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云飞 1056-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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飘过海角天涯,看尽人世浮华;多少贪欲痴妄,多少虚虚假假!飘过山海江河,看尽人 世坎坷,多少凄凉寂寞,多少无可奈何!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 处是我归程?“她唱得非常用心,贯注了自己全部真实的感情。她自认从踏进歌厅以来,从 没有这样唱过。这支歌是从她心灵深处唱出来的,有她的感叹,有她的迷惘,有她的凄凉, 有她的无助和落寞。但是,掌声依然是零落的,这不是听众喜欢听的那种歌。她不由自主的 对第三排最旁边的位子看过去,灯光闪烁着,阻挡了她的视线。她忍不住心头涌上的一股怆 恻之情,茫茫人海,是不是真能找到一个知音?停顿了一下,她开始唱第三支歌:”我最爱 唱的一支歌,是你的诗,说的是我… “
唱完了三支歌,她的这场演唱算结束了,微微的弯了弯腰,她再度对那个位子投去很快 的一瞥,转过身子,她退到帘幔后面去了。到了后面,刘小姐很快的说:“瞧!那个人走了!”她看过去,真的,那位子上的一个年轻人正站起身来,走出去 了。她心底掠过了一声不明所以的叹息,感到有份难以描述的感觉,把她给抓住了。这个 人,是为她的歌而来?还是仍然在找寻他女友的影子?回到化妆室,她慢吞吞的走到镜子前 面,呆呆的审视着自己,镜中的那张脸孔是茫然若失的。安琪还没有走,坐在那儿,她正在 抽烟,一面等待着她的男朋友来接她。看到小眉,她说:“你不该唱那两支歌,你应该唱‘午夜香吻’,或者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要不 然,唱‘桃花江’或者是‘月下情歌’都好些。”小眉怅惘的笑了笑,坐下来,她一句话也 没有说,开始慢慢的摘下耳环和项链。安琪仍然在发挥着她的看法和意见,给了小眉无数的 忠告和指导。小眉始终带着她那个迷惘的微笑,不置可否的听着。收好了项链和耳环,她到 屏风后面去换了衣服。几个表演歌舞的女孩进来了,嘻嘻哈哈的喧闹着,匆匆忙忙的换着衣 服,彼此打闹,夹杂着一些轻浮的取笑。小眉看着这一切,心底的迷惘在扩大,在弥漫。到 底,这世界需要些什么?
有人敲着化妆室的门,一位侍应小姐嚷着说:“唐小姐,有你的信!”
小眉打开了门,那侍应小姐递上了一张折叠着的纸,说:“有位先生要我把这个给你!”
“哦!”小眉狐疑的接过了纸条,心里在嘀咕着,别是那个刑经理才好!打开纸条,她 不禁呆住了!那张纸上没有任何一句话,只用画图铅笔,随便的画着一枝莲花,含苞欲放 的,亭亭玉立的,虽然只是简单的几笔,却画得栩栩如生。在纸张的右下角,签着“云楼” 两个字,除此而外,没有其他的东西了。小眉愕然的望着这朵莲花,诧异的问:“那个人呢?”“走了。”侍应小姐说:“他叫我交给你,他就走了。”
“哦!”小眉有些失望,却有更多的困惑。退回屋里,她对这张纸条反复研究,什么意 思呢?孟云楼,他真是个奇怪的男孩子!把纸张铺在梳妆台上,她心神恍惚的望着那朵莲 花。忽然,她脑子里灵光一闪,猛的想起在学校里读过的一课国文,周敦颐所著的“爱莲 说”中仿佛有这么几句话:“世人甚爱牡丹,吾独爱莲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濂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 益清,亭亭劲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也。”是这样的意思吗?他是这个意思吗?她瞪视着那 张纸,只觉得心里涌满了一种特殊的激情,竟让她眼眶发热,鼻中酸楚。好半天,她才叠起 了那张画,收进了皮包里。站起身来,她走出去了,脚步是轻飘飘的,好像是踏着一团云彩。
接着的日子里,小眉发现自己竟期待着青云演唱的那一刻了,而且热心的计划着第二天 要演唱的歌。她踏上唱台的脚步不再滞重,心情不再抑郁,歌声不再晦涩。她忽然觉得自己 的歌有了意义,有了生命,有了价值。每晚,当她走上台去的时候,她总习惯性的要问问刘 小姐了:“那个人又来了吗?”当答案是肯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特别的柔润,特别的悠扬,她 的眼睛特别的亮,特别的有神,她的心情也特别的欢愉,特别的喜悦。她唱,热烈的唱,她 的心和她的嘴一起唱着。当答案是否定的时候,她的歌声就变得那么凄凉而无奈了,大厅里 也黯然无光了,她的心也闭塞了。她唱,机械的唱,不再用她的心灵,仅仅用她的嘴和喉咙。
日子就这样流过去了。在歌声里,小眉送走了一个又一个的夜,冬天消逝,春天来了。 小眉也感染了那份春的喜悦,和这种崭新的、温暖的季节带来的一份希望。她正年轻,她正 拥有着让人欣羡的年龄,她发现自己常常幻想了。幻想离开歌厅,幻想她的歌不再在那种大 庭广众里作机械化的献唱,她愿意她的歌是属于某一个人的。某一个人!谁呢?她没有一定 的概念,只是,她觉得自己像一朵沐浴在春风里的花,每一个花瓣都绽放着,欣然的渴求着 雨露和阳光,但是,雨露和阳光在那儿呢?每晚,她唱完了最后一场,在深夜的寒风中回到 她那简陋的、小小的家里。家,这是让许多人得到舒适和安慰的所在,让许多人在工作之余 消除疲劳和得到温暖的所在。可是,对小眉而言,这个“家”里有什么呢?三间简简单单 的、日式的房子,原来是榻榻米和纸门的,小眉在一年前雇工人把它改装成地板和木板门 了,这样,最起码可以整洁一些,也免得父亲在醉酒之后拿纸门来出气,撕成一条一条或打 出无数的大窟窿。三间屋子,小眉和父亲各住一间,另一间是客厅——很少有客人来,它最 大的功用是让父女二人作片刻的相聚,或者是让父亲在那儿独斟独酌以及发发酒疯。父亲, 这个和她相依为命的亲人,这个确实非常疼爱女儿,也确实很想振作的男人,给予她的却是 无尽的忧愁、凄苦,和负担。唐文谦在不喝酒的时候,脑筋清楚的时候,他自己也很明白这 一点,他会握着小眉的手,痛心疾首的说:“女儿,我告诉你,我会戒酒的,我要好好的振作起来,好好的工作赚钱,让你能过一 份正常的、幸福的生活!女儿,我允诺你!从明天起,我再也不喝酒,我要从头开始!”
小眉凄然的望着他,一句话也不说,她知道,这种允诺是维持不了几分钟的。果然,没 多久,他就会拎着酒瓶,唱着歌从外面回来,一面打着酒呃,一面拉着她的衣袖,高声的喊 着说:“小眉,你瞧你爸爸,他是个大……创创创创音乐家!你——你看,多少人在演奏他 的曲子,交响乐,朔拿大,小——小夜曲……你,你听哪!”
于是,他开始演奏了起来,一会儿自己是鼓手,一会儿是钢琴师,一会儿又拉小提 琴……忙得个不亦乐乎,用嘴模仿着各种乐器的声音,演奏他自己的“名曲”,直至酒意和 疲倦征服了他,倒头入睡为止。
他就这样生活在梦境里,和酒精造成的自我陶醉之中。酒醒了,他懊恼,他难过,他惭 愧,他痛苦,他会自己捶打自己的头,抱着小眉的身子痛哭流涕,说自己是个一无用处的废 物,说小眉不该投生做他的女儿,跟着他受苦,又自怨自艾他的遭时不遇,又埋怨着小眉的 母亲死得太早,说小眉怎么这样可怜,从小没有母亲疼,母亲爱,又碰着这样个不争气的父 亲,直闹到小眉也伤心起来,和父亲相对抱头痛哭才算完了。这样的家里有慰藉吗?有温暖 吗?是个良好的休憩的所在吗?每晚小眉回到家里,有时父亲已经在酒后入睡了,有时正在 家里发着酒疯,有时根本在外喝酒没有回家。不管怎样的情形,小眉总是“逃避”的躲进自 己的小房间里,关上房门,企图把家里的混乱或是寂寞都关在门外,但是,关在门里的,却 是无边的凄苦,和说不出来的一份无可奈何。
春天来了,窗前的一株栀子花开了,充塞在屋里的香味是小眉家中唯一的“春”的气 息。小眉喜欢在静静的深夜里,倚窗站着,深深的呼吸着夜空中那缕绕鼻而来的栀子花香。 她会沉醉的把头倚在窗棂上,闭上眼睛,让夜风轻拂着自己的面颊,享受着那一瞬间包围住 她的,“春”的气氛。同时,幻想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那些虚无缥缈的烟雾之中,总是隐 隐约约浮着一张脸孔,一张年轻的,男性的,有对热烈而愁苦的眸子的脸孔,和这脸孔同时 存在的,仿佛是一些画,一些画像,和一株亭亭玉立的莲花。
这种幻想和沉醉总是结束得很快的,然后,睁开眼睛来,屋里那份寂寞和无奈就又对她 四面八方的涌来了,那些虚无缥缈的事情全被吞噬了。她会发现,她手中掌握着的,只是一 些拼不拢的、破碎的梦,和一些压迫着她的、残酷的现实。于是,她叹息一声,轻轻的唱了:
“心儿冷静,夜儿凄清,魂儿不定,灯儿半明,欲哭无泪,欲诉无声,茫茫人海,何处知音?”
彩云飞Ⅱ 23好几天没有去过青云了。云楼曾经一再告诉自己,他去青云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那儿找 不到他所寻觅的东西。但是,他仍然很难抵制青云对他的一种神秘的吸引力。尤其,夜晚常 常是那样的冷清,那样的寂寞,那样的孤苦和漫长。于是,他一次又一次的去了青云,算准 了小眉歌唱的时间,去聆听她的几支歌。小眉,这女孩在他心中的地位是微妙的,他自己也 说不出来对她是怎样的一种感觉,看着她在那儿唱,他有时依稀恍惚的把她当作涵妮,感到 一份自欺的安慰,有时他清楚的知道她不是涵妮,只是小眉,却觉得她的歌对他有种神奇的 力量,它撼动他,她的人也撼动他。看着她每次挺直了背脊,贯注了全部的精神和感情,唱 着“我是一片流云,终日飘浮不定,也曾祈望停驻,何处是我归程?”他就觉得心里酸酸楚 楚的涌满了某种感动的情绪,他可以看出她那份倔强,她那份刚直,和她那份感怀自伤的无 奈。尤其,他以前常把涵妮看成一朵小小的云彩,如今,这朵云彩是飞走了,却另有一个女 孩唱着“我是一片流云”出现了,这片灿烂的、美丽的、旖旎的彩云也会飞吗?将飞向何处 呢?于是,他会想起纳兰词中的两句“惆怅彩云飞,碧落知何许?”而感到一份难言的怆 恻。又于是,他会有种奇异的感觉,觉得他和小眉之间是沟通的,觉得小眉知道他在这儿, 而在唱给他听。就在这种吸引力之下,整个寒假,他几乎天天去青云,直到春天来了。新的 学期开始了,生活骤然忙碌了起来,与忙碌一起来临的,是经济的拮据。他几乎忽略了每次 去歌厅的二十五元票价并不是一个小数字。开学后,需要添置大量的油彩、画笔,和画布, 他才明白自己在寒假里浪费了太多的金钱。“青云是不能再去了。”他再度告诉自己,这次 是郑重而坚决的。于是,好多天过去了,他真的没有再去青云。
可是,他有种恍然若失的感觉,每晚,躺在床上,他瞪视着满房间涵妮的画像,开始强 烈的觉得孤独,那些画像栩栩如生的凝视着他,他竟往往把那些画像看成小眉了。只为了涵 妮已经死了,而小眉是活生生的。那些画像是涵妮,也是小眉,他的潜意识里仍然无法把这 两个人分开来。
一天又一天,他迷失在自己抑郁的情绪中。每天去广告公司之后,他必须和自己作一番 斗争,去青云?还是不去青云?他常常幻觉听到小眉在唱歌,这歌声一会儿就幻变成了涵妮 的,再一会儿又变成小眉的,再一会儿又是涵妮的……他无法摆脱开这两个影子,强烈的想 抓住其中的一个,涵妮已经抓不回来了,而小眉呢?小眉呢?他挣扎着;不,膊膊膊能再去 青云了,小眉毕竟不是涵妮哦!
这晚,他离开广告公司,吃了晚餐之后,他不想回家,在街上,他漫无目的的流连着。 天气很好,白天出了一整天的太阳,晚上空气中仍然余留着白昼的暖意,膊很冷,夜风是和 缓的,轻柔的。天上有星星,疏疏落落的,把一片黑暗而广漠的穹苍点缀得华丽高雅,像一 块黑丝绒上缀着的小亮片,像——小眉的衣服。小眉的衣服?这天空和小眉的衣服有什么相 干?他自嘲的微笑了一下,摇了摇头。不自禁的又想起涵妮,曾经有许多个晚上,他也曾和 涵妮在这种夜色中散步,听涵妮在他耳边低唱:“我怎能离开你?我怎能将你弃?”曾几何 时,伊人已杳!他再摇了摇头,这次摇得很猛烈。抬起头来,他发现自己正停在一家电影院 的门口,买票的人寥寥无几,正要放映七点钟的一场。
他沉吟了一下,与其去青云,不如看场电影。他买了票。这是部文艺旧片,他根本没看 片名,也不知道是谁主演,但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