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尖上的孩子-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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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爸,我还没死呢!”
时影从小到大没有大声吵嚷过,在周围人的眼里,他乖的不像话,虽然有一点点倔,但自小就是个温和的孩子。
所以他压抑著怒气的声音吓呆了亚述,吓坏了凯斯。
儒雅的时先生皱起眉,“你在胡说什麽!”
“爸,在你心里,我到底算什麽?”
“……”
“如果我死掉,摄影展是不是会更轰动?”
时先生板著脸,似乎完全不懂儿子在说什麽,“时影,不要那麽神经质!”顿一顿,他放缓语气,“摄影展跟你的病完全不相干。即使我想这样做,也是因为它们值得展出,而你,太消极了。”
时影嗤笑,“爸,我长著耳朵!上次的联合影展,如果不是你在後面活动,谁会肯把我塞进去?报纸上文化名人时某的儿子也跻身新锐摄影师之列……爸,你是看到我的名字高兴,还是看到自己的名字高兴?”
时先生终於不快了,“你这话什麽意思!”
时影一脸厌倦,“……那些照片,我已经说了送给亚述当材料,难道必须立遗嘱才能完成我这个愿望麽?爸,你的名气已经够了,我也没有足够的才华来光耀你,所以,别再费心了。”
时先生脸色难看,“你认为我做这些都是为了自己?”
“我也希望你做这些是为了我,或是为了妈,为了我们的家,但是爸,我大了,骗不了自己,我眼睛里看到的是你永远不会在家里出现,你需要它只不过因为它是个好背景……”时影声音变淡,“回家一次吧,我已经跟妈说了,让她离开你。”
时先生的表情终於出现较大变化,他凝视著时影许久,眼里不知是气恼还是什麽,“……小影……我跟你母亲……一年前已经签好离婚协议……”
时影的脑子“嗡”的一声胀大。
“……她提出……先不要告诉你……怕你不高兴……至於她有没有再秘密结婚……我就不清楚了……小影……你的眼睛里……究竟看到了什麽?”
父亲从自己身边走过去,表情有点冷酷,有点讥讽,也有点无奈。他的助手一脸尴尬,匆匆瞄时影一眼,跟了上去。亚述呆呆站在一边,脸上流露出一丝怜悯。
视线有些模糊,头像一口被重重撞击的大锺,嗡嗡嗡地冲击波激起一鼓鼓的痛楚,时影觉得自己像被扎破的气球,力气不足以撑住身体,瘪瘪地向下滑……好听的少年的声音在身边惶急地响起来,听不清楚,好像是在叫“止痛药止痛药”之类的。
他闭上眼睛,不再坚忍,任由自己被疼痛打败,陷入黑暗……
这些日子以来,我究竟都在干些什麽呢?
或者说,人被生下来,这麽又丑又长的一生都在干些什麽呢?
原来真的是这样啊,人生这种东西,就是你怎麽折腾都会一塌糊涂的东西……所以说所谓真实和虚假,也不过就如此吧?不管哪一种,也不会更漂亮更快活些……
稍微有些负气地,时影载浮载沈地想著。
恢复知觉的时候,他觉得自己是躺著的,但他已经不敢相信自己,谁知道睁开眼睛之後,还会发生什麽古怪难堪的事情呢?
“……我还是不太明白……”
细小的声音从附近传过来,有人在窃窃私语。
“嗨哟,”另一个声音说,“讲到这样你都不明白,再讲下去也没用的,我就告诉你,我觉得啊,伊恩他实在是有点倒霉。”
时影猜想自己的嘴角下意识地向上弯了弯。
“……那麽,你说你跟他去医院,这一次医生到底是怎麽说的呢?”
“要住院。”
“就是说,决定动手术麽?唉……”
“你为什麽叹气?动手术不是能治好病吗,那时影以後就不会这麽疼了。”
“你懂什麽,我觉得他宁愿疼死也不会愿意变白痴的。”
“变白痴……”
“就是说他再也不认得你了,也听不懂你说话,也不会理你,你哭他也不会明白……喏,就像现在这样,你掉眼泪,他也不知道。”
“我可以一直掉到他醒来他就知道了,我掉眼泪的时候时影都对我很温柔。”
“变了白痴就不会。”
“……”
“如果是现在这个医生的话,可能不会变白痴。”时影小声说。
两个人影凑过来,惊喜挂在脸上,“时影/伊恩,你醒了?”
亚述又是愧疚又是高兴,愧疚大概是因为动过心思把“继承”到的照片再转手出去,“你刚说什麽?怎麽这次检查的结果不错吗?那太好了!”他是真心为朋友高兴。
……是真心吧?时影心里苦笑,简直不敢再相信自己的感官与感觉。
“检查是还没有进行,但基本上已经可以确定,手术会成功,不过我醒不过来。”不知道为什麽,漫不在乎地就说了出来,像说个事不关己的笑话。
从他的表情里,亚述却看不出任何开玩笑的成份,“真的?”
时影苦笑一下,“这是一道选择题,答案有两个,一个是死,一个是当植物人,你选哪一个?我也可以换个医生,然後答案变成死亡与当白痴。”
半晌,亚述才喃喃说,“伊恩,你真倒霉。”
是啊。
时影把手搭在额头上,望著天花板,一脸茫然,生老病死,悲苦哀戚,也不过是大大小小毫无意义的倒霉而已。
亚述也无话可劝慰,陪著沈默一会儿,终究心里难过,走开了。
凯斯小小的头颅依偎过来,担忧地望著他。
拉回视线,对上那双眼睛,时影轻轻喟叹,用手指刮刮他细嫩的脸颊,“还有你这个小家夥,为什麽会那麽倒霉地跟我订了约呢?”他费力地撑著身体站起来,看看周围堆的到处都是的照片,“来吧,我们在这里狠狠耗它几天,赶快把你想起来。”
……
“……不要!”凯斯细瘦的手臂环上他的腰,“时影,不要想了,我明白了。”
时影低头看他。
男孩的嘴唇抿出坚决的线条,“我让你想起我,是因为我想跟你在一起,可是你现在要想起我,是为了让我走,是不是?”
时影想了一会儿,柔声说,“你不能不走,我改了主意,不愿动手术了,我们绑在一起的话,我死之後你说不定也会出什麽事。”
凯斯低下头,沈默一会儿,问,“会一起变成尘土麽?我不怕。”
时影怔怔看著他,忽然笑了,“凯斯,我如果爱上你,说不定真的会拖著你一起变成尘土了,只是喜欢的话,不用这样的。”
凯斯忽地抬起头,眼睛亮亮的,“你爱我的,时影,你只不过不记得了……”
尾声
从香农机场向北约五十公里,就是巴伦。
巴伦这个名字是从爱尔兰盖尔语翻译过来的,意思是多石的地方。一层层灰色石灰岩间夹著植被的浑圆山丘直落入海中。虽然乍看起来象是一块很贫瘠的地区,但仔细看就知道这里并不寂寞。沈重的石岩旁生长著精致的小白花,盛开紫红色花朵的老鹳草,海石竹,虎耳草和巴伦兰花,有风吹过时,就会像柔软的绿色海水在荡漾。
不过最近几年当地气候十分异常,微风拂面的日子少之又少,海上常常刮起大大小小的风暴,少风窒闷的日子居多,据说这样的变化也是全球气候恶化的一部分。
初夏的一天,一个旅人背著行囊登上山丘,低著头,专注地搜寻,然後在两块相邻的岩石间坐下来,吁口气,“终於找到了。”说著伸手去左右敲敲石头,喃喃自语,“果然又小了些。”被带著海盐味的风侵蚀过的石头,有一些碎屑掉落下来。
随著他的到来,山顶的风势也开始大起来,耳边能听到“呜呜“的风声,夹著断断续续的说话声。
“是是,我知道变这麽重你很难受,不过也只有忍了,你看时影还不是一声不吭。”
“……”
“还要多久?总得等你们全都风化干净。”
“……”
“别再抱怨了,大风暴风飓风龙卷风,大家都已经来过了,我们只是风,又不是榔头。”
“……”
“用掉全部力量变成这样也是你自己选的,那就不要罗嗦!”
“……”
“待不了太久。”
“……”
“我是不是要去找阿罗跟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现在是石头,我是风,他是人,物种不一样,轮不到你关心。”
“……”
“我变得像人?我到觉得你更像石头了!”
“……”
“这不是打击。唉,即使变成石头,你们至少躺在一起,你的要求不就是这样吗?”
这一次似乎不再有回答。
旅人靠在石头上,枕著头,凝视著远处的海面。
每隔一段时间,世界上的各种风都会悄悄地到这里来一次,代替那消失的巴伦的微风,让云朵在天上快速奔跑,让海水卷起白浪,让草海起伏波荡。信风停留的时间最久。他清楚地记得,几年前他在海上刮过时,遇到了那个迷了路,哭泣著的风精弟弟,说是要去找一个人,说喜欢那个人,答应了他的请求,要跟他在一起。
风是不能固定下来的精灵,带动身边所有事物的命运都开始摇曳。
他们一路寻找,一路揭开生命中的假相,也一路陷入更多的迷茫里去。最後好不容易选了一个方向,也不过就是变做两块石头趴在这里而已。
风信静静地凝视著远处,心里慢慢升起一丝茫然。自己选择的方向,尽头会是什麽呢?
他起身,慢慢走开去。
两块石头窃窃私语。
“风信哥哥去刮风了。”
“嗯。”
“等我重新有力气,我就可以自己刮了……身子重得好难受啊。”
“慢慢来,别著急。”
“唉!”
“我到觉得这样安安静静躺在这里也不错。”
“……”
“凯斯不喜欢跟我一起在这里吗?”
“喜欢!”
“老实说,对我是很不错,不过对凯斯真的是有点抱歉。”
“……时影,你真的觉得死掉之後没有变成天使,反而变成石头不错吗?”
“嗯。”
“……我一直怕时影生气。”
“虽然你自作主张,不过我没有生气。”
“那时影~你究竟有没有想起我呢?”
“……到我们全都风化干净的时候,一定就能想起了。”虽然身为一块石头,但时影觉得自己在微笑。
人在死的那一瞬间,果然是能想起所有乱七八糟的事情啊……那个时候他忽然就想起了几年前去到爱尔兰巴伦寻找当地特有的珍珠色边豹纹蝴蝶来做摄影题材的事。走的累了,就躺倒在山坡上,头顶是蔚蓝的天空,一团一团的云慢慢飘过去,鼻子里满是新鲜的海的气息,泥土的气息与草的气息,几茎柔软的绿草轻轻摇曳著,一坠一坠,像有个精灵在上面跳舞,於是开玩笑地感叹说,这里的风还真是温柔可爱啊,娶回家一定是世界上最好的太太吧?然後就在微风里面笑吟吟地睡著了……最後被一阵细雨淋醒,狼狈地跑掉,说过的话也就忘到脑後了……
这样告诉凯斯的话,他又会哭吧?
那其实也就是不负责任的随便说说,等同於撒谎,可是兜兜转转,现在变成了真的,这又是谁能想到的呢?
可是……时影狐疑著,自己真的没有想起吗?
凯斯这个名字,在爱尔兰语里明明就有风的意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