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片云 1060-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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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被动的闭上了眼睛。心里还在呐喊: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我不要做钟摆! 但是,嘴里却怎样也说不出分手的话来。明天再说吧,她模糊的想著,觉得自己软弱得像一 堆棉絮,几乎连思想的力气都没有。恍惚中,她只知道友岚一直在忙著,一直在换那条毛 巾。她很想叫他不要这样做,很想抓住他那忙碌的手,让他休息下来。但是,她什么都没 做,只是被动的躺著,被动的接受他的照顾及体贴。
天完全亮了,阳光已经射进了窗子,事实上,宛露一直没有睡著,她只是昏昏沉沉的躺 著,心里像塞著一团乱麻,她无力于整理,无力于思想,无力于分析,也无力于挣扎。当阳 光照亮了屋子,她睁开眼睛来,立即接触到友岚深深的凝视。他形容枯槁,眼神憔悴,满脸 的疲倦和萧索。当宛露和他的眼光接触的一刹那,他的眼睛亮了亮,一种企盼的、热烈的光 采又回进了那对落寞的眼睛里。他对她微微一笑,那笑容是温柔而细腻的。“宛露,今天你 不要去上班,我会打电话帮你请假,你好好的休息一下。我本来想在家陪你,但是,工地有 重要的事,我不能不去,不过,我会提前赶回来!”
难道那些争执的问题又都不存在了吗?难道他预备借这样一场混乱再把它混过去吗?她 想问,却又问不出口。忽然间,她想起在学校里念过莎士比亚,她想起那矛盾的哈姆雷特, 以及他所著名的那句话:“做,与不做,这是一个问题!”
他仔细的凝视她,似乎在“阅读”她的思想。他的手指轻柔的在她鼻梁上滑下去,抚摸 她的嘴唇与下巴的轮廓,他低声而诚恳的说:“我知道我们之间的问题并没有结束,我并不 想逃避它!但是,我觉得我们彼此都需要冷静一下,再仔细的考虑考虑。我很难过,我那个 瓶子,原来这么容易破碎!它装不住你!”
她不知所以的打了个冷战。外间屋里,顾太太在叫著:“友岚!你到底吃不吃早饭?上不上班?”
她想坐起身子,他按住了她。
“别起来,也别照镜子,因为你的额头又青又紫。”他俯下头来,在她额上轻轻的吻了 一下,像童年时代他常做的,是个大哥哥!他抬起头来的时候,他眼睛里有著雾气。“昨晚 我发疯时说的话,你可以全体忘记,我永远不会勉强你做你不愿意的事。利用这一天的时 间,你好好的想一想。”他站起身来,预备离去,她下意识的抓住了他的手,说了句:“友岚,你没有刮胡子!”
他站住,笑了。“没关系,建筑公司不会因为我没刮胡子,就开除我,你呢?”他凝视 她。好半天,他才低沉的说:“我总觉得一个大男人,说‘我爱你’三个字很肉麻,可是, 宛露… ”他低语。“我爱你!”他走了,她望著他的背影,一时间,觉得心如刀绞,自己 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如此心痛。哦!她咬紧嘴唇,在内心那股强烈的痛楚中,体会到自己又成 为一个钟摆。摇吧!乙乙乙乙乙!她晕晕的摇著,一个钟摆!一片飘流无定的云!
她不知道在床上躺了多久,终于,她慢吞吞的起了床,头还是晕晕的,四肢酸软而无 力。屋子里好安静,友岚和顾仰山都去上班了,家里就只剩下了两个女人。顾太太并没有进 来看创她,是的,家门不幸!娶了一个像她这样的儿媳妇,实在是家门不幸!她走到梳妆台 前面,凝视著自己,身上,还是昨天上班时穿的那件衬衫和长裤,摔倒后就没换过衣服。她 下意识的整理了一下服装,又拿起梳子,把那满头零乱的头发梳了梳,她看到额上的伤处 了,是的,又青又紫又红又肿,是好大的一块。奇怪,也是一个圆,也是一个圈圈,也是一 个烙印,她丢下了梳子,走出了房间。
客厅里,顾太太正一个人坐在那儿发怔。看到宛露,她面无表情的问了句:“怎样?好 一点没有?”
“本来就没什么。”她低档的说,在沙发上坐了下来,忽然觉得在顾太太面前,她自惭 形秽!为什么顾太太不像往日那样对她亲热了,宠爱了?是的,家门不幸!娶了这样的儿媳 妇,就是家门不幸!“宛露,”顾太太注视著她,终于开了口,这些话在她心里一定积压了 很久,实在不能不说了。“你和友岚,也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你们这件婚事,也是你们自 己做的主,我们这个家庭,也算够开明够自由的了。我实在不懂,你还有什么不满足?”她 低下头去,无言以答,只喃喃的叫了一声:“妈!”“好歹今天你也叫我一声妈,”顾太太凝视著她,点点头说:“你也别怪我把 话说得太重了。你是一个结了婚的女人,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时代。固然现在一切都讲新 潮,可是,结了婚毕竟是结了婚,传统的道德观念和拘束力量永远存在,你如果想突破这个 观念,你就是走在道德轨道之外的女人!在现在这个时代,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往往还津 津乐道,女人一失足,就再也没有回头的余地。男人风流没有关系,女人一风流就是淫荡! 你必须想腚清楚,我们从未嫌弃过你的身世或一切,你也别让顾家的姓氏蒙羞!”
“妈!”她惊愕的喊,冷汗从额上和背脊上冒了出来。“姓氏蒙羞”!这四个字第一次 听到,是孟樵的母亲说出来的!而今,友岚的母亲也这样说了吗?她又开始觉得头晕了,觉 个整个心灵和神志都在被凌迟碎剐,但是,顾太太说的是真理,代表的是正气,她竟无言以 驳。
“宛露,”顾太太的声音放柔和了。“或者我的话说得太重了,但是,你也是个通情达 理的孩子,你该了解一个母亲的心情。我无法过问你们小夫妻的争执,可是我看到我儿子的 憔悴……”电话铃蓦然的响了起来,打断了顾太太的话。顾太太就近拿起了电话,才“喂” 了一声,宛露就发现顾太太的脸色倏然间变为惨白,她对著电话听筒尖声大叫:“什么?友岚?从鹰架上摔下来?在那里?中心诊所急救室……”宛露砰然一下从沙发 上直跳起来,鹰架!那只有老鹰飞得上去的地方!鹰架,刹那间,她眼前交叉著叠映的全是 鹰架的影像。她冲出了大门,往外面狂奔而去。中心诊所,友岚,鹰架!她听到顾太太在后 面追著喊:“等我呀!宛露!等我呀!”
她不能等,她无法等,拦住一辆计程车,她冲了上去。中心诊所!友岚!“! 车子停了,她再冲出来,踉跄著,跌跌冲冲的,她抓住一个小姐,急救室在什么地方?鹰 架!哦,那高耸入云的鹰架!友岚!她心里狂呼呐喊著,只要你好好的,我做一个贤妻,我 发誓做一个贤妻,只要你好好的,我躲在你的瓶子里,永远躲在你的瓶子里……她一下子冲 进了急救室。满急救室的医生和护士,她一眼就看到了友岚,躺在那手术台上,脸孔雪白。 一个医生正用一床白被单,把他整个盖住,连脸孔一起盖住……。
她扑了过去,大叫:“不!不!友岚!!友岚!”
“他死了!”一个医生把她从友岚身边拉开,很平静的在说:“送到医院以前就死了!”
不要!她在内心中狂喊,回过头去,她正好一眼看到刚冲进来,已经呆若木鸡般的顾太 太。出于本能,她对顾太太伸出手去,求助般的大叫了一声:“妈!”这声“妈”把顾太太的神志唤回来了,她顿时抬起头来,眼泪疯狂的奔流在她 的脸上,她恶狠狠的盯著宛露,嘶哑的喊:“你还敢叫我妈?谁是你的妈?你已经杀了我的 儿子了!你这个贱人!”宛露脑中轰然乱响,像是几千几万个炸弹,同时在她脑子中炸开。 她返身冲出了急救室,冲出了医院,仰天狂叫了一声:“啊……”她的声音冲破了云层,冲 向了整个穹苍。一直连绵不断的,在那些高楼大厦中徊响。
我是一片云 尾声在台北市郊的一座山顶上,“平安精神病院”是栋孤独的、白色的建筑。这建筑高踞山 巅,可以鸟瞰整个的台北市。在病院的前面,有一片好大好大的草原。
天气已经相当冷了,是暮秋的时节。医院大门前的一棵凤凰木,叶子完全黄了,筛落了 一地黄色的,细碎的落叶。寒风不断萧萧瑟瑟的吹过来,那落叶也不断的飘坠。
有两个中年的女人走进了病院,一面走,一面细声的谈著话,其中一个,穿著藏青色的 旗袍,是段太太。另一个,穿著米色的洋装,却是那历尽风霜的许太太,一个是宛露的养 母,一个是宛露的生母。“据医生说,”段太太在解释著,满脸的凝重与绝望。“她可能终 生就是这个样子了,我们也用过各种办法,都无法唤醒她的神志。唯一可以做的,就是给她 个安静的、休养的环境,让她活下去。或者有一天,奇迹出现,她又会醒过来,谁知道呢? 我们现在只能期望于奇迹了。”
许太太在擦眼泪,她不停的擦,新的眼泪又不停的涌出来。“是我害了她!”许太太喃 喃的说。“或者,是‘爱’害了她!”段太太出神的说,仰头看著走廊的墙角,有一只蜘 蛛,正在那儿结网。她下意识的对那张网看了好一会儿,又自言自语的说:“爱,是一个很 奇怪的字,许多时候,爱之却适以害之!”
她们走进了一间病房,干干净净的白墙,白床单,白桌子,宛露穿著一身白色的衣服, 坐在一个轮椅上。有个医生,也穿著白色的衣服,正弯腰和宛露谈话。抬头看到段太太和许 太太,那医生只点了个头,又继续和宛露谈话。宛露坐在那儿,瘦瘦的,小小的,文文静静 的,脸上一点表情也没有,眼睛直直的望著前方。“你姓什么?”医生问。
“我是一片云。”她清清楚楚的回答。
“你叫什么名字?”“我是一片云。”“你住在什么地方?”“我是一片云。”“你从 那儿来的?”“我是一片云。”医生站直了身子,望著段太太。
“还是这个样子,她只会说这一句话。我看,药物和治疗对她都没有帮助,她没有什么 希望了。以后,她这一生大概都是一片云!”“请你们把这片云交给我好不好?”忽然间, 有个男性的、沉稳的、坚决的声音传了过来。段太太愕然的回过头去,是孟樵!他憔悴的、 阴郁的站在那儿,显然已经站了很久了。“孟樵?”她惊愕的。“你预备做什么?”
“接她回家。”他简单明了的说。
“你知不知道,”段太太说:“她很可能一生都是这样子,到老,到死,她都不会恢 复。”
“我知道。”孟樵坚定的看著这两个女人。“请你们把她交给我,或者,我可以期待奇 迹。”
“如果没有奇迹呢?”段太太深刻的问。
“我仍然愿意保有这片云。”孟樵沉著的回答。
段太太让开了身子,眼里含满了泪。
“你这样做很傻,你知道吗?她会变成你的一项负担,一项终生的负担。”“宛露说 过,爱的本身就是有负担的,我们往往也就是为这些负担而活著。”孟樵沉稳的说:“把她 给我吧!”
段太太深深的注视著他。
“带她去吧!”她简单而感动的说。
孟樵走了过去,俯下身子,他审视她的眼睛,她的瞳仁是涣散的,她的神态是麻木的, 她的意识,似乎沉睡在一个永不为人所知的世界里。“你是谁?”他问。“我是一片云。” “我是谁?”他再问。“我是一片云。”“记得那个皮球吗?”“我是一片云。”他闭了闭 眼睛,站起身来,他一语不发的推著那轮椅,把她推出那长长的走廊,推出大门,推下台 阶,推到那广大的草原上。一阵晚风,迎面吹来,那棵高大的凤凰木,又飘坠下无数黄色的 叶子,落了她一头一身。他低头望著她,依稀彷佛,像是久远以前的“金急雨”花瓣。他脱 下自己的外套,披在她的身上,慢慢的#####向那草原上推去。
在草原的一角,孟樵的母亲,不知何时就站在那儿了。她像个黑色的剪影,默的伫立 在那儿,默的望著他们。孟樵推著宛露,从她身边经过,母子二人,只交换了一个注视, 孟太太含著泪,对他微微颔首。于是,孟樵继续推著宛露,向前面走去。三位“母亲”,都 站在医院的门口,目送著他们。
孟樵推著宛露,在辽阔的草原上,越走越远,越走越小,终于消失了踪影。远远的天 边,正有一片云轻轻飘过。
——全书完——
一九七六年四月八日黄昏初稿完稿一九七六年四月十五日午后一度修正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二日晚二度修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