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克爱情-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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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近了生命的实质,你快要接近终点的时候还需要什么装饰?一切装饰都是多余的。
我听见张文正在我的窗根儿底下跟我告别,让我好好休息,过一个月还要化疗。然后就听见他和小姑杂沓的脚步声由近及远,最后消失。又听见小姑走回来,拉开我的房门,见我大弯着腰站在屋子当中就过来扶我,被我拒绝后,她就一屁股坐在沙发上出一口长气。
“真他妈的,”小姑骂了一句,“结婚真是一件烦心的事,要知道这样还不如一个人的好。”小姑说完,像一条躺在岸上的鱼,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我感觉到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医院是个“世外桃源”,除了生死你就不用想别的了。现在我不得不又一次地面对真实的生活,无论我愿意不愿意,此时此刻都要听小姑关于婚姻的抱怨。
我走到床边,缓慢得象只蜗牛一样侧着身子躺到床上,床罩是我喜欢的那条暗蓝色的,大姑夫真是个细心的男人。床罩很凉,我的右半边脸感觉到它对于我的冰冷,我始终相信世上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无论是人赋予的还是它们原本就有的。其实我一走近屋子就感觉到所有器物的冰冷,因为我的离去而排斥我,我死后呢,它们会不会为我伤心为我哭泣。
我问小姑到底喜欢不喜欢张文正,小姑想了想说:
“原来喜欢,现在不知道。”
第一个来看我的是老总,是在我出院以后的第二天早上九点整,标准的上班时间。他手里拎着一个大大的塑料袋,刚一进门就从塑料袋里往外掏东西,有雀巢咖啡、完达山牌全脂淡奶粉、蛋黄派、德芙巧克力,还有一大盒万基牌洋参胶囊,不到一分钟,茶几上就象商店的货架似的琳琅满目了。我说您别客气,您能来看我已经感激不尽,还带什么东西呢。老总一脸严肃道:
“看病人是不能空手来的,对病人不礼貌。”老总指指茶几上的东西又道,“这些都是有营养的东西,对你恢复身体有好处。”
第二部分21克爱情 8(5)
老总坐在沙发上显得有些焦躁,我问老总杂志社没出什么事吧。老总在沙发上扭捏了半天才压低了声音对我说道:
“知道吗,馨平得爱滋病了。”
我本来是歪在床头的,听到老总这话立马直起腰,瞪大了眼睛望着老总。过了大约有一
分钟,我觉得老总不像是在开玩笑,就问他馨平现在在哪儿。
“就在北京。”
老总说完这句话便皱着眉头从羽绒服的兜里往外掏烟。我看着他的脸,老总的脸色十分晦暗,就连早上的阳光都无法驱除的那种晦暗,仿佛每一条皱纹都显现着这个年已六旬的男人的悲哀。老总掏出一盒骆驼,抽出一支,我看出他有些犹豫,我说您尽管抽,我是不怕烟的。老总这才将烟点燃,深吸一口,缓缓吐出一缕青烟。这么长时间以来我第一次闻到烟味。
我问老总道:“馨平不在英国了?她不是跟一个英国人结婚了?”
老总迟疑了一下道:“婚是结了,只是得了这种病婚姻还怎么能保持得住呢,回国都是一个人回来的,国人对这种病的歧视你是知道的,她连看病都不敢去,别说治疗了。”
听到别人得了一种比我得的还要严重的病,我心里一阵本能的窃喜(虽然有点卑鄙,但难以控制),我把腰挺得更直,眼睛睁得更大,声音也比刚才更有力气。
“她这种对待疾病的态度怎么行呢,这是很消极的呀。现在治疗艾滋病有一种鸡尾酒疗法,很管用的,馨平可以试一试。”
老总显然还没听说过鸡尾酒疗法,听我花了大约十分钟的时间如此这般地解释了一番,立即满怀希望地睁大眼睛问我可是真的,我点头,又说不过这种疗法价格十分昂贵,一年的花消恐怕要十万吧。
老总听后“吸溜”一声嘬了下牙花子,又咧了下嘴说:
“也太贵了,除了大款。”停了停又说,“这年头得病都不能随便得,要想得病先得挣够了钱,否则就只有死路一条。”
我表示极为赞同,于是我和老总就在一片理解的空气中,心心相印地沉默着。
最后我说:“不管怎么说,您都该劝馨平积极治疗,不能轻易地放弃生命,放弃生命等于犯罪。”
老总很严肃地点头,一个劲儿说我说得对。其实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人放弃生命不就等于死了,而一个死人就谈不上犯罪了。但无论老总还是我本人都被我上面那几句话感动了,老总走的时候紧紧握着我的手,看得出来十分激动,他表示一定把我的话转告馨平,让她树立起生活的信心。老总走后我才想起应该提醒他去医院做一个HIV的化验,不管怎么说他和馨平有过性关系。
晚饭的时候,大姑夫端来一碗挂面汤,放了香油,闻着很香,这让我的精神亢奋。我知道香意味着什么,这种物质的所有意义就在于香本身,吃的时候便让你觉得索然无味。我让大姑夫将碗放在茶几上,大姑夫让我趁热吃,我说知道了。
香味越来越淡,我刚才的亢奋也淡漠下去。我看着那碗香喷喷的挂面渐渐失去诱惑力,一根根原本纤细的面条变得粗而僵硬,碗里结了一层油皮儿,便将我最后一点食欲葬送了。
我觉得再不去看大姑有点说不过去了,便歪扭着身子朝北屋走。我轻轻推开大姑夫他们的屋门,见大姑夫正给大姑读报,声音很轻很柔和,不像读报,更像读一篇爱情小说。大姑坐在轮椅上,微闭着眼睛,很惬意的样子。我趁大姑夫停顿的时候轻轻喊了一声“大姑”,大姑睁开眼睛,见是我,露出几分欣喜。招呼我坐到她身旁那把转椅上。我尽量不让大姑看出我步履蹒跚,走过去坐在椅子上,充满柔情地看着大姑。大姑的眼睛里透露出一种惊异,她用手指了指我的脸,不用问,我的脸肯定又苍白又消瘦,一张标准的病人的脸。我骗大姑说是坐火车累的,从云南回来。大姑点点头,然后将目光移到我的身体上,我尽量挺直身子,让自己像一个健康人。
但我知道,我已与健康两个字彻底断绝了关系,直至我死,健康都不会再瞟我一眼了。我觉得一个人一生能健康,感觉就像是有了一个忠诚的情人,我愿意死于意外,而不愿意病死;病死会让你觉得颓废,让你在生命的最后关头丧失对于世界的美好想望;而死于意外(比如死于车祸、被人杀死)就使得你甚至在临死之前的最后一分钟都能保持昂扬的生活热情。
第二部分21克爱情 9(1)
第二天早上七点刚过,电话铃把我吵醒了,是梁雨。我问他在哪。他的声音有些沙哑,他说在南方某地看外景,明天回北京,下了飞机就来看我。我闭着眼睛说,不用,别那么着急,我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你总把死挂在嘴边,这让爱你关心你的人怎么想。”
梁雨手机的信号不好,所以他的声音听上去断断续续的,即便如此,我也能从他零碎的句子里听出他的一片真情。
我有点感动,睁开眼,窗外的阳光很好,又亮又温暖,电话里又是梁雨真诚的爱,这一天的开头真是好极了。
梁雨问我是不是还在听,我说是在听,这么好的话谁能不听。他说那就等着我吧。
刚放下话筒,铃声又响起来,这次是老总。他先问我的身体,然后就支支吾吾的,前言不搭后语。最后我道:
“老总,跟您明说了吧,您得去医院做一个HIV的检查。”
“HIV?这是什么东西?”
老总竟然无知到如此地步,这种人还留着他干吗,不得艾滋病可惜了。我恶毒地想。
我嘴上耐心地解释道:“HIV,就是人体免疫缺损病毒,也就是艾滋病毒,您不是和馨平有过……”
老总不说话了,连喘气的声音都没有,我担心地叫了声“老总”,老总先是长叹一口气,然后带着哭腔道:
“小萁,你说我丢人不丢人,六十多岁了,还闹这种事情,传出去,让我这张老脸往哪放。”
我安慰老总:“别那么想,谁不想让自己的生活丰富多彩一点,这没什么不好,只是我们有时不太顾及后果;当然一些后果也是人难以预料的。所以您先别这么消极,也许什么事都没有呢。”
老总说:“小萁,你真是善解人意,有你这样的朋友真是件幸运的事。”
然后老总问我去哪个医院检查比较好,我告诉他去地坛医院。老总几乎没听说过。我说那是个专门防治性病的医院。老总便有些犹豫。我告诉老总,您检查的时候可以用假名,没人知道您是谁,即便真的有病,整个治疗的过程您都可以用假名,没人追究您的真实身份,医生绝对为您保密。
“可是……小萁,你怎么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呢?”
我听出老总的话里的疑惑,就道:“我有一个朋友得了性病,去的就是地坛医院,他说病人到了那就跟到了天堂差不多,那些穿白大褂儿的真的是天使,无论行动、语言还是微笑,都带有天使的特点,既温和又甜蜜,让病人有一种宾至如归的感觉。总之一句话,那里简直就是病人的天堂。”
经过我这一番游说,老总释然地长舒一口气。最后他关照我让我无论如何要开着手机,以便跟我保持联系。我说我哪儿也去不了,您就往我家里打电话就行。
放下话筒,大姑夫在窗根儿底下喊我,问起来没有,想吃什么。我想起昨天晚上那碗油乎乎的挂面汤,食欲立即减去一半,又怕连续不吃东西大姑夫担心,就说喝牛奶。消停片刻,大姑夫敲门,送牛奶来了。我从沙发上抓起那件深蓝色的棉睡袍,往袖子里伸胳膊的时候刀口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打开门,见大姑夫右手端一杯奶,左手托一只小碟子,碟子里是两块稻香村的点心。他没有马上进屋,而是站在门口呆了一会儿,问我是不是伤口疼。大姑夫喜欢将刀口说成伤口,我细细琢磨过,伤口比刀口有行为性和人为因素,是一种被动的受害,大姑夫这么说,可能是跟他的经历有关,经历过“文革”的人时时提防有人会伤害他。我说刀口是有点疼,不过还能忍受。我接过大姑夫手里的牛奶杯,还有一只放着两块点心的盘子。大姑夫转身的时候对我说,要什么就喊一声。
我坐在沙发上发愣,心里想着老总的事,想象着他如何顶着那头花白的头发去地坛医院做HIV检查,如何满面羞愧、支支吾吾地向医生说明自己的情况,然后红着脸接过医生开的化验单朝化验室走,边走还紧张地朝四周看,有没有熟人要躲避……
我拿起茶几上的牛奶杯子喝一口奶,想到人活着实在不易,像老总这样的人好不容易鼓起勇气放纵一回,还担惊受怕,权衡得失,这世界真是没什么可理论的了。就像我现在的状况,马上面临的就是化疗,接着是掉头发。我不知道当头发掉得一根儿不剩的时候,我还有没有苟延残喘的勇气。
点心是从稻香村买来的,一块牛舌饼,一块酒香酥。其实我喜欢西点,比如奶油蛋糕、三文治什么的。可大姑夫喜欢稻香村的点心,而且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他甚至认为所有的人都应该喜欢稻香村,你就是跟他郑重其事地申明你不喜欢,他也不放在心上,就像现在,他恭恭敬敬地端来的还是稻香村的点心。
我端起盛点心的盘子,捏起那块无时无刻都要掉渣儿的牛舌饼,小心翼翼地咬一口,索然无味地嚼着。但我觉得这种索然无味的感觉主要来源于我糟糕的身体状况,一个刚刚被开膛破肚的人能有什么好胃口。这时我低头一看,点心渣子掉了一身,这恐怕就是中国糕点的妙处,它让你吃的时候不能漫不经心,而是小心翼翼,这样你的行为举止就文雅,有规矩。
上午十点半的时候余利打来电话,问了我的身体情况,然后说晚上和蓓蓓一起来看我。犹豫了一下余利又说,蓓蓓可能要留级。我一听,心里就一阵发堵,然后就尽量提高声音大骂余利,连文蔷也捎上了。骂他们俩不管孩子,只顾自己快活。然后想到自己不久于人世,不禁悲从心起,撂下话筒便泪如雨下,想控制都是不可能的,心底的那股悲潮真称得上汹涌澎湃。哭了大约半个小时,我身上的力气就用完了,看来真像老人们说的,开刀伤元气。我像一滩泥似的堆在沙发上,连思维都暂时停止了。
第二部分21克爱情 9(2)
我隐隐听到大姑屋里的钟没完没了地响起来,应该是中午十二点了。阳光已经完全从我的屋里溜走了,被它照射过的东西,比如沙发和窗帘,还有挂在书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