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箱-第2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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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样凄苦的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女儿也一天天长大。女儿到了结婚的年龄,戴茜只发现有人一封封地给女儿写信,但始终不见女儿的男朋友,这使戴茜焦灼不安,她想问女儿,又担心女儿不高兴,她只好悄悄地注意着女儿的动状,暗暗地为女儿的婚事操心。
不久,戴茜发现女儿与学院路上一个披黑斗篷的男孩子很要好,她心里一边惊喜着一边心绪不宁地盼望着,盼望那个男孩子能来她家里做客。她曾经多次暗示女儿,把她的男朋友带回家来,可女儿一点也不理解母亲的心事,她对母亲的暗示无动于衷。
最后,戴茜只好去找那个披黑斗篷的男孩,想当面与他谈一谈,谁想,那个男孩矢口否认他与夏天在谈恋爱,更不承认他给夏天写过任何信,他说,他与夏天刚认识不久。
戴茜困惑不解,一个住在爱情路二百七十五号的人,与夏天通信好几年了,却一直不露面。她希望面前这个披黑斗篷的人,就是那个写信的人。
她问男孩子家住在哪里。男孩子指着身后的一座黑楼说:
〃就在这儿。〃
她又问:〃你的工作单位是不是……〃
男孩子说:〃我是看仓库的,工作单位在前面,不远。〃
男孩子朝爱情路的相反方向指了指。
戴茜将信将疑地往男孩子指的方向看了看,只好怏怏地离去。她心里想,她女儿和这个男孩子一定在做什么游戏,现在的年轻人,越来越难以理解。戴茜心里想着,暗暗决定要去爱情路看一下二百七十五号是个什么单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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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茜独自沿着爱情路向前走着,上行和下行路中央的那条塔松林带,由无数重叠在一起的墨绿色三角形,组成一个沉闷、不透明的大背景,背景的纵深层,一张张红漆驳落的长椅像重新拼凑的楼梯,大多数长椅是空的,只有几个疲惫的行人坐在上面歇息,形成几个黑色的斑点。阳光大斜面切下来,切在塔松林带的表面,切在外延,切在纵深层次上,于是,一切都破碎了。
戴茜边走边查看着门牌号码,她觉得女儿男朋友的家或者工作单位在爱情路的二百七十五号,是很有诗意的,当戴茜仔细地查到二百七十四号的时候,在她面前出现了一片荒草地,荒草地的深处是一片废墟,废墟的周围堆积着瓦砾、沙子、石头、红砖、水泥板,像一个即将施工的工场。
失望与焦灼交织在一起,使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她想,她一定是数错了门牌号码,走过了二百七十五号,于是,她又踅回去,重新寻找。当她确确实实地走过二百七十四号房门的时候,在她眼前展现的仍是那片草地和废墟。戴茜迟疑不决地问二百七十四号的看传达的老人,老人说:
〃爱情路没有二百七十五号。〃
戴茜听了,心灰意冷,但她清清楚楚记得给女儿信上的地址落款是爱情路第二百七十五号,实际上这条路并没有这个门号,这是怎么回事呢?是那看传达的老人不知道,还是出了什么问题?戴茜非常自信自己的记忆,女儿的信封她看过无数遍,那发信人的地址,她记得非常清楚,决不会错的。她犹豫着,心头罩着层层疑云。这时,她看到废墟旁有一个简易的工棚,她准备去工棚那儿再打听一下。
工棚门口坐着一个老头儿,他戴着一副老花镜,正孜孜不倦地读一本厚厚的书。戴茜走到老头儿跟前,轻声问:
〃老伯,爱情路有没有二百七十五号?〃
读书老头儿抬起头,摇摇头。
戴茜又说:〃有一封信写的就是这个门牌号。〃
老头儿说:〃他写错了。〃
戴茜说:〃不会的,四五年来,他一直这么写。〃
老头儿又说:〃他一直在错。〃
戴茜:〃有这样的事?〃
老头儿指了指第二百七十四号的那座大厦说:〃原先,这里是一片菜地,建那座楼时,我就在那儿看工场,一直看到把门牌钉上。〃
戴茜仍不死心,指着那片废墟问:〃那是什么地方?〃
〃一座空房子,从来没住过人。〃
〃这儿准备建什么?〃
〃游戏大厦!〃
〃游戏大厦?〃
戴茜觉得有个什么东西在向她心里撞去。老头儿指指身后,戴茜看到老头儿身后有一个大立牌,大立牌上是一幅游戏大厦的蓝图。蓝图上的游戏大厦是一座高层建筑,现代化的流线,宏伟壮丽。戴茜看了半天,又问老头儿:
〃游戏大厦建起来,是不是二百七十五号?〃
老头儿说:〃很难说。〃
〃为什么?〃
〃游戏大厦的门在爱情路与忧乐路的斜角上,一边一半,要是算爱情路的,就是二百七十五号;要是算忧乐路的,就是一号,建成后谁知道怎么定?〃
戴茜听完老头儿的话,觉得这座尚未施工的大厦,早早地就潜伏下了一种神秘色彩,这种神秘感与女儿收到的那些地址不符合的来信,仿佛在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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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茜离开老头儿,早已累得疲惫不堪,她走出荒草地,向爱情路中央的塔松林带踅去。她在一条长椅上坐下来,心绪纷乱难理。那封写错地址的信、荒草地、废墟、看工棚的老头儿、老头儿手中那本厚厚的书、游戏大厦的蓝图,这一串串具象,仿佛在组合成一个深奥奇特的大预言。游戏?游戏!她感到自己也在游戏之中,而另一个游戏也在向她招手,她隐隐悟出,她必须走进那个游戏里。那个游戏是什么呢?由谁来操纵?这一切,仍然朦胧不清。
静静地想来,她从女儿与披黑斗篷的男孩子玩的游戏中得到灵感,下一个游戏应该由她来操纵。她想,她要与丈夫一起走进年轻时热恋的时代,让那一幕幕热恋时的场景重现,消除丈夫与她心灵上的隔阂。这样的游戏多么有意义呵。
是时候了!
这时,一个陌生的男人向她走来,对她微笑一下,歉意地说:
〃让你久等了。〃
不等戴茜解释什么,那个陌生的男人在她身边坐了下来,他坐下后,又回头看了看长椅的靠背,说:
〃第二百七十五号,很好,这是个有寓意的数字。〃
戴茜本来想继续解释,但她听到陌生人的这句话,心里蓦地翻滚不息,二百七十五号,这不正是她要寻找的那个数字吗?荒诞离奇的巧合背后,是不是真有一个大隐寓呢?而这个陌生的男人又是谁的使者?他是干什么的?是来布道?还是来传谕?
戴茜下意识地问道:
〃寓意着什么?〃
〃痛苦!〃
陌生人说。戴茜一阵颤栗,她感到陌生人的话是针对她说的,好像有一个神秘人物,站在她所能看到的所能感受到的大背景的后面,传道说喻,诱她悟出真空。这个感觉只一瞬间,便倏地逝去了,再也无法捕捉。也就是在这一瞬间,戴茜决定不再解释什么。一切解释都是多余的,只要有一个人向她说过〃痛苦〃二字就满足了,不管这痛苦是属于谁的。于是,戴茜不再说话,任凭陌生男人坐在她的身边。这时候,陌生人又说:
〃世界真狭窄,容不得一个人立足!〃
戴茜很生气。在这条长长的塔松林带里,有无数条一张挨一张的长椅,它们都空荡荡的,他可以坐其中任何一条,但他偏偏要坐在她坐的这一条上,可他妄出怨言。戴茜认为陌生人有意伤害她的宽容之心,她指着邻近的一条长椅说:
〃那一条空着,可容你躺下。〃
陌生人老熟人似的笑一笑,说:〃你没瞧那些地方堆满了圆的、倒三角形的、正三角形的物体,闪耀着唇蓝、乳红、臀紫的色彩,没有一点空闲地方,唯有这儿还有一点儿宽裕。〃
戴茜赌气地挪了挪身子,让出更多的宽余给陌生人。陌生人敏感地说:
〃你生气了?〃
〃生什么气?我不认识你!〃戴茜说。
〃不认识我?干嘛在这儿等我?〃陌生人天真地问。
〃谁说我等你?〃戴茜喜不得恼不得地问。
〃坐在这儿的人,就是为了等我,这是注定了的。〃陌生人严肃地说。
〃为什么等你?〃戴茜讥诮地说。
〃你为什么平白无故地坐在这儿?我为什么平白无故地来到这儿?想一想,不等我还等谁?〃陌生人平静地说。
〃想一想?〃戴茜沉吟一下,说,〃的确有点玄奥。〃
戴茜说到这里,开始坚信面前所发生的这一切,的确是注定了的。陌生人的话,仿佛是一种语言催眠术,使她不由己地产生了一种感觉:她已进入到了她坐的长椅之中,长椅也进入到了她之中,而这个长椅上,还坐着一个陌生男人。
天渐渐地黑定,长椅上已坐满了恋人们,生着许多长腿的女人,横陈在夜色里,乳房已移动了位置,小腹在收缩,足尖伸直,肉体的线条团成一团,衣服变得空空荡荡。
戴茜准备离开这堆肢体无秩序地交叠的人们。当她站起身时,陌生人又说:
〃世界真博大,你找不到一个人。〃
戴茜认为陌生人说的话怪诞离奇,古怪好笑。她走出去没多远,就开始崇拜陌生人的那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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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帮助丈夫寻找回昔日的那些美好情感,戴茜在装扮上着实下了一番功夫。她穿上一件镶边红色旗袍,仿佛年轻了十岁,旗袍贴体,胸部颤耸,蜂腰摇曳,丰臀诱人。她穿戴完毕,作势捏态地在卧室里走动几步,看到大立镜里的女人无限姣美,魅力无穷,心中便有一种急于要出门的冲动。
然后,戴茜坐在梳妆台前,开始仔细地化妆。第一次,她把眼影描重了,她在镜子里端详了一会儿,发现那眼睛是热烈的欲望之门,重重的眼影,更加突出了洋溢的欲望。她恋恋不舍地把描好的眼影擦去,重新描了一次。这一次,她把眼影描得很淡很淡,再对着镜子端详时,那些热烈的欲望变得温馨而含蓄,柔情脉脉,顾盼有寸。
化完妆,戴茜要出门的愿望更加强烈。她压抑着这种强烈的愿望,找出一本黔红色封面的照片簿,翻出少女时留影。她一手持着镜子,一手端着照片簿,她把照片簿里少女时的影像一张一张地与镜子里的形象比较着,她欣慰地发现,少女时,虽然美丽标致,但缺少丰满,身体单薄,肤肌没有性感。而现在的她,面部表情丰富,妩媚的肤色在满足的陶醉中,隐隐地又透出一丝渴望,丰腴的器官瞬忽变幻悲郁的春情,叙述着无秩序的韵律、无层次的均衡和冲突不宁的释放,这种释放隐含着无数的经验之美。
戴茜比较完她少女时和她目前的形象,心中满意极了。她激动地想,她在黄昏的林荫路上出现在丈夫的面前,准会让他大吃一惊,准会让他欣喜若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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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茜艳光眩目地站在校园林荫路上时,夕阳血红,霞光斜插进杨树枝叶的缝隙里,撒一地辉煌。她的心怦怦跳动,焦渴地盼望着丈夫在这条幽静的人行道上出现。
她希望丈夫向她走来时,认不出她,在他没有思想准备的情况下,把情诗送给他,使他大吃一惊,喜出望外。
夕阳照在她的脸面上,这是她一生之中最诱人的时刻。丘比特之箭早已射出,远远地还没有达到目标。
戴茜仿佛又回到少女时代,手捧一颗炽热的爱心,羞怯忧惧地立在路旁,等待那个才学出众、年轻漂亮的副教授路过这里。他每天黄昏的时候,总是腋下夹着厚厚的讲义,准确无误地从这条林荫小路上走过,步履稳健,气宇昂然。她写了一首诗,诗中抒发着她对他的爱慕之情,她把小诗工工整整地誊在一张粉红色的诗笺上,将诗笺叠成一只小燕子。她心中忐忑不安,不知道那个严肃得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的副教授,接受不接受她这颗执着的爱心。
他终于出现在林荫路上,戴茜激动万分地望着他越走越近。他腋下夹着厚厚的讲义,踽踽地向前走着,旁若无人,对戴茜视而不见,这使戴茜很伤心。她那颗火热的心,一下子灰冷下来。他走过去之后,她才鼓起勇气,小声地叫住了他。
他停下脚步,像打量一个陌生人似的打量着她,那冷漠的目光,使她胸口窒闷,神志昏噩,她不知自己是怎样把那只小燕子递给他的,也记不清他说了一些什么话,她只记得他拒绝了她,把那只小燕子又还给了她。当她一个人像一尊偶像似的留在黄昏里时,已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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戴茜告别黄昏,一步便走进黑暗的楼梯里,头上有脚步声,头下也有脚步声,脚步声无尽无休。楼梯没有光线,没有阴影,空间只是一块胶状的凝固体。在这样的楼梯里行走,你看不见什么,只能感觉出一堆由三角形、圆柱形、锥形组成的人体,头脑模糊,面貌不清,鼻子游离在小腹上,眼睛长在背后,嘴唇紧闭在一只胳膊上。耳朵就像折断的翅膀,缓慢地在零乱的肢体之间飞行,并碰撞出金属悦耳之声。楼梯越走越深,感觉也越加细微。戴茜发现,这些无精神无维的零乱肢体,是由无数蠕虫、螺旋体、点滴状结成物似的东西组成的无秩序、无规划。在黑暗楼梯里走,意识只是一些可怜的碎片、视觉。肉体和精神具有一种超前的机械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