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1].4-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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俺哥说:“大,俺媳妇呢?俺媳妇呢?俺媳妇不见了,俺媳妇跑球了。”
俺爹急得胡说起来:“咋?不能!刚还和二小……不是,咋?才还……唉!”
爹老泪和鼻涕随他的咳嗽一起下来。俺哥说:“大,不急,五十里山路她个瘸子跑个鬼,等俺弄死她。”
话音未落,俺嫂进院了。俺嫂一颠一颠地过来,俺、俺爹俺哥默不作声地看。俺哥忽然上去抡一巴掌。手起人落,俺嫂坐地上抱脑壳哆嗦。
俺哥怒不可遏,问:“干甚去来?”
俺嫂抹去嘴角一缕血红,没作声。她的蓬乱长发遮蔽了眼,俺看不清里面的内容。俺哥四处睃寻,檐下找了劈柴的斧子,扬起来像是过年贴的门神。俺哥大吼一声:“说!”
俺嫂怯声说:“买豆腐来。”
“豆腐?”俺哥俺爹异口同声,山村来了卖豆腐的,这不常见。
俺说:“卖豆腐的是结巴,俺见好几回。”
哥厉声说:“豆腐呢?”
俺嫂从她身下拎起压碎半边的豆腐。嫂的言行合情合理了,哥没理由再举着斧头。爹一把夺下来说,有煤,不用劈柴。俺嫂拉住俺手起来匆匆回屋做饭。俺哥愤愤不平:山里有的是黄豆,买 甚豆腐,败家货,打得不亏情。
俺嫂买回豆腐,似乎还带回比豆腐硬实的东西。俺嫂噼噼啪啪地拉着风匣子,像是铆足劲的发条。俺嫂眼里放着炽光比往日生动了许多。而且她对俺哥的野蛮似乎有无限的忍耐力,这种忍耐力显然不是来自恐惧。
与待俺哥相反,嫂更温情地待俺,她不避讳狼吞虎咽的哥,一个劲儿往俺碗里夹菜。她甚至用春日一般的眼盯着俺说:“二小,姐好不好?”俺瞅一眼哥,哥没计较。俺说:“好。”她春情依然如故:“姐咋好?”俺血脉喷薄,几乎就要说,咋都好,姐让俺吃奶,姐奶最好。但俺爹忽然“噗”地把饭吐了一桌子,说:“天柱家的,饭咋这碜!”
俺哥一面骂俺嫂没淘净米硌了爹的牙一面出门去上工。俺嫂脸上溢着笑。俺嫂的笑一晚挂脸上,像个把奖状贴脑门的小学娃。俺惊讶俺嫂的变化,她像是吃了仙丹一样。俺想起那个结巴说的“你不吃,你嫂吃不?”看样子,俺嫂真吃了。
晚饭后俺和爹躺在热腾腾的炕上烫脊背。俺爹舒服地闭眼假寐。俺听到俺嫂在里屋叫,二小,给姐烧烧炕。
俺抬头看爹,爹毕竟老了,已很响地打起了鼾。俺跳下炕蹑手蹑脚地进了里屋。
嫂依然笑着盯俺说,坐。俺和嫂面对面坐炕上。嫂笑着盯俺片刻就流下了两行泪。嫂说:“俺弟跟你同岁。”
俺说:“嗯,俺知道。”
嫂说:“二小,以后再不敢胡吃乱喝,也不敢瞎跑。”
俺说:“嗯。”
嫂又说:“以后想姐不?”
不等俺开口俺嫂就低低地啜泣起来。俺听到窗外呼呼地风响,深秋的脚步冷静地逼近,不管人们是否做好准备。俺嫂突然抬起头盯着俺。俺心咚咚地要蹦出来,俺以为嫂又要让俺高兴,可嫂只淡淡地说,好了,二小,出去睡吧。
俺重回外屋躺下,爹翻个身说句含混不清的梦话。
俺朝另一个方向翻身睡去。俺似乎听到悠扬的胡琴凄迷入耳,像是远古画册里一位姑娘的啜泣,如歌如诉。这幅画俺在甚地方见过,也许是一个老巫婆的黑屋子里吧。姑娘的哭泣愈见清晰,俺甚至看到她袅袅走来,时光的铅粉逐渐剥落,尘埃弥散间她的音容渐显端仪,恍惚间她竟是微笑的俺嫂。俺嫂轻履薄衫半裸酥胸向俺走来,俺看到一双呼之欲出的奶子,如两只结伴而行的玉兔,招唤引诱俺。俺跳起来要奔去,猛然一声霹雳,电闪间俺嫂倒地,炫目的红血从嫂乳间涌出,嫂胸口赫然插一把残剪。俺恸叫一声醒来。
2007…5…21 15:29:26 苹果树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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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册:2007年4月8日 第 16 楼
俺嫂竟真的在地下看俺,手抚前胸,痛楚不堪。可怕的是地下竟有五六个大汉。
其中一个手里握支枪。黑洞洞的枪管子瞄准爹脑门,爹半跪在炕上像只掉陷坑里的猎物,爹打着冷战,空气里凝固着窒息的火药气息。一个秃顶汉子说,把枪收起来,走。持枪的人说,你们走,我俩吃棵烟再走。
那几个人扯了俺嫂就走,俺大叫一声要拼命。俺嫂喊:“二小,不敢,他们是好人。”好人还能抢人?好人半夜跳俺家墙头?俺不信,俺要拼。俺爹说:“二小,他们是公安。”
“公安是甚?”
“公安就是政府,政府就是管村长的。”
俺不动了,这些人比刘黑头还官大。俺嫂被扯出院又扑进来,俺嫂拉住俺手说:“二小,俺……”
政府说:“甚时候了还罗嗦,快走!”
俺嫂说:“要不,等他哥回来说一下。”
政府说:“胡说,快走!”
俺嫂哭得说不全话:“二小,欠……”
俺想,谁欠谁?
老人家,受惊吓了,来,抽棵烟。小伙子,来,坐下。我们也是不得已啊。政府说。
这是个大案,跨省大案!人贩子祸害大啊,毁了多少女子。宋珠英是他们祸害的一个。政府说。
政府问:老汉花多少钱?六千?是这行情。老汉花得冤,就当买了法看——买人犯法哩!
政府说:下庄姓赵的窑汉认识不?他买了个四川媳妇,叫枪毙了。他媳妇原有男人娃娃,给他做了三月媳妇要了他条命。我们破了这跨省贩人案,去解救他媳妇,他媳妇白天黑夜捆着,跟他困觉也捆着。我们的车上不了山,我们步行解救那女子,我们带她走出村一里地就让包围了。让锄头铁锹包围了,估计全村的锄头铁锹都出动了,我们的枪没用。我们的帽子打飞了,上面有国徽。他们胜利了,他们把那媳妇抢了回去,我们像些斗败的公鸡,抹着脸上的血,步行下山。
第二次我们骑了马。我们离村十里就下了马,等天黑摸进村。我们贼一样跳墙进去,我们背了那媳妇往山下跑。半路被截住,他们抄小路来,他们没客气,铁锹劈头盖脸抡下来,小洪就死了,脑壳削了半边,小洪是警校实习生。我们没开枪。
后来逮捕了赵窑汉,他说,他花了钱,他媳妇花了他钱。可法不认钱。法要了他命。那女人回四川了。赵窑汉没了钱,没了媳妇,没了命。
俺爹和俺坐炕上,俺爹抽着烟咳嗽,政府一个劲给爹烟。爹咳嗽得山里一切生灵不安,公鸡咯咯地打鸣。政府说,行了。
政府说,是时候了,就走了。
俺没机会笑,现在俺跑滹沱河边大笑。村里人劝俺,二不愣,别伤心,该着哩。村里人说,唉,可怜仁义的老石家。俺爹一整天在屋檐下呆坐,俺哥砸烂了屋里能砸的家什。
哈哈哈,俺替俺哥俺爹笑,俺为村里人可笑的话愈发笑得肚疼。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秋天干枯的喉结哽咽,燥热气息喷薄欲出。俺偎在嫂怀里。想象如同地里拔节的莜麦。俺领悟着自然的无穷奥妙。奶香响彻云天,那是神赐的粮食和营养。没有一种音乐如此震撼,俺用双手和舌尖聆听——那种弹指心弦的呻吟;没有一种颜色如此诱人香醇,须以全部想象阅读与静享——那粉红与白嫩的构思。俺偎在嫂怀里。俺陶醉在一个季节里。
俺嫂走了。俺像只懵懂的狗,沿河寻找昨日肉欲划伤的气息。在草丛、石隙、花间、落叶的缤纷里,俺嗅着,恍恍地走着,把爹和哥扔在脑后。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河水在地表咕咕奏鸣,是由亘古悠长的地心吸力指引。引导俺畅游流连的,是乳色山峦下咚咚跳着的力量。俺对自然佩服得五体投地,俺用眼、手、舌头以及能用的一切器官感受并回报深埋地底的心音。
你不得不嘲笑一个二不愣悼念昨天的方式。俺无法制止双脚前行的步履,俺在俺似曾相识的任意地方,可能是一棵树后,一尊嶙峋的石旁,或是面对一汪浊水,俺的手在裆间快乐地游走、弹奏、拨弄。俺想,俺用手与鸡鸡对话,至少是思索一具肉体如何面对孤独世界的问题。
俺嫂说,二小,吃奶不?
这句话是俺制造快乐、寻找逝去气息时的背景。俺聆听着俺嫂这句话,俺沿着它能寻到俺嫂轻吐如兰气息的红唇。俺生活在它的指引下。这句天籁之音成了俺应付一切魔鬼的武器,孤独、寒冷、饥饿都统统逃逸。它是有魔力的咒语,类似后来俺乞讨生涯中听到的僧人的偈。
与俺的懵懂和在山野枯黄日子里自造快乐相反,俺爹俺哥陷入了不可救药的绝境。俺看着他们衰草一样枯萎,俺哥索性背了一麻袋燕麦去了下庄,他把自己交给张着黑洞洞饿嘴的大地。这样俺爹的日子简单成吃、睡与拉。俺爹开始糊涂了,常常弄不清昨天与今天的界限,常常在午饭后小憩醒来又忙于造午饭。
那个鬼祟的卖豆腐人再没来。那块搁置太久的被俺嫂压碎一半的豆腐,臭了,扔猪圈里了。
就这样,日子在俺们快乐与忧伤、心痛和诅咒间一页页掀过。败亦犹荣的秋天走了,冷酷而公正的冬季登场。风儿捎来上帝谈笑间撕下的一页剧本,天地间周而复始地上演。
俺想说一下俺家的过年。
雪掩盖了事情真相,满目是纯洁的颜色,天空中无休止地继续开放虚伪的花。俺哥在全村的欢腾中哈哈笑着放了一串鞭,俺家的年在“噼噼啪啪”中来了。俺哥说,二小,笑起来,该哩。俺爹也露出豁牙。
俺哥说:“二小,笑起来。”
俺哥俺爹盘腿坐炕上对饮,他们嘻嘻地笑着,谈论一些与生活无关的事,谈论来年未知的收成和未来某件高兴的事。他们一碗接一碗地喝,俺不屑喝,俺有比酒更能点燃自己的煤渣。
俺哥说:“女人算个甚?没女人咱照样过个好年,是不是,爹,二小?”
俺哥说:“没女人咱不照样喝酒吃肉?女人算
个甚!”
爹闷头喝酒不吭,哥又烫了一壶。窗外雪花漫天飞舞,闹腾得真有过年气氛。爹忽然开口:“有个娃就歇心了。”
俺哥哈哈地笑着说,爹说这干甚,说这干甚?爹喝醉了。哥大碗喝着酒,哥说:“女人算个甚。”
“女人算个 !女人算个 !”哥哈哈地狂笑起来。
哥把碗往地下使劲一摔,哥哈哈地狂笑,女人算个甚?哥的笑忽然变成号哭,继而号啕大哭,哥哭着喊,女人,女人……
俺爹说,莫哭,柱子,莫哭,过年哩,该笑哩。
俺也说,哥,笑起来。
在爹和哥探讨哭与笑的问题时,俺跑出家门,冲向雪野。
也许在诗人看来,雪花只是上帝的道具。它让忠实的愚民狂热,让一个二不愣在大年初一的喜庆里扑向死亡。在这样一个容易覆盖真相的天气里,没有人注意一个微不足道的生命正在雪的袭击下消散、冷却。
二小,吃奶不?咒语再次响起,俺在没有人迹的山道上狂奔。仿佛命中注定,俺必须去,俺必须投入雪原怀抱,因为那里有俺生命的源泉,有俺赖以维持的营养。俺在月光惨淡的瞰视里爬行,俺不能停息,与博大的原野比较二不愣的执著只有一个。
俺在生命冻结的前页,梦见俺偎在嫂怀里,嫂敞开的胸怀弥散着生动馨香的鲜活光泽。在大自然宽宏的偏爱下,俺真像个吃奶的孩子。
6
这个梦无疑是冗长的,因为俺睁开眼已是两天三夜之后。“二小!二小!”在梦的结尾俺听到了天空的偈语。梦的内容已不很具体,俺只隐约感到弥撒温暖的母体是梦境永恒的主题。“二小!二小!”这好像是俺迷惘生命走向的一种暗示。它与“二小,吃奶不?”遥相呼应,它们站在俺生命的两端,以现实与梦幻两种形式遥控着二不愣的生命。
俺睁开眼,听到唤俺吃奶的声音在耳畔叫着“二小醒了,二小醒了”。俺的力量从天而降,俺一骨碌坐起来,俺使劲揉着眼,俺不相信俺真的醒来,这只能是梦里的情形——俺嫂!俺看见了嫂,她笑吟吟望着俺。
俺嫂没有变,还是窄窄的脸浅浅的笑。俺嫂变化太大了,俺二不愣思索得脑壳疼,不得其解。俺爹见多识广,他笑呵呵地张着豁牙老嘴告诉俺:傻小子,你嫂怀上了。爹要有小孙子了。嘿嘿。
俺瞅着俺嫂的大肚子,有个小家伙藏那里笑。
俺嫂说,她回了老家,爹死了弟也死了,房子没了地也没了。嫂就回来了。“老石家花了六千,俺还个娃娃。”俺嫂说得平淡。
这件事情,俺爹俺哥没深想。如果你允许二不愣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