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霞满天 1057-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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藏自己,我怕太容易被看懂,你就会发现我一无所有了。”
“啧啧,”她咂着嘴,不同意的摇头。“别说得那么好听,更不要故作谦虚。我打赌, 你并不想让我看懂你!”
“我也打赌,你并不真想看懂我!”他说。
“是吗?”她深深的瞅着他,用小匙搅着碗里的辣椒油,她已不知不觉的吃光了她那碗 红油抄手。“我有点怀疑… ”她转动着眼珠,一股“怀疑相”:“你在引诱我说出我想看 懂你,我… 决不中计!”他笑了笑。不说话。她望着他,狐疑的、深思的、好奇的、探索 的望着他。她眼底那抹慧黠的小火花在闪动,她从他的头发打量到他的鼻梁,从他的眼睛打 量到他的嘴唇。然后,她忽然说:“我中计了,我想看懂你!”
他微微震动了一下。抬起眼睛来,他接触到她那坦率的、真挚的、热切的眸子,这眼光 使他全身一震,背脊上立即冒出一股凉意,多年以来,有另一个女孩也曾用这样的眼光看过 他,只是,那眼光里面还掺杂着更多的一份崇拜和依赖。他跳了起来,仓促的说:“你吃够 了吧,我们该走了!”
她悄悄的把眼光挪到桌面上,微喟了一声:“当然吃够了,我总不能把人家整个店都吃下去!”
他付了帐,走出豆浆店,他们漫步在那初夏的街头。星光很好,闪闪烁烁的布满了整个 天空。夜色也很好,不冷不热,晚风吹在人身上,是凉爽而清新的。他们并肩而行,她的家 就在这附近,他本能的陪着她往她家的方向走去。一时间,两个人都很沉默,都有点儿心事 重重。一直走到快到她家门口的时候,他忽然开了口:“燕青,改天,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
她站住了,有些惊惶。
“不不,”她很快的说:“你不必告诉我!”
“为什么?”他瞪着她。“你不是想看懂我吗?”
她睁大了眼睛,有股调皮的、稚气的、天真的神韵,遍布在她那年轻的脸庞上。“我不 要你为我编故事!”她说。
“你以为—他结舌的。”我会为你编一个故事出来吗?你以为… “”我以为你被 一个女孩子遗弃了!“她笑嘻嘻的说,脸上的小酒涡忽隐忽现。”我以为你曾经轰轰烈烈的 爱过,又轰轰烈烈的结束了。我以为—你在你那个海边的岩洞里,藏着一个人鱼公主。“ 她扬起眉。”是吗?“
他的面容僵硬。他瞪着她,好一会儿,他没有说话,然后,他低声的、微哑的、粗鲁的 说了一句:“再见!”转过身子,他正要离去,她伸出手来,一把就握住了他的手。他回头,忧郁 的凝望她。她脸上那调皮的笑容消失了,眼底是一片真挚,一片诚恳,一片女性的温柔。
“改天,你一定要告诉我你的故事!”她郑重的说。
他摇摇头,有些被弄糊涂了。“你是个很难缠的女孩子!”他困惑的说:“你聪明、急 智、多变,而莫测高深!”“你也是个难缠的男孩子。”她说:“你骄傲、忧郁、深沉,而 喜怒无常。”他瞪视她,对于她随口答出来的话惊愕无比,而衷心佩服,他从没遇过反应如 此敏捷的女孩。
“你知不知道我有些怕你?”他说。“我怕聪明的女孩更胜于怕美丽的女孩,何况二者 兼备。”
她居然脸红了,她又微笑起来,那对酒涡就又在颊上闪动。“你这句话有没有对别的女 孩说过?”她问。
“没有。”他坦白的回答。
“好。”她郑重的说:“我会把它收得牢牢的,如果我自卑感发作的时候,我就把它拿 出来自我安慰一番。”她紧握了他的手一下。“明天见吗?”她问。
“明天下午你有课吗?”
“有两节中国通史。”“我会来找你!”她笑笑,翩然转身,回家去了。
他仍在那巷口呆了呆,然后,他转过身子,慢慢的,安步当车的往学校走去。他是最不 愿搭公共汽车的人,不管多远的路,他都喜欢徒步走去。尤其,在他心里充满了矛盾的感情 和思想的时候。散步可以给他思想的时间。他走着,心里模模糊糊的想着苏燕青,那慧黠、 灵巧、充满活力而又娇媚可人的女孩。在学校里,她曾使很多男孩子倾倒。而他呢?他又有 那一点值得她垂青?他反而对她总是爱理不搭的。他想起父亲的话:“人生的许多机会,许 多幸福的机会,都是稍纵即逝的。”他是不是要放走这稍纵即逝的幸福呢?不不,他已经决 心重新开始了。他叹了口气,幽幽的叹了口长气。于是,他依稀听到,他身后有个女性的声 音,也幽幽的叹了口长气。
闹鬼吗?还是苏燕青在和他开玩笑?他蓦地回首,身后有一排尤加利树,有个人影飞快 的闪到一棵树后面去了。他有些失笑,淘气呵!实在是够淘气的。他往那棵树走了两步,忍 着笑,他命令的说:“燕青,别闹着玩了,你跟着我干什么?出来吧!”
树后寂然不动,他伸长脖子看去,依稀看到一些发丝和衣角,他笑着说:“燕青,我已 经看到你了,再不出来,我就来抓你!不信?你试试看!”他重重的往前再跨了两步。
于是,树后的女孩走出来了,长发垂肩,衣袂翩然,穿着一身全黑的衣衫,鬓上插着朵 小白花。她站在那儿,亭亭然如玉树临风,飘飘然如倩女还魂……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盈 盈然如秋水,皎皎然如星辰,默的、静静的、幽幽的瞅着他。他只觉得脑子里轰然一响, 立即感到天旋地转。他的心脏怦然狂跳,脑子里如万马奔腾,他张着嘴,竟吐不出声音,好 半天,他才大大的喘出一口气来,他伸手揉揉眼睛,再对她看去,又伸手敲敲脑袋,再对她 看去。终于,他有些真实感了。他喃喃的、昏乱的、迷惑而不信任的说:“采芹,会是你 吗?可能吗?采芹?你过来,让我看看是真的还是假的,你过来!”
她向前走了两步,停在他的面前了。他伸出手去,怯怯的碰了碰她的衣角,再怯怯的轻 触她的面颊,又怯怯的轻抚她的长发,她动也不动,只是站在那儿被动的看着他。于是,他 骤然发出一声喜极的狂呼:“采芹!”就不顾一切的,把她紧拥在怀里了,那怕街车还在穿梭,那怕行人还偶尔掠 过,那怕街灯还在闪亮……他什么都不管,只是紧紧的、紧紧的把她抱住了。
彩霞满天 10二十分钟以后,他们已经并肩坐在校园一角的一棵大榕树下面了。这榕树有些像家乡里 那棵神仙树,有合抱的树干,密密的树叶,如伞如亭如盖的枝桠,它的下面,是个很好的隐 蔽的所在。对许多大学生来说,校园是情侣们免费的休憩所,这儿有天然的冷气(夜风), 天然的音响(虫鸣),天然的灯光(星辰)……而且不会受营业时间限制。所以,一到夜 晚,校园里各个角落,常常都有双双对对的亲热镜头。乔书培每晚散步在校园里,可以说司 空见惯,却没料到,今夜,自己也成为其中一对。拥着采芹,他只是不信任的看着她,不信 任的抚摸着她的眉毛、眼睛、面颊、嘴唇……不信任的去握她那双柔弱无骨的手,又不信任 的抚弄她的头发,不信任的去触摸她的衣角,不信任的去握她的肩……坐在那大榕树下,他 就这样神魂颠倒,坐立不安的盯着她,不住口的问:“你怎么这样神秘?你怎么每次都像奇迹似的从地底冒出来?你从那儿来的?你怎么会 跟在我后面?这些日子你都藏到那里去了?……”她幽幽的看着他,幽幽的叹口长气,幽幽 的说:“还是有几百个问题啊!”
“是的,每次见你都有几百个问题!”他说,瞪着她,一瞬也不瞬的瞪着她,忽然把手 指送到她唇边去,命令的说:“咬我一口,快,你咬我一口!”
她徊避了一下。惊愕的说:“你要干嘛?”他重重的呼吸,重重的喘气,又重重的叹息。
“我不相信呀,”他说:“我实在不能相信是你,这一切,像个神话似的,你忽然就这 么出现了……不行。”他内心烦躁的:“你得咬我一口!证实一下你是个活生生的人,你得 咬我一口!”“如果我告诉你,我是个鬼呢?”她说,声音虚飘飘的。“我很可能已经死 了,现在是我的鬼魂来见你!”
他盯着她,用双手捧住了她的面颊,他的眼睛里燃烧着火焰:“如果你是鬼,”他一个 字一个字的说:“你会是第一个被‘人’缠住的‘鬼’,我会缠住你,缠得你当鬼都当不安 宁!”
“哦!”她低呼着,眼里迅速的蒙上了泪影。她投身在他怀中,轻颤着像一只依人的小 鸟。“书培,乔书培!”她热烈的低呼着。“我多想你多想你呵,我快要为你死掉了!再见 你这一面,我是死也值得了!再听你说这些话,我真的是死也值得了!哦,书培,乔书培, 你并没有忘掉我?你还记得我?你还想念我?……”“忘掉你?你这个莫名其妙的傻瓜!” 他恨恨的骂着,用力扳起她那埋在自己怀里的头,就用嘴唇紧压在她的唇上。他吻她,用力 的吻她,吻得一点也不斯文,吻得既野蛮又粗鲁。他的胳膊箍紧了她那小小的身子,似乎想 挤碎她。他疯狂的,悲愤的,恼怒的吻她。然后,在她耳边咬牙切齿的说:“我是该忘掉你 的,你这个残忍的,没心肝的傻瓜!你让我做了一夜的梦,然后你就这样跑掉了,不声不响 的跑掉了,你不怕我一头撞死在那岩石上吗?你这没心肝的,残忍的女人,我该杀了你,我 该勒死你……”他用手抚摸她的脖子,她那细腻的脖子,然后,又骤然把脸埋进她的长发 中。“哦,采芹!”他辗转的,悲喜交集的,温柔的,而又恐惧的问着:“你——嫁给他了吗?”她屏息不语,浑身颤抖。
他的心脏似乎停止了跳动,他不敢要那个答案了。抬起头来,他看到她鬓边那朵小白 花,滚进他的衣褶里去了。他拾起那朵小白花,那用毛线织成的小白花,他凝视着。担忧 的,小心的问:“你为什么戴白花?”她的头慢慢的从他怀中抬了起来,用手拂了拂零乱的 长发,她坐在那儿,静静的望着他。月步下,她的脸像用白玉精工雕塑而成的,白皙,光 滑,玲珑剔透,而绽放着一种夺人的光华。她的眼珠黑亮深黝,是两颗掉落在深潭里的黑宝 石。她的嘴唇轻轻的蠕动着,像两瓣在寒风中轻颤的花瓣,她的声音低沉而苍凉:“我妈 妈——她死了。”
他一凛。所有的神智,都从那初见面的狂喜和昏乱中苏醒过来。他深深的注视她。用手 握住了她的手,她的手冷得像冰。他专注的,关怀的,怜惜的凝视她:“你妈妈?”他惊痛而惋惜。“怎么会?她还那么年轻!”
“她死了!”她重复了一句,声音更幽冷了,像空谷里传来的回音。“她是自杀的! 她……吞了安眠药,就这样死了。”
他紧握住她的手。“多久以前的事?”他问。
“半个月了。”“为什么?”她垂下了眼睑,注视着裙子里的一片落叶,她坐正了一下 身子,把手从他的掌握中抽出来,她拾起那片落叶,无意识的玩弄着。她就这样低俯着头, 慢慢的,不疾不徐的,像在述说别人的故事一样,轻轻的说了起来:“我们一直住在台中。爸爸的案子是在台中审判的,他被押在台中的看守所里。我们找 了很多门路,求过很多人,花了很多钱,到处碰钉子,到处看白眼,钱也白花了。然后我们 认识了那个姓狄的人。他是个律师,已经四十几岁了,他说他和司法部里的大官都是朋友, 和立法院也有交情,他确实来往的都是大人物,他又有钱,用钱像倒水一样。他住在一个豪 华的大厦里,有汽车,有司机,有三个佣人。他说他的太太去世已经三年了,如果我嫁给 他,他就负责营救爸爸出狱。”她抬起眼睛来,很快的瞅了他一眼:“这些,我上次给你的 信里,已经大致都提过了。”
他点点头,注视着她。
“妈妈知道我是爱你的,”她继续说,又垂下了头。“她始终知道我是爱你的,比你知 道得还要清楚。可是,当时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大妈——就是那个河马——又一直在逼迫 着我们,好话坏话都说尽了。于是,我和那个姓狄的订了婚,到家乡去和你见了最后一面。 回到台中,正赶上高等法院要重审爸爸的案子,大家都认为很有希望,认为那姓狄的出了好 大的力量,于是,我就被送进了那个姓狄的家里……”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头也低了下去, 她的双手死命的揉搓着那片落叶,把那落叶揉成粉粉碎了。“我就被送进了那姓狄的家 里……”她低档的重复着,声音里充满了泪痕,终于,有两滴水珠落了下来,掉落在裙褶 中,她轻轻抽噎:“我曾经想给你……那晚,在岩洞前面,我……曾经想给你……那时候, 我是……好干净……好干净的,我……”
他闭了闭眼睛,把她拉进了自己的怀中。他用胳膊拥着她,轻轻的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