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爱情-第7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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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哇!”她几乎是兴奋地回答,“什么时候?”
“马上!”悲愤的心情漫上顶峰,花冲想也没想,冲口而出。
对面,人来人往,车水马龙。
悦悦扑上来抱住花冲的头,温柔地而深情地吻着,青苍的脸上,是一片狼藉的
泪痕。
他们的前面,就是一层泡土,软软地斜向河面。花冲脱开悦悦,独自向下梭去,
刚滑了一小截,想转头看看悦悦,可整个身子已经失控,顺着惯性止也止不住。他
本能地双手乱抓,立即握住了一节竹子的断桩。很强烈地心无所系,又很强烈地系
念着什么。一使劲,竟糊里糊涂地爬了上来,低头看,脚上的凉皮鞋已被河水浸湿
了。
河对岸,好象有人往这边瞧着,花冲忽然觉得难为情。
“冲,”悦悦奇怪地看着他,“为啥不跳了?你跳下去,我就跟着来啊!”
花冲呆坐着,一言不发。
“你不跳,我先来!”悦悦纵身往下跑。
花冲一跃而起,抱住她,将她使劲地揿在地上。
“我知道你在想啥。”悦悦说。
花冲没感到自己在想啥,只觉得脑袋空空。但他沉默着,一点没有反驳的欲望。
“你还有你的诗歌!”悦悦向他大喊,五官在愤激中变得狰狞,“还有你的理
想,你的光辉事业和远大前程!你是不应该死,而我呢?我什么也没有了!我是一
个坏女人!你说过,为了我,你可以牺牲一切。其实,你是一个自私鬼,在我身上,
你哪怕是一丁点儿,也不愿意付出。你只知道从我身上取乐!我早知道你根本就不
会跳下去,你没这勇气!没这胆量!更没有为爱情而死的高尚灵魂!”
花冲体无完肤。
他扯动嘴唇,绽出一缕苦笑。悦悦完全正确!是呀,他还想大巴山呢,想那充
满苦难却丰富无比的童年呢,想他们的徒步旅行呢,想来儿,想诸如方圆、页子、
袁辉、邹清泉等一干朋友呢!他们能给我心灵的慰藉,能让我体会到生活的轻松活
泼,能让我感悟精神的充实和完美,总之,还值得为那一切而活下去呢。
普希金、徐志摩,都可以为爱情而陨身,但我与悦悦之间,能称作爱情吗?
不是爱情,为什么要相知相守地纠缠这么久?完全是肉欲吗?好象又不是这回
事。
不行,我是一个男人,邹清泉的批评是对的,管他是不是指我,但他是对的,
历史的长河中,由于有了女人的不讲道理的爱,人类的情感天地才倍感丰富美丽,
由于有了痴情不改的女人,男人才被造就成一个完全意义上的男人。
我要爱她,我离不开她,我的感情需要她给以修补,尽管这种修补可能是恼人
的,憋气的,但没有它就不成其为男女双人世界。就没有健康意义上完整的男人女
人。
我已经失去了方圆,又失去了来儿,我不能再失去悦悦。感情象在银行存款,
女人是银行,男人是客户,总是到银行支出,便成为穷光蛋。我要让自己成为感情
的富翁,不光支取,还要大笔地存人!
他主动伸出和解之手,温存地抚摸着悦悦的肩头。他说了许多好话,甚至是空
洞渺茫的许诺。
“悦悦,”他让口中的热流萦绕在悦悦的耳边,他知道平常一碰到她柔软的耳
垂,她的身体就会瘫软。“我是爱你的,爱你的,全校,不,整个中国,整个地球
上,我只爱你一个。眼前的困难是暂时的,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青
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爱是无罪的,爱是人类最崇高的感情。那些讥笑者才是愚
蠢,是他们不懂得爱的享受,他们一辈子只是兽欲,从未领略过爱的快乐。悦悦,
对我笑笑,对你的冲笑笑,我们会战胜生活的坎坷的,我们只是一时烦闷,其时我
们都深爱着对方,我们何必折磨对方呢?我们不能以别的方式熬过这段难关吗?我
们是大学生,我们怎么能自暴自弃呢,怎么比这周围一对对天天打架的农夫农妇都
不如了呢?笑笑悦悦,我会一辈子爱你,我们过去的矛盾,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
起你,你原谅我吧,原谅你唯一的爱人吧。你对你的小哥哥笑一笑、笑一笑呀……”
悦悦没笑,嘤嘤抽泣得更欢,但双手死死地抱住花冲,身体象一根青藤一样与
花冲完全缠绕在一起。
她已满足了,她是容易满足的。男人满足于实惠,女人满足于语言。即使明知
男人的许诺空洞无物,女人的心理也会得到极大的快乐。
“悦悦,”看怀中的女人恢复了常态,花冲说,“我们在这儿确实太难受了,
你爹妈为啥不要我们回家去玩?”
“我们这儿的风俗,女儿出了这种事,是不能回家的,否则不吉利。”
“怪不得,你大姐也不大愿意我们到她家里。”
“当然啦。她能让我们在她家住一夜,已经很不错了。大姐这人嘴碎,以后会
在我面前常常提起昨夜,好让我记住她的好处。”
静下时花冲仔细一想,大巴山不也有同样的风俗吗?连女儿女婿回了娘家,也
不能住在一起。民谚说:“宁愿屋停丧,不要屋成双。”就是这个意思。
下午四点过,他们到赵医生那里打了针。赵医生先敲一敲悦悦的肚皮,然后把
一根长长的针管锥了进去。
然后,指了一间破旧的屋子,让花冲他们住下。这是专为病人准备的,看来,
不明不白地怀了娃儿的女人,常到她这儿来。床上脏得碜人。屋子里,有一个土灶,
一口缺锅,花冲到集市上买来一把挂面,煮了草草吃了,算是迟到的午餐。
天气闷热得古怪。
大姐回到家里,首先在门框上挂了红纸,并放了两挂鞭炮,驱除晦气。天快黑
的时候,用塑料袋提了十多个鸡蛋,赶到镇江花冲两人的住屋,先问了一些情况,
就坐在床上摆龙门阵。
屋外下起雨来,不急不缓,绵密而细长。
大约过了一个时辰,从漆黑的雨地钻进一个人,是大姐夫。他没带雨伞,蓝绦
卡的上衣完全湿透。
“你来做啥?”大姐惊疑地问,“小影一个人在屋头,咋行?”
“嘿嘿,”大姐夫憨憨地笑着,“伯伯他……是要叫你、回去。”
“叫我?妹儿他们咋办?”
“他叫你,”大姐夫不解释,坚持着,“回去。”
大姐不敢看悦悦的眼睛,伯伯的话向来不可违抗,她终于随了丈夫,不明不白
地钻进小雨飘洒的黑暗。
剩下的两个,眼睁睁地看着迅速发生的事,弄不明白这世界到底发生了什么。
雨声斑驳中,悦悦突然锐声大叫:“我明白了,鬼老头在故意惩罚我们!把大
姐叫回去,把恐惧留下来!他晓得我们没有经验。”
花冲眼睛发直,悦悦的哀泣弹拨着他的神经,从反而激发出他的勇气。他胸脯
剧烈起伏,出气很响,看着柔弱的女人,一瞬间想到了无人保护的江雨夜,就那么
一下,一个美丽的生命便归于黄泉。
他悲从中来,然而不是悲哀,却是悲壮,一种顶天立地的感觉在心中成熟。
我是男人,他想,在这个世界,这个雨夜,只有我,是她唯一的救命方舟。
“没什么了不起的,”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浮现出坚毅的气慨,张开怀抱,把悲
伤的悦悦紧紧搂住,“天没有塌下来,即使塌下来,还有你的花冲呢!”
悦悦水湿的大眼深深凝视他,一瞬间,一股心心相通的电流穿过两人的灵魂,
他们不但是共享过幸福的男女,而且是共享着患难的恋人。人说过多的幸福使爱情
短命,而患难才让它永固。他们现在在经受着患难的考验了,除了对方,别指望还
有其他援助。他们会胜利地游到彼岸的,只要两人在这里相濡以沫,紧密扶持。他
们在绝境中失去的只是怯弱,获得的将是永远的爱情!
他们憧憬着一定会来的胜利,内心反而趋于平静。他们温柔地互相拥吻,耳鬓
厮磨,把白天的烦乱和床铺上熏人的臭气,统统摔到九霄云外去。
他们就这样拥抱着睡在床上,沉沉进入梦乡。
一声炸雷把花冲惊醒,稍俟平静,便听见竹材狂舞,风声如万马奔腾,把房顶
上的油毛毡掀起一角又愤怒地摁下,哗啦啦的声音,震彻屋宇。
大雨接踵而至。苍天象被愤怒的大力神用重锤敲破,千万吨水流争先恐后地肆
虐着大地。
屋里飘雨了。花冲翻身而起,把蚊帐的四角死死地压在床席四周。
悦悦还在熟睡。
花冲小心地躺下去,正要闭上眼睛,就听见悦悦的呻吟。呻吟越来越大,似乎
要与雨声毗美。
“喂喂,”他赶紧轻轻地唤她,“哪里不舒服?”
“我痛,唉哟……”
花冲情急地抚摸着她的大肚子,希望有助于减轻她的痛苦。但悦悦的叫声丝毫
没有减弱。
“痛啊!我痛啊……”
花冲束手无策。
“我要起来!我要起来!”
这是大姐走之前教他们的,生之前要不停地走动,不然胎儿打横,就只有剖腹
了。
花冲马上把她扶起来,悦悦一手搭住他的肩,在已经湿透的地上勉强地来回走
动。
风没停,雨没住,夜的寒凉席卷而入。悦悦边走边呻吟,眉毛鼻子在一瞬而亮
的闪电中扭曲得丑陋不堪。花冲脱下衣服,为她技在肩上,自己则裸着上身,牙齿
打颤。他的头脑异常清醒,看着悦悦的痛苦,充分感受到了做女人的不易,也充分
认识到了女人的伟大。男人确实轻松,男人从女人身上摆得欢乐,留给女人的却是
欢乐的副产品——痛苦!
那么,男人有什么理由声明说,自己比女人强?男人的痛苦女人也在承受,但
女人的痛苦男人基本上承受不到。
他几乎是背着悦悦,在地上不知走了多少时候。腿发软了,眼发酸了,但悦悦
肆无忌惮地惨叫声象一道道钢鞭,抽打着他的灵魂,使他不愿放慢自己的脚步。
都是我带给她的。他想,如果能与她互换,我情愿给老天爷磕头啊。
他机械地移动着脚步,悦悦的惨叫好象来自遥远的荒野,旷渺而凄凉。
突然,背上的悦悦挣扎下地,摔开他的搂抱,跑去蹲在早就准备好的马桶上。
“叫赵老师!”她一边用着力,一边对他喊,“快去!”
花冲跑出屋子,去敲赵老师的门。大雨淋着他,冷风吹着他,他牙齿格格响,
浑身打哆嗦。
“赵、老师——赵老师——”花冲尽量控制着情绪,有礼貌地叫着,“赵老师
——”
除了风雨雷电,没有任何回音。
“声音大点儿呀!”悦悦的斥责从屋内传出,痛苦使她的声音走调,“你哪里
象救人!哎哟……”
花冲的神经象要绷断的弦,他一下子放开喉咙大喊:“赵老师!赵老师哎!”
同时歇斯底里地敲门。他不能让他的爱人出危险,假如由于他的斯文而耽误了他的
悦悦,他将要悔愧终身。
赵医生终于慢吞吞地起来。借着昏黄的电灯光,花冲才发现自己赤着的上身。
但他已不来及害臊,他忙忙地领着赵医生进屋,忙忙地扶悦悦站起来。
赵医生俯下身,用电筒照了照悦悦的两腿间,说:
“还早呢!躺到床上去。”
言毕出门。花冲只听见她的门闩响,然后是啪嗒一声关灯。
风更大,雨更狂,风雨凄凄中的花冲,紧紧地搂着悦悦。悦悦的呻吟变成了委
屈的哭泣,而花冲的眼泪也在这个回顾无人的茫茫黑夜里,不争气地流下来,与悦
悦的眼泪交相混合,分不清谁是谁的了。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悦悦终于把小家伙生在马桶里,一股热喷喷的腥味,直冲
花冲的咽喉。
悦悦睡下去,脸上是复杂的表情,而眼睛里,荡漾着一览无余的母亲的温爱。
“是个儿子吗,冲?”她明知故问道。
“是儿子。”
“他为什么不哭呢?”
“他是、睡觉了……”
悦悦的嘴唇动了一下,是想哭?是想笑?是解脱?是悲伤?统统看不分明。
花冲跑出屋子,去敲赵老师的门。大雨淋着他,冷风吹着他,他牙齿格格响,
浑身打哆嗦。
“赵、老师——赵老师——”花冲尽量控制着情绪,有礼貌地叫着,“赵老师
——”
除了风雨雷电,没有任何回音。
花冲把那血糊糊的肉团,倒进了已经醒来的镇江。
他在河边站了许久,对一个消失的肉团突然有了割舍不断的思恋,它毕竟让人
想到了生命,这是一个多么重大的主题。
然而风雨中的镇江吐着浑浊的泡沫,倾刻间将这个主题淹没。短短一个月中,
花冲已经历了两次生命的淹没,一次是长大成人的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