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城记-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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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骤然响起来,之之吓一跳,松手摔碎一只玻璃杯。
是张学人找之之。
“张学人,”她忽然磨着他问:“你会永远以我为重,善待我,尊敬我的意愿,支持我,爱护我?”
学人在电话另一头笑出来,“陈之,我同你在一起,并非为着践踏你,轻蔑你,刻薄你,陈之,我又没心理变态,当然会尽我的力对你好。”
之之满意了,轻轻问:“你现在在哪里?”
“有位亲戚自新加坡赶来与我父母会面。”
之之笑,“广东人的亲戚最多。”
“对,几时叫你出来逐一向他们叩头斟茶。”
之之掩着嘴骇笑。
天真可爱的她似已浑忘适才那一幕。
厨房里陈知感慨地屈膝拾起碎玻璃,一不小心割开一只手指,鲜红怵目的血滴出来。
这一点点血是否白流根本不要紧,陈知用毛巾按住小小伤口,独自坐下发呆。
舅舅舅母回来了。
他们很识时务,已经故意迟到半小时。
看完一场无聊的电影,再挤进咖啡店里,好不容易才消磨这些钟数,季力与吴彤不由得不怀疑他们是老了,连玩都玩不动。
真庆幸终于正式结了婚,可以名正言顺懒在家中,一搭没一搭地闲话家常,谁也不用把谁的最好一面展示招摇。
赞美婚姻制度,哈利路亚。
捱到门口,吴彤说:“我整个人酸臭死了。”
季力含笑,“三天不让我们洗澡吃饭,已与越南船民没有太大分别。”
回到家,吴彤如释重负,上楼放一缸水,倒些浴盐,浸下去,闭上双目,深深享受。
季力在一套笑道:“一会儿起来,又是一个高贵的人。”
吴彤睁开眼睛说:“不用你讲我也知道我们幸运。”
“有些人不知道。”
“这上下怕也全都知道了。”
季力停一停,“对,老太太说要回来住。”
“她本来就在这里住。”吴彤懒洋洋。
“你会习惯一屋子都是人?”
吴彤答:“季力,季庄可以应付的人与事,我都可以学习应付。”
季力十分感动。
吴彤另有一个想法,多年来她独居生活,太平盛世繁花似锦的时节,倒也罢了,至怕失意寂寥,孤清得难以形容,她会有恐惧,怕将来年老衰弱之体万一有什么事都没人知道。
现在陈家有老有少,热热闹闹,不知多好,吴彤欢迎这个转变,试想想,出门不用带锁匙,回家只要伸手揿铃。
吃的是大锅饭,三餐正餐之外,还有上点心下点心宵夜,吴彤好比加入一间制度完善的大公司,一切不用操心。
为自己打算了这么多年,她乐得休息。
听说陈老太每个月都会拿私蓄出来炖冰糖燕窝,凡是女眷,人人有分享用。
不因这甜品矜贵,吴彤也是赚钱的人,洋派的她亦全然不相信一种小鸟用涎沫筑成的巢有什么营养价值,但是由老太太来照料小辈这种细节,感觉却非常好。
吴彤忽然问丈夫:“你怎么会想到结婚?”
季力不耐烦,“女人最讨厌的时候便是人次又一次说这种废话的时候。”
吴彤噤声。
嘴角一直挂着甜的笑容,在该刹那,无论前途是明是暗,她都是快乐的女人。
第二天一早,陈之捧着电话如热锅上蚂蚁般发问:“来得及吗,来得及赶回来吗?”
陈知给妹妹老大白眼,接过电话,问母亲:“奶奶心情好些没有?背脊的皮肤敏感怎么样?”
之之在一旁顿足。
季庄在那边同儿子说:“一言难尽,奶奶像是老了十年,脸颊都陷下去。”
“怎么搞的。”
“回来再说。”
“对,张学人父母周四返澳洲,约会不能改期,之之毛燥之极。”
“我们明早就上飞机,你叫之之放心,还有,告诉她,世上除出陈之,还有其他的人存在。”
陈知笑,“算了,母亲,她就快出嫁,一了百了,管她呢。”挂断电话。
陈之追问:“你讲我什么坏话?陈知,你嚼什么蛆,你胆敢离间我们母女感情。”
陈知看着妹妹,“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你说,这是什么意思,你细想去。”
兄妹俩撕打着出门。
陈知受家国情怀纠缠,被逼忍气吞声,只能佯狂玩世。
之之一直紧紧算着时间,飞机回航大抵需要十三小时,在公司里她不忘找学人诉苦。
学人十分镇定,“伯母说可以就可以,她惯于办大事,懂得把握时间。”
“那么多事堆在一起发生,”之之呻吟,“顾此失彼也会有可能。”
学人大笑,“没有事,还算香港,还是香港人?”
真的,天天添增新的,更多的压力,全世界压力之都排第三名,不要以为第一第二是纽约与东京,才不,第一是黎巴嫩的具鲁特,第二是爱尔兰的具尔法斯特,两地都是长期战区,第三使轮到香港。
“松弛一点,之之,”学人笑,“双方父母是否在场其实并不重要。”
之之作深呼吸,紧张的时候最有帮助,她大力吸气,吐气,
然后抱怨说:“如果有朝一日生癌,便是这件事故害的。”
张学人无奈,摇头,笑。
季庄不会辜负任何人所托,她如期返港。
之之在候机室看到母亲一个箭步上去拥抱。
季庄看到女儿没有化妆的素脸,觉得之之异样地小,长途飞机的劳累使季庄精神恍惚,意旨力未能控制时空,“之之,”季庄抱住女儿,只当伊十三四岁,“之之,妈妈在这里。”她仍是女儿全能的母亲。
之之转过头去,看到祖父母,愣住。
岂止老了十年,简直像掉了包,两老一向精神奕奕,神色十足,没想到往外国兜一个圈子回来,威头尽数打倒,脸容憔悴,神情萎靡。
之之百思不得其解,照说温哥华是个好地方,天气通年凉爽,居住环境上佳,食物中蔬果海鲜肉类应有尽有,莫非两老受到人为虐待?
之之不由得松开妈妈的手过去扶住祖母,谁知老太太怔怔地挂下泪来。
之之第一次看到祖母流泪,她是个一向受尊敬,有威严的老人,之之震惊,天,祖母受了什么样的委屈。
一行数人,拥撮着两老回家。
祖母一进屋,便走入房间,闩上门,再也没出来。
之之想同母亲说活,只见妈妈倦极累极地摆摆手,不欲多讲。
她只得去找父亲。
陈开友有点烦,“之之,你为什么不学哥哥,他从来不理闲事。”
之之承认:“我同哥哥差得远,我特别爱寻根究底。”
陈开友对女儿说:“这件事已经近去,不要再提,只当没有发生过,才是最聪明的办法。”
他用一大块热毛巾,裹住自己的头脸。
“俩才能有没有被人骗钱?”
陈开友拉下毛巾,“你想到哪里去了?你把姑姑当什么人。”
之之这才放下一颗心。
虽云钱财身外物,非到必要,谁原舍弃。
陈开友叮嘱女儿:“别在爷爷奶奶面前提这件事。”
“是。”倒底发生了什么?
“他们只是水土不服,明白吗?”
“明白,明白。”之之唯唯诺诺。
陈开友见她如许调皮,不禁笑出来。
是夜众人见只有远忧,没有近虑,已经心满意足,不由得沉沉睡去。
只有之之,因第二天是大日子,睡到半夜醒来,转侧数次,有点紧张,便去自己失眠,起来找东西吃。
到了楼下,之之看到祖母一人坐在漆黑的客堂中,一下接一下地扇着扇子。
之之故意放响脚步,走近祖母身边,蹲下来。
老人握住孙女的手,“之之,”她的声音很恍惚很迷惘,“告诉我,我是真的回来了吗?”
“当然,”之之讶异,“你此刻便在家里。”
“之之,”祖母疑惑地看着她,“可是我的肉身也回来了?”
之之打一个冷颤,她明白祖母的意思,祖母误会自己还魂。
可怜的老人,她一定受了极大刺激。
之之替祖母打扇,“你累了,一觉睡醒,就知道真的到了家,奶奶,明天是我订婚日子,你若休息足够,便与我们一起吃顿饭。”
除老太握住之之手不肯放。
“奶奶,我替你斟杯茶。”
除老太惯喝的玫瑰普洱放在一只白瓷罐里,之之熟悉地执了适当分量,用开水冲开,再加半杯冷水,她捧着杯子,服侍祖母一口一口喝下去。
之之边帮祖母捶背边问:“舒服点没有?”
除老太点点头,闭上双目,“是,我是到家了。”
之之把祖母扶进房,老人的脚步不如往日利落,竟有点蹒跚。
“好好睡,明天见。”
之之小时候发烧,祖母也是这样看着她入睡,现在轮到小的来照顾老的。
之之觉得这间老屋似有魔力,离开它,即失去生趣活力,不管是祖母也好,舅舅也好,最后还是要回来才能心身安乐。
之之走到天井,采摘一碟子白兰花,放在祖母床头,这样,即使在梦魂中,也知道是回了家。
之之猜想新移民多多少少会有昨夜梦魂中,还似旧时游上苑,车如流水马如龙,花月正春风的感受。
香港这个上范,要忘却要搁在脑后,都不容易。它会悄悄上心头,在伤怀日,寂寥时,奈何天,盘踞不走。
可怕。
之之睡过了头。
“懒之,”有人出力摇她,“嫁过去还这么着,丢尽陈家的脸。”
之之朦胧地申辩,“奶奶——”她揉着双目。
奶奶,是奶奶的声音,之之跳起来,双臂挂住祖母的脖子,哈哈哈地笑,祖母恢复常态了,感谢上天。
老太被之之出力一坠,差些没闪腰,急急高声说:“快松手,别以为你只有三岁。”
季庄推门进来,“之之,你今天上不上班?”
之之建议,“大家休息一天如何?”
季庄摇头,“不行,今日公司有事。”
她得赶回去逼着一班女孩子逐个电话拨通请客人来参观新装,本来这种服务算是特惠关照,只通知熟客,这一季连买过一条皮带的稀客都不能放过。
之之抱怨,“妈,你有眼袋。”
“不要紧,”季庄答:“学人的妈妈也有。”
老太太说:“我那件灰紫色绉纱旗袍大约还能派上用场。”
陈开友自浴室出来,听到陈家三代女子的对话,不禁苦笑。
这是什么,这是黄莲树下弹琵琶最佳现身说法。
他并不是嫁女求荣的那种人,之之婚后固然有资格申请父母到澳洲入籍,但抵达异乡还不是全得靠自己,他又刚刚见过两老痛苦的坏例子,更加添烦恼,梳洗的时候看到镜子里两鬓又斑白不少,不禁吟道: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
最难堪的是,无论心中如何凄苦傍徨,仍得涂脂抹粉,强颜欢笑,演出好戏,不能透露半丝愁容。
大家都那么努力,连老太太都愿意助兴,陈开友焉敢大意。
可是不了解内情的外人却把港人当作十三点:这种情况之下,居然坯照祥吃喝玩乐。
时间逼紧,再也不容各人悲秋,大伙匆匆出门上班。
一年比一年难过,一年一年照祥的过。
难怪有人看到新的日历会惊叫失声,厚厚一叠,整整三百六十五天,不知多少机失埋伏其中,又不知要应付几许牛鬼蛇神,都得一一靠肉身捱过。
做人还需要什么成就,还好好活着已是一项成就,不必苛求了。
陈之回到公司,打算把订婚消息悄悄告诉一两个相好的同事,却遍寻李张玉珍不护。
还是秘书小姐告诉她:“李太进了医院生养,陈小姐你同她那么熟都不知道?”
陈之张大嘴巴:“好像还没有到期。”
“听说有点意外,好似有早产迹象。”
“哪一间医院?”
“不清楚,”秘书说:“问李太家人一定知道。”
之之很关心这个在大时代孕育的婴儿,心急如焚,下午她本想偷点时间去做头发,如果要到医院,就得蓬头垢面兄未来公婆。
秘书过来报告:“在呈马利医院。”
之之惨叫一声,舍己为人,冲下楼去叫计程车。
在医院门口的花档把人家一整桶白玫瑰花全部买下来,捧着上妇产科。
之之一边病房看见四张病床。
近门的不是李张玉珍,她轻轻走近窗口,看到同事紧闭双目,正在休息。
隆然肚皮已学平复,之之悄悄把花分插在两只瓶子里。
也许是脚步声,也件是花香,李张玉珍缓缓张开眼睛,之之过去握住她双手,却不敢问婴儿的讯息。
李张见是陈之,露出一丝笑容,轻轻说:“三十个星期就抢着出世了。”
之之紧张,“没问题吧。”
“要在氧气箱里住上一个月。”
之之见她寂寞地躺着,不服气地问:“家人呢?”
“都跑下去看新生儿了。”
对,谁会注意到可怜的吃尽苦头的产妇。
之之忿忿不平。
李张轻轻说:“是个女孩子。”
之之回过神来,“太好了,她会爱惜你,你起码可以有十五年温馨、辛苦也是值得。”
李张泪盈于睫,“谢谢你,陈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