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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部分

普通女人-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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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碗上的表已指向十一点四十分,快下班了。我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冻得僵硬的四肢似乎已经麻木,难以走动。我伸出冰凉的手开始拍打头上和身上的雪花,一片片白色的雪花从头上和身上悠然落下,悄然隐入地上薄薄的雪层里了。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司马啸办公的那座楼,里边已经有三三两两地人员下班了。透过满眼飞花,一种不真实的感觉从遥远的地方袭来,不知眼前是梦境还是意识中的胡思乱想。如果是梦,那就不要醒来吧,起码让我再看他一眼才醒来吧。
司马啸出来了,掖下夹着一个鼓鼓囊囊的文件夹,高高瘦瘦的身体已经明显微倾了。我不由得心酸起来。他独自一人穿越在飞舞着的雪花里,像一匹瘦瘦的骆驼正在经过长途的跋涉,给人一种疲惫和沧桑感。我从小树林走出,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像幽怨的魂灵,满眼泪水,尾随着他。
校园里并没有因为飞雪而寂寞,反而因初雪而浪漫起来。道路两旁的冬青和松柏已经是银装素裹。年轻学子们的欢快说笑在旁边不停地传来,与我孤独的心境和表情形成极大反差。司马啸已经拐弯了,他向宿舍楼的方向走了。当我到达他拐弯的地方时,我停了下来。对我来说,那已是我的禁地了。我站在一棵青松旁,与翠绿的青松一起,头顶轻盈的雪花,透过迷人眼睛的雪片凝视着他的背影。白白的雪雾中,他高高的身影越走越远,越来越模糊,最终消失在一片白色中,消失在我的泪眼里。

·14·

 方荻 著


第十四章
41
我是在一阵吵闹声中惊醒的。我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女人一边愤怒地大声嚷着,一边把王真强从他的司机座上拉出来。她头上和身上已积了一层白白的雪,显然已在雪地呆好长时间了。王真强像一只小鸡般被揪着脖领子,踉踉跄跄地站在了雪地上。
你这个十恶不赦的家伙,你从小就毁了她,现在又来毁她的家。你这是自己找上门来,自己找教训的。“啪”“啪”两记耳光随着那个中年女人挥舞的手穿过迷蒙的雪雾传来,我看见那个女人头上身上的雪片正在随着剧烈的身体动作散落下来,一团团似棉花般四处散落,然后飘飘洒洒与天空飞落下来的雪花溶合在一起。一瞬间我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四处张望,看到在车外另一侧一副吃惊表情的妈妈正愣在那里。
王真强终于站直了身子,妈妈也跑了过来,拚命地拉着那个女人。当那个女人气喘嘘嘘地被妈妈拉到车前方时,车灯照亮了她的脸。我认清了,那是姨妈。那个脾气与我一样任性的女人。
我早在这儿等了,我料定他今天会来的。她仍然在大声地嚷着,今天不能放过这个狗……她突然停了下来,张口结舌地盯着从车上走下来的我。紧接着,姨妈冲了过来,抱住我嚷嚷了起来,苦命的孩子,你难道都忘了过去的事,你真的记不起来了吗?为什么还与他来往?
我忘了什么?他怎么啦?我疑惑地睁大眼睛望着妈妈,望着王真强。妈妈又一次被吓得不知所措了。王真强突然冲过来对着姨妈恶狠狠举着拳头说,你这个混帐女人!
妈妈也正在拼命地跺着脚,瞪着姨妈。然而姨妈却视而不见地被王真强的拳头再一次激怒了。她像一头暴怒的狮子,突然放开我,转过身子,跳起来抓住了王真强的头发,咬牙切齿地说,当年没送你进监狱便宜了你,没想到今天你还有胆量来欺负小云……
姨妈仍然在高声嚷着,王真强与妈妈也在她的周围晃着。一片嘈杂。我突然意识到了什么,王真强的笑容,王真强偶尔的忧伤,王真强白白的肤色……我突然看到了那个午后的玻璃窗上妈妈的脸,父亲追着的那个男孩……
我听到自己大叫一声,然后疯狂地扭转身跑了。我想跑离周围的一切,跑离父亲母亲跑离那个小男孩,跑开无边的黑夜,跑开眼前飞舞着的白雪。在这种飞速的奔跑中,我的脑中慢慢变成一片混沌,眼前黑的夜与白的雪也开始旋转起来,变成两条黑白分明的高速运转的线条,一种眼花缭乱的图案越转越大,像一股巨大的旋风滚雪球般瞬间罩住了周围的一切,罩住了无助而恐惧的我。
我仍然没命地跑着,似乎要逃开这个黑白线条组成的魔图。然而,我跑着跑着,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变成了一张细小的纸片被卷了起来,在黑白线条的图案里像一个小小的墨点,没有固定位子。风在耳边呼呼地吹着,我恐惧地高声叫着,声音穿过黑白图案里各种各样的线条和空白,穿过翻卷着的尘沙和杂物消失在看不见的世界里。我感到那个巨大的旋风正在高速旋转着、飞越着、呼啸着卷起地上、空中,以及周围的一切纸张、垃圾、空杯,还有像我这样轻飘的灵魂,最后冲向一个黑黑的洞穴。就像记忆里一个童话中的妖怪变化成一股气体钻进那个瓶子里一样,旋风带着像一粒沙尘的我被吸了进去。我死了,正在进入坟墓。这是我在被卷进洞口一霎那的想法。然后我觉得有一滴泪正在从眼眶里流出,随着呼啸的风声碎落在黑暗里了。
洞穴黑不见底,我随着旋风被洞口压缩成一缕高硬度高速度的物体,裹夹在呼呼的风中向前冲着。如果说是洞穴不如说是一口深井,或许是地球的一个干枯的泉眼。我在这个幽深黑暗的深井里加速下落着。我的眼睛竭力大睁着,但看不到任何东西。只有刺耳的空气摩擦声,以及身体下落引起的头发根根倒竖,使我感到我的下落速度有多可怕。不知过了多久,不知落了多深,我似乎被一种轻飘飘的东西接住了。当我还没有明白过来时,我已被水淹没了……
醒来后,我看到自己已躺在一个明媚的花园里。新草青青,绿树浓浓,满眼野花像星星点缀在绿叶丛中。我揉着双眼,深深地呼吸着清新的气息,然后我站起来,穿着妈妈刚缝好的红裙子,像一只快乐的蝴蝶飞在一片片小草绿树间。在不远处那座刚盖好的红砖房旁边,赫然膨松着一棵硕大的枝叶繁茂的老槐树,像一团浓浓绿雾镶钳在蓝天脚下。我记起那是我经常攀爬的地方,它像一位老爷爷般经常驮起我,驮起我的梦想、儿歌和游戏。我飞跑过去,树下闪出我的儿时伙伴——一位白净的小男孩,晨哥,我叫他董永。
那是奶奶经常给我们讲的一个故事《天仙配》里的人物,然后我把这个名字给了他。那棵老槐树便成了我们的证婚人。我们是在那棵苍老的槐树下拜完天地,在它粗粗壮壮、弯弯曲曲的枝桠上完成我们的婚礼的。小董永说,今天他要完成最后一项婚礼程序——进洞房。我咯咯地笑着,被他背了起来。然后遵循着他的要求闭上双眼。一种槐花的香味浓烈地飘进鼻腔,周围有叽叽喳喳的麻雀声。我仍然咯咯地笑着,在他的背上感到一种旋转和晕晕的快乐。当我被放下时,我睁开眼睛,看到我被放在那座新落成的红砖房里一架旧床上。我仍然被要求闭上眼睛,我感到嘴上有毛茸茸的东西噌来,我被痒得又大声咯咯地笑了起来。然后我感到我的裙子被掀了起来,有什么温热的东西,硬硬地杵向我的下身。我好奇地坐了起来,他告诉我说新娘子都要这样入洞房的。我听话地重新躺了下来。
我又闻见了槐花的香味,似乎是从硬硬的凉凉的床下散发出来,伴着他呼出的重重的气息,像夏日午后湿热的风喷在脸上。当叽叽喳喳的麻雀声又一次传来时,我咯咯的笑声被撕裂般疼痛引起的大叫声所代替。然后我听到一群麻雀扑楞楞一轰而起,飞跑了,一缕浓香的槐花味扑鼻而来。
他搂我在他的怀里,给我唱一首美丽忧伤的歌,我听不清歌词唱得是什么,只记得一阵阵槐花的香味从周围弥漫过,似乎是那首歌的旋律。突然,我看到玻璃窗上有一张熟悉的脸,正大张着嘴,愤怒地嚷着。然后我听到一声刺耳的咯吱声,玻璃飞成的碎片四散开来,乱纷纷地闪着不同的光线落在不同的地方。在我与小晨哥的胸前落下一片尖尖的正折射着各种彩色光线的玻璃。
爸爸冲了进来,小晨哥扔下我跑了。当妈妈拉起我时,我看到粗糙的床板上有一滩殷红的鲜血,边缘处已经凝结成红黑色,正狰狞地对望着我。
我“哇”地一声哭了,鼻腔边的槐花香味似乎更浓了。
42
我又一次醒来,儿时稚嫩的哭声正在耳边慢慢隐去,像一缕炊烟悄然地散落开来,只留下一种恶梦般的感觉在心中久久徘徊。睁开艰涩的双眼,我发现躺在一间光线柔和设置简朴的房间。房里散发着的一种熟悉而温暖的气息使我立刻感到了妈妈的存在。哦!这是妈妈的房间。有悉悉索索的声音在房间某个角落响着,我循声艰难地转过头,看见了妈妈的背影,那个衰老的背影正在佝偻着微微颤抖,浓密的头发已经花白,像秋日早晨落下的一层霜。
她在哭泣!是她那颤抖的上衣下摆正在轻轻地摇着窗根下那棵青翠欲滴的盆花。
妈妈!我轻轻地叫着,泪水决堤而下。妈妈扭过身子,一双红红的眼睛疲惫不堪,似一匹老态龙钟的正徘徊在老病交加边缘的老马,周身散发着悲哀、苍凉、绝望、无奈和无助。从窗口斜照而来的一束光线在纱帘的筛选下,变幻成一条斑斑点点的图案映在妈妈身旁的墙上。当妈妈走过时,那条图案便在瞬间以另一种流动的姿态从墙上跳到妈妈的身上,然后又跳了回去,恢复了原状。妈妈也从一闪而过的光亮里重新落在幽暗里。只有眼睛里那被照亮了的闪闪发光的东西好像被那条光线拉了一把似的倏然飘落下来,顺着苍老的面颊纵横流进或深或浅的皱纹里,然后幻化成一种潮湿的悲哀,凝结在妈妈苍老的面容里。
我知道了,我记起来了。我流着眼泪被妈妈搂在她柔软温暖的怀里,像一个无助的婴儿贪婪地吸着妈妈身上熟悉的气味。有滴滴嗒嗒的泪水不断地落在我的脸颊上,痒酥酥地与我脸上的泪水汇合一起,流向耳边,流向嘴角。我听到妈妈的啜泣声断断续续地传来,就像涩涩的水道被什么东西堵塞了似的,憋在里边的那股强劲的洪流不停地发出沉重流淌声。
当我抬起泪脸,艰难地吐出“我在童年时就已不再是处女”的问题时,妈妈那一直压抑着的痛苦终于喷射而出了。我看见她那苍老的头用力垂了一下,额前那缕干硬的白发连抖几下,然后突然从胸腔里发出一声长啸,穿过屋内沉重潮湿的气息,撞向硬硬的墙壁,然后复又弹回,像一股潮水般汹涌着、澎湃着、呼啸着在我与妈妈的四周激荡着。妈妈大哭起来。我在她的怀里被她剧烈的颤抖颠波着,像行驶在大海上的风雨飘摇里的一叶小舟。
妈妈的哭声在寂静的房间内回响着,缠绕着,碰撞着,将各种悲哀越来越浓地充进房间的每个空气分子中。在这浓重的悲哀里,我终于也敞开我那苦痛的心灵,大放悲声。
两天后,我冲破妈妈的劝阻,回到了自己的家。
家里一片狼藉,保持着那天晚上我们那场冲突的痕迹。门口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横七竖八的拖鞋,女儿的玩具狗,丈夫的T恤衫,我的胸衣,一个皮包,两本卷着页的书,以及三张VCD光盘……那是我冲出门时,丈夫扔向我的东西。客厅墙上仍然挂着我与丈夫的婚纱照。温情的丈夫正在宽厚地向我微笑着。我用手摸着丈夫的脸颊、嘴唇以及眼睛,泪流满面。
是的,我从头就对不起丈夫,我给丈夫的是一个不完整的身体,一个不完整的爱情,一个不完整的心和不完整的婚姻。是的,丈夫不论如何都不过分。我不配他的纯真的爱情,不配他的呵护,不配他的信任,不配他的一切。一切都该结束了,不该拥有的,还是还给命运吧!
我又一次把照片翻过来挂在墙上,那白白的墙上立刻像开了一扇窗子似的,然后有一缕缕忧伤而孤独的气息不断从那里吹来,将屋内一丝的暖气悄无声息地逼出去。站在客厅中央的我开始感到阵阵的寒气袭来,脸上的泪水似已冻结。我知道这次翻过去的照片将再也不会翻回来了,就像这个空白的框子一样展示给人的永远只能是空白了。
电话响了,在寂静、哀伤的空气里像一道飞逝而过的闪电,将我的意识猛然照亮。我犹豫着是否接听,因为我真得想一个人好好想想自己的过去、将来。然而,电话固执地坚定地在屋内响着,一声接一声刺耳的震铃使我脆弱的心越抽越紧,屋内所有的东西似乎也因为这种震铃而摇动,就连冷凝的空气似乎也变得断裂开来。我拿起听筒,发出一声滋滋拉拉拖泥带水的沙哑的问候。然而回应的却是一个熟悉的令人心碎的声音——司马啸!我的学者!一种疼痛的颤栗通过小小的一根线一瞬间传遍全身,就像一根小小的自来水管通过高压喷着的巨大的水柱突然袭来,一时间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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