也跟过来了;
它钻进草丛;理都没理我;直扑水边的一只鸟。艺术家停在树丛边缘;开始掏裤子;原
来是要小便。我躲又不是站又不是;只好原地不动。他突然探头朝树丛中看了一眼;
想来是看见我了;稍稍避过了身去。立即有一股浓烈的尿臊气夹在凌乱的风中飘过来。
这就是听他们的一字令的代价啊;我想;只不过别人是在酒桌上闻酒气;我要闻臊气。
如果不是接下来他们提到了我;我已经犹豫着打算离开了。我知道我现在已难以现身
了。
那个角膜;他不来啦?你不是通知他了吗?艺术家问。当然通知了;马力说;他没准
是有事吧。谁没有事?艺术家不满地说;他还比教授忙啊?女教授道:大家都有事;也
许人家正好今天走不开。年轻的女人道:你们都有工作;就我闲着。马力问:怎么;
你手术后就不工作啦?女人说:不是的;我以前就不工作。
我在心里揣摩着年轻女人的身份。我有点感谢她。她一句话就把话题转到了自
己身上。那边年轻女人大概是想抽支烟;可是烟抽完了。教授劝她不要抽;艺术家和
马力在口袋里找烟。我手上的烟已经被捏碎了;烟盒里还有整整十九支。我有烟;他
们有火。我注意到他们旁边有一个小小的土堆;上面插着一根香;一点星火闪烁。看
来在我到达以前他们已经祭奠过那个年轻人了。但对更多的人而言;今天只是个很普
通的日子;譬如我的女友。不知道她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从早上开始她的影
子一直断断续续地在我头脑中掠过;就像这樱洲树林中的风;就像这风中起落盘旋的
鸟。这会儿我倒挺想和人谈谈她;既然忘不了;说说也好。但是我总不能从树林里跑
出来;手里举着一盒烟说;来来来;接着聊;接着抽。我明白了;我身上的角膜其实本身
就是一个安排;它把我安排在远处;距离就是视线那么长。
视线的那一端是草坪。记得那里原来有几株特别茂盛的樱花;和白石桥相映衬;
被称为樱洲一景。樱花映红了我女友的脸;那是几张散落在抽屉里的照片。樱花现在
长在汉中门广场;它们被移植了。他们围坐在移植后的空地上;谈着他们接受移植后
的生活。他们谈起各自吃些什么药;后来说起了克隆;不知怎么又扯起了亲子鉴定。
话题好像是年轻女人先提起的。她说现在报纸上亲子鉴定的报道真多;弄得全中国的
男人都回家打量自己的小孩子;真烦。艺术家说:谁烦?是科学烦还是报纸烦?马力说:
科学怎么烦?科学好啊;科学治好了我们的病;没有科学;我们死定了!年轻女人说:那
就是记者烦。女教授说:这不对;这是他们的工作。科学可以弄清亲子关系;那就要
弄清;记者只要写的不是假新闻;他也没有错。要说烦;烦的是人自己——你怎么啦;
你脸色不好。
我没事。年轻女人拽着地上的青草;一把一把朝风中扔着。我有个朋友;她丈夫
突然怀疑她;闹着要去做鉴定。家里全乱了套了……那就去做;教授肯定地说;话挑开
了;只有这个办法。年轻女人说:哪有这么简单呢?她丢不起这个人。教授说:不做
就不丢人了吗?她丈夫怀疑她;就已经很屈辱了。可是别人不知道;女人说;也许你们
几个算是知道了;但你们不认识她。
那个小孩像她丈夫吗?马力突然说;脸不像身子也像;我儿子脸像他妈;屁股像我。
艺术家问:几马力?马力没理他。我儿子屁股上有个胎记;和我的一模一样。艺术家
大概看出马力有些不快;连忙附和说:是啊;千年的画师顶不上一根……嘿嘿;不讲了;
就那个意思。
女人说:问题是那个小孩确实不像我的朋友。
现在不像以后像呢?马力说;小孩子是会变的。再长长说不定就像了。
可是那个男人一天也不愿意再等了。他说;他不能在怀疑中生活。他每天时时刻
刻想的就是这件事。
可以理解;教授说;这就是排异反应。她话音刚落;马力突然叫起来: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