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所有的爱留给你-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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吐不出来。
妈在工地挑砖,一天一千两百块;她舍不得吃,舍不得用,拖着瘦弱的身体拚命工作,所有的钱,仅够维持我们这破落的两口之家。钢琴课一个星期上一次,一次两小时,每小时的钟点费是九百块,尚且不包括练琴费用。
我低下头,心底幽幽一声长叹。
“没什么事。”我扒口饭,编织着谎。“那个课不上也没关系,老师没有硬性规定同学一定要参加。”
妈狐疑地看着我。吞了口饭,想想,停住筷子,侧过头来,说:“是不是你们老师自己在外头有补习,要你们参加?”
我急忙摇头,一径地否认。“不是这样的啦!不是……没有啦!”弓边搜寻着合理的解释。“是社团活动。就是课外活动──老师说不参加也没关系。”
“课外活动?那要缴什么钱?”
“嗯……材料费什么的。”我不敢看妈”漫天编织着谎言的网。“那个课外活动不参加也没关系。真的!老师都那么说了!”
“随便你!你要参加就参加──”
“不!我不去了,我不打算参加了。”我很快打断妈的话。“想想,参加课外活动也很麻烦,还是不要参加算了。”
妈看着我,没再说什么。饭桌之间,只剩我们沉默的咀嚼声。窄小的空间里,氤氲着一片昏暗黄旧的光线。
夜在黑,我专心吃着饭,没理会。
★★★
第二天,风大云低,天空和我之间一片昏昏灰灰。
一整天,我都托腮望着窗外的天,看阴暗和灰沉流连;将落雨的天空,像一张泫然欲泣的脸。
“唉!星期一和雨天总是使我的棕色眼睛忧郁!”前座的同学回过头来,苦着脸,戏谑地用英语哀声叹息。像是六十年代流行的一首抒情英文歌曲。
我回过神,定眼看看她。
“你今天晚上要补习吗?”我知道她参加了补习街一家英文名师开设的补习班。“上次发的讲义你有没有带?借我?”
她翻翻白眼,摸索书包一会,递给我几张叠折在一起的讲义。
“喏!你这家伙,专门捡现成的!干嘛不跟我起去补习算了!”每次向她借讲义,她总不忘刻薄我两句。
我扯个笑脸,打混过去。“等我影印好。明天就还你!”
“算了!那份给你。”
“你不要了?”
“怎么会不要了!”她把眼睛吊得大大的,故意装得一副悻然的模样。“我一早算定了你这个八卦,多要了一份,省得麻烦。”
“那谢了。”
“不必多谢。条件交换──下次英语课,你跟我一组会话练习。”
“好。”我答应得很干脆。
宋佳琪那几声婉转轻脆流利得又像是英语、又似法语的外国语,在我心底余波犹自荡漾。光是读书并不能饱肚的,妈说的;我只能尽力做好我所能做的。
下课钟当当响,洒扫应退收拾书包。留校的留校、回家的回家,各作鸟兽散。我很快收拾好,却不像平常急急地赶回家去;游游荡荡地,晃着晃着,晃到大雨哗啦地倾落。
雨下得太突然。我把书包夹在腋下,跑到一排店家的廊前躲雨。透过玻璃雾气的氤氲往里头望去,才发现那是一家专门教授钢琴的音乐教室。
耳畔又响起那幽淡的海潮声……那有着诗句一般名字的人。我想更接近他,想瞭解有关音乐和钢琴的一切,我想──身旁的位置添进了一个躲雨的人,修长的手,轻轻拍落着沾在身上的雨珠。我面对着钢琴教室,双手倚触在玻璃墙上,侧过头看身旁的那个人;他停下拍雨的动作,也望我看来──不笑的表情,夜雨的眼瞳。
“江──'Harris1'”这算是邂逅吗?我愕顿了一下。“潮远先生?……”
“你──”他迷惑地看了又看我,蓦然笑了:“你是明娟的同学是吧?我记得你这双──”忽地住口,含住笑,没把话说完。眨动了眼睛又说:“沈若水──没记错吧?”
我说不出话,只能不停地点头,为他记得我感到欣喜不已。迹近狂喜的情绪,自己都快受不住。
“刚放学吗?怎么没有跟明娟在一起?”他以为我跟明娟一样,从小学琴学音乐。问得理所当然。
“不。我不是……”我困窘的低下头。
他立刻会意。“对不起──我以为──”转头去看雨。
大雨没有停的迹象。雨愈下,天色愈是变灰暗。夜,慢慢要来;暮,慢慢要黑。
我们并肩看着雨,同听着秋声的赋曲。
他看看表,似乎有什么事被这场雨给担搁。隔了一会,他拉拢身风衣,转头对我说:“我还有点事,必须先离开了。”
对我轻轻点头,打算冒雨走向雨中。
“江先生──”我望着他离开的背影。却惊心地听见自己叫唤他的声音,被自己的呼唤所呆住。
他回头,在人雨中。
“我──”不知打哪生出的勇气,我走进雨中,走到他身前,仰起头;这一刻我根本无法思考,雨不断打在他身上,落在我脸庞上。“我──我曾在收音机听过你演奏的那曲你改编的西洋乐曲。老实说,我不懂钢琴,也不懂音乐;我也很少听音乐。但你那首曲子真的弹得太好了,我的心好象被什么东西纠住,觉得荒凉得想落泪;充满了无奈与悲哀。我从来不知道钢琴可以弹奏出那么哀凉悲伤的旋转;也从来没有想过,竟然有人能弹奏出这样的旋律,扣动我心处那根弦。我以为──哦──真的不知道──”
我语无伦次了,不确定自己到底说了什么,我只是感觉心中燃着一团火,只是想把满腔的热宣泄出来。
江潮远在雨里默立了一会,静静看着我。凝视的那双眼睛,跟着正在黑的夜深同一色。
“你喜欢钢琴吗?”他望着我好久,看得我发怔。
我怔怔地。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你几岁?”他又问,然后自问自答地喃喃地像在说给自己听。“十五?还是十六?还那么小,那首曲子太沧凉了。”
我不懂他的意思,只是怔怔看着他,任由雨打。
他脱下风衣,覆盖住我的头发,为我遮蔽掉风雨,低着头望着我,像初次相见那样,眼对着我的眼,看进我的瞳孔里头。
“你有一双很美的眼睛,可是,忧郁了些。”像海潮,又像叹息的声音,自雨中晕开,只一剎便被不断倾落的雨水冲刷掉。
“江……潮远先生……”我知道,我有一副早沧桑的容颜;我的棕色眼睛是忧郁的。
“快回去吧!”他轻轻一笑,转身便深入雨中。
“江先生──你的衣服……”
他对我挥挥手。“你穿着吧!里头有张名片,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在那里,如果有空,就过来吧!”
我连忙伸手到风衣的口袋摸寻,那是一所知名大学音乐系主任的名片,这里许多知名古曲音乐家都是出身该所大学;宋佳琪的父母就在这所大学任教。
我举起手朝他挥了挥,仿佛在做一种无言的承诺,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隔着雨帘,但见他的表情似乎糊开,像是笑了。他又朝我摆摆手,身形慢慢被淹没在雨中。
从地球到月球,距离三十八万四千公里,这是否算是往上推进了一步,缩短了几呎距离?即使是一吋也好,我渴望更接近他。更接近他所在的星球和宇宙。
★★★
捧着那张让我觉得又幸福又期待又忐忑不安的名片,暗暗地等待星期六的到来。而那个日子,好象永远也到不了似的。它姗姗来迟,像是在说,我所有心情的起伏,与它且又何干;它睥睨着我,嗤笑我的愚蠢,嘲讽我矛盾不安与且不定的情绪。
我其实还是我;我的心、我的情,依旧冰凉若水,只是,耳畔时而会响起那忽远忽近的海潮声。江潮奔流的回响,像在呼唤,又如回音,拨动了我心底的那根弦──那根,若经拨动,便会执着地寻求应和与回音的那根弦。
听到最初与最美的那个海潮声,我知道,今生今世,我的心将再也感受不到其它的浪涛,只会响应最初的那呼唤;我知道,自己跌进了一个意外的情愫里,那是命运的陷阱,布满了宿命的悲哀;我知道,我不该陷落下去的,却还是那般不由自主。
命运总是和人开着阴险的玩笑。明知道不应该,却还是逃脱不了命运恶意的拨弄。它引诱我掉陷入它的陷阱,然后在一旁讪笑和窥视,嗤笑我的愚蠢,等着我悲哀的眼泪,再用那些悲哀无奈拱筑它阴暗的传奇。
所以,我知道我不应该踏进这所大得让我分不清方向的校园里,却还是那样不由自主、一步步地踏陷下去。这离我,是太遥远的世界;接近了,徒让自己觉得伤悲。
“沈──若──水!”正当我不知该如何,一帧意外的人影挡住我。“果然是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明彦?”连明彦只手提着小提琴,只手钭插在裤袋里,一身少年的傲气。明娟父母从小就刻意栽培他们,明娟从小就学钢琴,也练过小提琴;连明彦专攻小提琴,间因少年傲性,跑去玩酷酷的色士风。
我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他,一时有些茫然。
“你怎么会在这里?明娟呢?”问得有些傻。
他微微提动小提琴,一脸嫌我废话的表情。
“当然是来上课练琴的。”他抬高下巴。
他姨丈阿姨都在这所大学任教,本身又是学音乐的,托聘同系的老师指导他的琴艺,本也不是什么难事。
“你呢?”他接着问。眼神里,有一种过度自信与成熟的不驯。“你到这里来做什么?那家伙不是没事就跟你搅和在一块吗?我还以为是她硬拖着你来的。她没跟你在一起吗?这倒稀奇了。”
我总以为,学琴学音乐,是上层社会表彰于形外的一种身份表征,代表一种气质和教养;也总以为,那就等同于华丽优雅和温文儒雅的代名词。连明彦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全然逸出我的想象;他显得很有自我的主张个性,超越他年纪的霸气性格。
“我有点事情,所以……”
“什么事?”他完全没把我放在眼内,拿我当同辈看待,语气半带着强迫。连明娟那个姊姊他都不当是一回事了,更何况是我!
我避开他咄咄逼人的视线,回避着。
“没什么。只是一点小事……”下意识抱紧手上的纸袋。袋子里,收着要还给江潮远的风衣。
他蹙起眉,疑惑地看着我,审视地打量着我。眼神交移,疑放在我手上的那纸提袋。
“你不是要去练琴吗?时间不快到了?”我提醒他,岔开他的注意。
“不急,那是什么?”他把注意力转移到我的纸袋。
“没什么。”我不给他瞧,移到身后。急着想逃开他。“明彦,我还有事,那就──”
“等等!”他拦住我,不让我走。“反正我也不急,你有什么事,我陪你。”
“不行!”我脱口而出。苦笑说:“难道你没有别的事好做吗?干嘛跟着我!”
连明彦是自体会发光的星球,负等的亮度,烧得我的眼会痛。我无法直视他。
“就是没什么事好做。走吧!你要去约会对吧?约在那里?对方是愣头愣脑的大学生吗?”他一径自以为是,边说边往我靠近。
我往后挪开了一步。我习惯和别人隔着距离;那个生物性的隔阂,是我跟这个世界天生的距离。
“干嘛!”。他抓住我,有些恼怒。“我身上又没有瘟疫!”
“对不起!我只是习惯……”我挣开他。十四岁的他,不仅有着超越他年纪的高挺,更有着超越他年龄的早熟个性与早显的傲气;一如我早显沧桑和忧郁。
我以为他会拂袖而去,但他却只是站着,盯着我。
“你知道吗?”他不笑,不带任何表情。“你是个无趣的女孩,比莫扎特还乏味。”
“啊?”我错愣住,一时意会不到他的话。隔一会,这些话才传进我大脑,开始起作用。
“没有人这样对你说过吗?”连明彦的声音冷如冰,态度也很冷漠,表示他是认真的。“没有人知道你心裹在想什么,笑跟哭差不多,随身带着一把尺测量着和别人之间的距离;而且,才十五岁,就一脸二十五岁的沧桑冷淡,对什么都好象无动于衷、没所谓。我真搞不懂,你这样也算是青春吗?”
我别开脸。何止他不懂,我自己也不懂。何以同样的青春,却有那样落差甚大的存在?我何尝喜欢这样的自己?我只是不得已。我像那片天空,和它同化成忧郁的颜色;生死都是一团槽,生和灭、光灿或黯淡,都不是我自己所能掌握。我无法向前看,只能仰头,再低下头,面对一个糟透了的世界。
未来对我来说,虚无缥缈得教人不敢想。我不知道该如何才能改变我的人生,拿什么交换现实的梦。憧憬太遥远的虚幻,对我是无意义的;编织太美的梦想,对我又是奢侈的。
这样的我,当然不懂。不懂人因何而生、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