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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部分

青龙帘-第15部分

小说: 青龙帘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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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先不要讲话!”忍无可忍转成了一脸头痛,望向符希:“你到底规划的怎么样?”

    “嗯,学姊上次强调和民众互动、让参观者参与的部份,我构思了一个常驻性的活动。层云的衣纹连缀起来可以形成意涵,因此,依照参与民众想要传达的句子,将层云的衣纹组成层叠的手帕、丝巾等小型织品,让他们赠给对方,表达心意。选用小型织品,是因为形状带有情书的指涉,也是因为大型的怀衣会比较耗时费工,着重在体验着衣的出租服务。当然如果民众不嫌昂贵和久候,愿意订做怀衣或者门帘,那也没有问题,”眼角瞥见学弟,匆匆补了一句:“我、我身上穿的也可作为示范……”

    “唔,这个想法倒是可行,自己多赚一些营运的经费,对众香赞助者说话就能比较大声……”陷入沉思,“那其他的部份呢?”

    “哦,研究的部份还是我原来的题目啊,“意符与意旨——《层云族衣纹的符号学初探》——”

    “我是指展览。”

    递上一本计画书,“这部份已经写好了。”

    “嗯……”学姊看完,沉思着说。“这个意思就是,全国各民族各有一件代表作,璃州各民族增加到两件,世界知名的民族织品也是一件,主要的两间专题展览室都聚焦在层云和众香?”

    “是,我认为这是相当合理的。”

    “怎么会合理呢!现在是民族织品展览馆,又不是层云纺织文化保存馆——”

    “本馆的规模不大、经费有限,驻馆人员更只有我一人。以我的专长为主干,是最务实而且能发挥到最大功效的。如果要勉强去做其他的民族,也不可能有多少深度可言——”

    “展览跟做研究不一样,广度有时比深度更重要,事实上超过某个程度的深度反而收不到展览的效果——”

    “深度低过某个程度,就比没有还要糟。”

    “那你就要想办法弄到深度够的呀!只靠层云,我们要怎么把众香比下去呢?我们明明有那么多出色的织品,为什么不能全部拿出来拚一拚?”

    “我们……”现出了迷惑的神情,符希开口:“为什么……要把众香比下去呢?”

    “『为什么』?什么『为什么』,难道你不懂!”

    “我不懂。”

    “……好吧,你不懂就算了。”华团深深吸一口气,向着自己的学弟:“你把失传的技术发展回来,太好了,但你应该把这技术转栘,比如说……『层云民族纺织行销班』,怎么会是你自己负责动手呢?你应该把动手的时间,拿来做其他部落的研究呀!”

    “我可以开班,没有问题。但关于研究其他的部落,就有困难。驻馆人员只有我一个,我一离开就得闭馆。就算我有时间,也不可能做离馆遥远的工作啊。何况,”同样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我想我不会再去其他部落,已经找到我想一辈子研究的题目了……”

    “那你就好好地把层云族研究清楚!上回跟你说那个女性遗民——”

    “学姊!不该讲的事情,就不要讲了!!”

    讲到一半自己也停顿、讲不下去咬住下唇。“……无论如何,你能做的事情很多。怎么会是亲手做这种例行常规、每天重复的低阶工作呢!”

    “不是每天重复。”不明原因地平静,“每一幅作品,都是新的,是创作,是不同的方法,是不断的深入锻炼。只有经过这种逐渐浸渍的过程,才能真正了解层云族。对于认识一个文化,我们都学过那句名言:『谢绝只是来随便看一次的人』。速成的方法,始终只是表面而已——”

    “要真坦白地说,让参观者『来随便看一次』就对一个题目速成地得到概念,根本就是展览的责任之一!”

    “但筹划展览的人本身如果只求速成,反而办不出『能让参观者看一次就速成得到概念』的展览。猎奇心态除了『奇』还看得到什么呢?——而且是,自己的奇。”

    “你根本就是偷懒、贪图轻松的生活,太没有责任感了!!多少人在栽培你,你知道?!从小到大,你都是读公立学校吧,民脂民膏供你读书!博物馆的薪水,都是国家拨下来的预算,民脂民膏聘你工作!你的学问你的工作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你知道吗!!太不长进了,我出生入死,你净待在那么文明的地方——”

    忽然沉默,定定地看着她。

    “……学姊去的地方的确都很危险。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比较安全——”

    转身离去时,是眼眶有泪吗,抛下低哑声音匆匆但清楚。

    “真心,是一场冒险。”

    “符——希——!!”

    “学姊!”学弟赶忙抢上一步,塞了一把椅子让她正好坐下来。双臂从椅背后面松松笼着,离着几公分的耳际说。“学姐,不要生气,你也知道学长是个笨蛋,什么脉络,什么场合,他是不懂的。他一定只是最近常想这件事所以很顺地把思考已久的结论说出来,他不是针对……不是在指任何事。不要生气,不要生气,学姐!”

    “……我知道。”直勾勾瞪着门口胸口起伏,或许过了有一分钟,才说。“是我自己心虚。”

    ——好像越说越糟,看来我也是个笨蛋,心里想的事情,终究是难以长久地瞒住……轻轻在脑海中叹了一声,冯周开口。“学姊。”换起一个微笑,“前天廖学长说,歌族的春信祭开始了。反正是周末,我们上山去玩玩,散散心好不好?真的是去玩,不是工作,”迅速跟上了一句注解:

    “事实上也不可能工作。歌族已经是廖学长研究室的主题了,反正不能抢的。”

    春信祭是歌族最重要的祭典,祷词是即兴的歌谣,祭仪是盛开的茶花。

    不是艳丽的山茶,细小花朵生产茶叶的茶树。

    一般民族的狂欢节多在冬天,因为无法工作,天气寒冷又便于杀猪宰牛下至腐坏,神明也就知情识趣地配合生辰了。然而产茶的丘陵气候温和,产茶的人家冬有冬茶、春有春茶,还要采籽榨油,一年四季都有工作;只在这冬末春初的短短几天,不被利用的茶花开放的时节,拿下遮没大半张脸面的头巾,用采茶采得粗糙的手指理好妆容鬓角,展一展隔着山头工作时练出来的嘹亮歌声。

    也少见地不是选在月圆。喝了茶便于通宵达旦,喝了酒心情放松,葱郁的茶园满是半高不矮的灌木阴影。人人都在唱歌,也就听不见唱些什么了。

    几乎分不清是谁与谁对答的歌声中,华团再斟了一杯白毫乌龙酒。“我……不能像他……淡泊名利……也不能像你,游戏人生……”

    “学姊——”

    “男人……如果不想成功,那叫作隐士……各有各的选择,各有各的原因。但是女人……如果没有成功,那就『只有一个原因』……不管这个人是怎么样,不管她是不想还是不能,在一开始就被填写了理由,『因为她是个女人』……”

    听得冷汗涔涔而下,冯周笑着说。“这么难的事情,我可不懂。还是喝酒吧。”

    也笑了笑,接过学弟递来的酒杯。

    天逐渐亮,歌声渐渐低了,茶园里似乎满满是人,又似乎只剩下自己一个。

    不知第几杯时,才忽然发现有身体倚靠过来在背上,正在轻声说:

    “学姊,我能不能看看你的刺青?”

    站起来,向前一大步脱离了。“不能。”

    “那……”带着笑地深深吸一口气:“等学姊当上馆长,我能不能当馆长夫人。”

    略略侧头回望过来,苦笑摇头:“你怎么会认为我想当馆长。”

    “学姊这么有企图心,很多人都认为,学姊的目标是馆长。”

    “他们没有说,我的个性一点都不适合当馆长?”化作真正的笑容转回来正面相对:“我从来不想当馆长。我只是……”视线穿过了谈话的对象慢慢望向开始现出鱼肚白的天际:“朝鲜族身在哪里,都尽一切所能,想为自己的团体多做一些事情……”

    沉默良久,终于笑着摇头:“太难了,我听不懂。我只知道,我失恋了,能不能靠在学姐身上哭?”

    拍拍学弟的背:“不能。”

    “……唉,『我们能爱世人,却无法爱邻人。』”

    一掌用力拍在肩上:“喂,你不要故意混淆两个『爱』字。”

    ***

    草芽穿破冻土,慢慢发得很绿很长,恐怕要遮没了墓碑上深深刻着的名字,三月十八是层云的扫墓日。符希依照正统的工作用整衣方式,和绢一起,绑紧怀衣的衣袖和袍角成为护肘护膝,然后重新系上绅带,将长长披垂的部份折入怀中。一起整理好镰刀和扫除工具,一起前往墓园,准备整个下午都要用在扫墓。

    ——可是放眼望去,一座一座的坟墓,已经都清洁完成了。

    割短的草地高度一致,堆叠整齐的切下树枝,断口平整锐利。符希疑惑环顾四周,然而眼角余光始终停留,观察绢的神情。绢凝眉直视,毫不移动地注视角落写着“柳”的墓碑前方。

    一个少年女子。

    女子转头同样朝他看来,盈盈站起,向他微笑而没有说话。

    “……绸。”

    “请坐。”

    回到小楼整理了服装之后,绢到厨房准备茶水。符希坐在早就听过名字但是今日才终于见到的女子对面,带着掩饰地审视这位生平见到的第二个层云族人。

    稍带部分染汤的时尚短发,剪裁立体线条合身的窄裙套装,扫墓用的电锯和割草机收得稳稳妥妥,和黑色皮制公事包一起放在成套的高跟鞋侧。指尖从黑皮夹里掂出一张名片,微笑着递过来:

    “请多指教。”

    上面的名字栏用主流民族的文字印着,朱绸。

    “我们没有姓,行走比较麻烦。为了方便,我就自己取了一个。”

    听不出丝毫层云的口音。事实上,跟绢几乎没有相似之处,符希想,也许有些冒犯,但是一想起学姊说女性遗民的计划——符希忍不住暗自忖度,搞不好……我还更像层云族人……

    朱绸眼角瞥过符希腰上的绅带,盯着停留了一会儿,然后移到符希许久未剪的发上,又看了好一阵。

    符希严苛的视线和她交会,忽然不得不承认地发现。说是全无相似之处,可是仔细比较,那眉眼五官,竟是无比熟悉……

    从符希的怀衣领口上收回目光,朱绸牵动用唇蜜细致叠搽得宛如自然亮泽的唇角:“绢刚刚说,符先生是璃州州立博物馆的民族学家?”

    “啊,是,”一句话惊醒,我太狂妄了。符希迅速忏侮,拿出笔记:“绸小姐,我能问您几个问题吗?主要是关于您接触山下社会时的各种感想,万一其中有某个问题您不想回答,也绝对可以随时拒绝——”

    浅笑着点点头:“好呀。”

    符希正振笔记下第四个问题的答案时,绢端茶出来,望着符希的笔记簿和笔,站着顿了一步。符希还正想着他在族人面前也一样不把“掩”除下,绢就转身向着朱绸,放下茶杯说声请用,然后倚着墙坐下。

    “绢……”

    “符博士,你还想问什么吗?”

    “啊……是,”眼角余光里绢默默坐着,符希赶忙继续。“我想请问……您对山下的社会,印象最深刻的是什么?”

    “『印象最深刻的』。”绸沉思,“应该是亲属关系吧。无论是血亲还是姻亲,对当时的我来说,实在是个太新奇的观念,各种称谓也花了好大工夫去背起来。我还记得最难的一组,为了分辨『侄女』和『甥女』,我画了很多树状图呢。”

    绢动也不动。

    “可是后来,我觉得有亲人也是挺不错的。”朝眼神向着地面的绢微微一笑:“初到一个完全不同的社会,无论是生活还是工作当然冲击很大,但很快就进入状况了。虽然这样自夸有点奇怪,不过我自认对山下的社会适应得……着实相当良好。”

    绢置若罔闻,但露出“掩”外的颈部肌肉线条,明显有些硬。

    “那,有没有什么……始终无法接受的呢?”

    “嗯……”笑着摇摇头:“应该就是婚姻制度吧。那种『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结为夫妻然后永远住在一起』的婚姻规定,我实在是……”

    听到一直查不清楚的名词,绢悄悄抬起头来。正好照准了绸的炯炯视线,四目交会之下一怔然后开口,仿佛轻描淡写:“怎么有空回来?”

    这回很真地笑了出来。“回来扫墓啊。”

    “五年了,第一次看你『回来扫墓』。”再度低头讲得迅速:“抱歉打扰。你们继续访谈,不必管我。”

    符希瞠目茫然。“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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