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克爱情-第1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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思考的结果是:各有千秋。就像两种味道不同的水果,无可比性。
十一点一刻的时候,张同来了。我无精打采地瘫在床上,而张同是精神饱满地站着,大夫和病人的区别就在这儿,病人永远是玉体横陈,而大夫则是永久性地竖立,无论什么样的病人在大夫面前都会产生自惭形秽的感觉。谁让你的躯体已经失去了健康呢。
张同的右半边脸和鼻子的右侧都反着光,最亮的光点随着身体的移动变换着位置,这为他举手投足间显现出的幽雅增添了一种神韵。
他问我还没下床?并说照这样的话,后天就出不了院了。他走过来查看我的伤口,“伤口愈合很好,早应该下床活动。”他退后一步对我说:
“现在试着自己起来吧,”他比划着让我起来,“还是那句话,生命在于运动,你要躺到什么时候。快起来!”
他将吊瓶从钩子上摘下来举着,继续命令我。王丽闻声进来,想接张同手里的吊瓶,被张同拒绝了。王丽转身想扶我,张同阻止王丽道,让她自己起来,她完全做得到。
我在被逼无奈的情况下,勉强从床上坐起,又忍着头晕和肚子上刀口的疼痛用脚寻找那两只久违了的拖鞋。张同示意王丽为我把鞋摆放好,我在穿上鞋的一刹那,感觉到那根本不是什么鞋,完全是两朵云彩,或者是两块海面,总之我的脚下腾云驾雾一般软绵绵的,别说找东南西北,就连自己在天上还是地下都分不清了。
“迈步!”张同大声地喊着,几乎不给我喘息的机会,他知道我的生命的指数,就是说一个病人到底有多大的耐受力在张同心里是明明白白的,他不会被你的表面现象迷惑。
但我必须步履蹒跚,我必须东倒西歪晕头转向,必须在我原本就有的虚弱基础上更加的虚弱,因为我是病人,且病入膏肓。
我在张同的引领下朝病房的门口走,从我映在墙上的影子看出我的头发像荒草一样支棱着,我想找面镜子照照自己,看我究竟被疾病折磨成什么样子了。我知道在护士站对面的墙上有一面半米长三十公分宽的镜子,于是那面镜子成了我的目标。
我走出病房的一刹那,就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能站起来并在地球上行走是一件多么好的事情啊。护士们的脸色虽然有些苍白,但她们的步履是健康而轻快的,富有一种自信的使命感;大夫们就更不用说了,每个大夫都是上帝,病人的上帝,所以他们的脚步就比护士显得沉重、有力量。
我看见了八床的老太太,她正端着饭盒往自己的病房走,看见我,她站住了,一头厚厚的白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冲我微笑的时候还用手将头发抿了抿。
“下床啦?”跟我打招呼的时候八床忍不住看自己饭盒里的饭菜。
我尽量将自己的身体弄得直一点,以免在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面前丢份儿。但我的肚子上仿佛有一根儿抻不直的皮筋儿,我的身体就像一张弓似的患了永久性弯曲症。我想让我面带微笑,可一个身体痛苦的人是无法微笑的,除非他有甘地那样伟大的精神。我还想声音圆润地回应她的招呼,但我从下了手术台到现在都是以点滴来补充身体里的水分,靠那点水分想让嗓音圆润是不可能的,我说:下床了,您吃饭啊。嗓音连沙哑都不能算,充其量就是个嘶哑,险些没能发出声。
七床又低头看她的饭盒,我猜里面一定有她十分喜欢吃的菜,这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挣扎着朝老太太的方向走,恰在这时有人大声地喊:“张主任,您来一下!”护士站里的一个小护士跑过来接过张同手里的吊瓶,张同一边匆忙地朝着喊他的方向走,还一边回头对我说:尽量多走路,否则没好处。
第二部分21克爱情 8(3)
我不认识帮我拿吊瓶的护士,护士里我只认识王丽和那个有陌生眼睛的,而且在我们病人的眼里她们的外形都一样,倒是大夫可以通过他们的不同发型看出一些个性,护士的头发完全被那顶船形护士帽遮住了。
小护士问我往哪儿走,我示意去老太太病房。等我历尽千辛万苦到了老太太的房间,也就是我原来的病房的时候,一推开房门,一股浓郁得能让人昏倒的肉香味扑鼻而来,这让我
的精神为之一震,步子竟然比刚才轻快了许多,我已经好几天水米没沾牙了,更何况肉。
我一屁股坐在离老太太最近的那张白色木椅上,小护士像个卫兵似的站在我的身旁为我高高地举着吊瓶。老太太从饭盒里夹起一块蒸得烂烂的梅菜扣肉,问我要不要来一块。我拼命地吞咽着无法抑制的口水无可奈何地摇摇头。
“不简单!”老太太将那块夹起来的肉放在自己的嘴里,一边惬意地嚼着一边夸我,“第一次下地就走这么远,真不简单!”老太太说话的时候一股股肉香从她的嘴里涌出来,刺激着我的神经,弄得我哈喇子都快搂不住了。我慌忙咽了口唾沫道:
“其实我昨天就该下床了,可就是……”
我的嘴里唾液丰富,到了不能开口的地步。
“就是不愿意下来,破罐子破摔,对不对?”
老太太将饭盒放在两腿上,很自信地问我。
我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眼睛却盯着她腿上的饭盒。我希望她继续吃,继续散发肉的香味,好让我的嗅觉得到充分的满足。
“您不打化疗了?”我问老太太道。
“打着呢,你没看出来?”
她将饭盒重新端起来,继续吃她的梅菜扣肉,继续散发肉香。
“可您竟然还?”
“吃大肥肉。”
她接了我的话茬儿,我注意到她的眉头轻微地皱了一下,她用勺子侩了一点碎碎的梅菜末,放在嘴里缓慢地嚼着,这时老太太压低了声音对我说:
“闺女,你以为我没反应啊,我也恶心,不想吃东西,可我就要跟自己斗一斗,跟我的病斗一斗。”
我茫然地看着老太太,她像一块活动的石头一样无法解释,她的敌人在哪里呢,世界上的一切都是她的敌人吧,她要把一切当作她碗里的食物吃下去,不管消化不消化。
我几乎走不动了,扶着墙上的扶手虚弱地喘气。小护士担心地看着我,她问我要不要叫两个护工来帮忙。我摇头,我想象要是两个护工一左一右搀着我,旁边再跟着一个举吊瓶的,我成什么了,整个一个废人。幸好梁雨不失时机地朝我走来,我索性任自己像一块稀面团似的瘫软下去,我知道梁雨会轻盈地抱起我。
果然,我已经躺在床上了。梁雨告诉我刚才晕过去了,身体太虚弱了,于捷来过,埋怨了那个小护士,不应该由着我的性子胡来。“我是听从张同的指令走路,怎么是胡来呢。”我气喘吁吁地分辩道。梁雨做了一个制止我说下去的手势,并用一只手轻轻捂住我的嘴,进而抚摩了一下我的脸,没想到我的身体里竟然有了一阵冲动,我说不清这冲动是源于性,还是其他的什么,反正我身体里开始涌动着一股热辣辣的东西。
张文正和小姑来接我出院。
张文正去办出院手续,我和小姑坐在病房里等,而我的床已经来了新的病人,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少妇,正在整理她的东西。我和小姑就有点碍手碍脚,我对小姑说要不咱们去过道里等。小姑说干吗,过道里多冷啊,就在这儿等。这时临床小姑娘的奶奶来了,问我今天出院啊,我说是,我问小姑娘到底什么时候手术。小姑娘奶奶叹口气,说是要等她妈从美国回来再定。她妈什么时候回来呢。小姑娘奶奶摇头。
少妇的东西已经整理好了,此刻腰背挺直地坐在床上听我和小姑娘奶奶聊天。其实,我没什么心思聊天,我是在等张同,张同在我心里已经占有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位置,首先我已经将我的身体“毫无保留”地交给了他(我的最隐秘的部分在他面前已经暴露了无数次),其次,因为精神是附着在肉体上的,我既将肉体交与他,精神也就跟随而去(我这种观点遭到梁雨的多次激烈反对,他说我是一个‘古典傻逼’,又说我虚伪)。
张同当然没来,在他眼里我和其他病人没什么不同,所以一个病人的出院在医院里是再平常没有的事情了。
张文正开车,小姑把东西放在付座上,我和小姑坐在后面。我只是从住院大楼走到车里的工夫体会到久违了的自然空气。北京一月份的天气干冷干冷的,我们钻进车里的时候小姑对我说,看,张同。我透过不太干净的车窗玻璃朝外看,见张同正和一个穿白大褂儿的女大夫说话,张文正说,那是他老婆。
我们的车开过张同和他老婆身旁的时候,我尽量把眼睛睁得大大的,恨不得眼睛一下子变成照相机才好。我模糊地看到张同老婆的脸上有一双大得惊人的眼睛。
张文正边开车边说,怎么样,大吧,这是我们医院“三大”之一,大眼。小姑问那两大是什么。皮肤科一个姓张的女大夫的乳房,那才真叫“巨乳”,还有就是大臀。张文正说这话的时候语调里不乏得意,好象“巨乳”、“大臀”是他造就的。
第二部分21克爱情 8(4)
从X医院到家不过五六站地,而且市中心的站又特别小,骑自行车也就一刻钟的路程,只是正好赶上下班的高峰,走走停停的,用了将近一个小时,到家的时候已是下午五点多钟了。
我被小姑搀扶着朝我的房间里走,刚在沙发上坐定,大姑父就进来了,问能不能去看看大姑,因为一直骗她说我出差了,刚才院子里一闹腾说是我回来了,大姑嚷着要见我。小姑
对大姑父说,呆会吧,你看她累的。
我索性闭了眼靠在沙发上不说话。大姑父停了片刻,没再说什么出去了。张文正根本没进屋,我听见小姑走到院子里对他说让他去她的屋子呆会儿。小姑又进来的时候我问她什么时候结婚
“已经结了。”小姑很平淡地说。
我睁开眼睛有些吃惊地望着她。
“你住院的时候,领了结婚证而已。”小姑道,“婚姻是一种很古怪的东西,当两个人爱的好好的,婚姻就来捣乱了,简直像个可恶的第三者。”
我仔细琢磨着小姑的话,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因为婚姻对我来说已经十分陌生了,而且我的状况已经不允许我对它有任何的想望了,但感情依旧朝我招手,确切地说是我死死地抓住感情这根稻草不放,细想起来,这茫茫人世间有什么是你不能割舍的,除了那种虚无缥缈、让你抓不着看不见、却又令你为她神魂颠倒的所谓感情以外还有什么!试想,在你弥留之际,你肯定是拽着你家人或情人的手不放,至于那些身外之物诸如房子、车子、钞票一类的东西早被你忘得一干二净。
小姑并没有脱掉外面那件浅驼色的羊绒大衣,我说你赶快过去吧,张文正不是等你吗。
小姑走了以后屋子里就剩我一个人了,一个多星期以来我还是第一次一个人独处,作为一个病人,在医院里,无论什么时候总有人在你的目力能及的地方,就算你拉屎撒尿也有人看护你,何况我的大小便活动一律是在床上进行的。而当一个人彻底丧失了独处的可能性的时候,那你同时便丧失了独立思想的能力。所以我的思想到目前为止处于极度混乱状态,比如我搞不清楚张同、梁雨在我的生活中的确切位置,在我死之将致的时候,我的感情归属于谁呢;还有便是关于生和死的问题,因为当一个人躺在病床上,得的又是一种不治之症,他(她)想的最多的就是死,然后是因为死亡临近的恐惧。
此时此刻,我回到了我一直生活的环境里,环视四周,所有的家具、器物上纤尘不染,这一定是大姑父帮着打扫的。我不知道他是每天来打扫呢,还是知道我今天出院特意打扫的。我希望他是每天打扫,像我天天都在这屋里一样;而且我希望我死以后他也能天天打扫,就像《雷雨》里面侍萍的房间一样,天天有人打扫。我这种充满了感情的幻想显然是一个内心充满生之渴望的人才有的心理,但我确确实实是个死之将至的人,其实人真正死了以后那些感情的做秀没一点意思,确切地说那些感情的技术是活人“秀”给自己的。
我佝偻着身子在屋子里像个老年人似的走来走去,摆在书架上的一对铜烛台是我去山西出差带回来的,越擦越亮,几乎可以当镜子照。但我一次都没有给它们派上真正的用场,它们只是我屋子里的装饰品。我的生活是不用装饰的,因为我已经接近了生命的实质,你快要接近终点的时候还需要什么装饰?一切装饰都是多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