仕女图(短篇集)-第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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培生很体贴,叫保母把晚餐送到房里去。
关律师稍迟告辞。
深夜,培生已经睡着,忽然听见床边有声飨。
她睁开双眼,看到小丽明站在床沿。
她温柔地问:“囡囡,什么事?”
“我睡不着。”
“有话要说?”
“是,如果我留在你家,会不会连累你?”
“咄,我资产宏厚,十个罗丽明也休想动我毫毛。”
“可是,王医生怎么不来了呢?”
“王医生?”培生大感讶异,没想到小丽明会、心细如尘,留意到她男朋友去向,“这种追求者,阿姨手下多得不胜数,来者自来,去者自去,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这番话说得如此豪气,连小丽明都忍不住笑出来。
培生接着说:“那人在我眼中不算什么,你放心,他不再上门来,不因为你。”
“可是妈妈常常说,她的男朋友避开她,是因为怕我。”
“她太没有自信了。”
“为什么你有那么多的自信?”
培生大笑,“我太爱自己。”
小丽明也笑,“阿姨,我真爱与你说话。”
“我也是。”
她俩紧紧拥抱。
“我不想跟母亲走。”
“那么让我收养你。”
“我凭什么住在你家呢。”
“凭我们缘份。”
“我怕其他人也像王医生。”
“很少有他那样迂腐的人,你放心。”
“我还要多考虑几天。”
“你慢慢想,没有人催你。”
冬季,培生想带丽明去温哥华滑雪。
关律师说:“最好通知她生母一声。”
培生一味讪笑。
“我来帮你做这种琐事吧。”
没想到,那位女士又出现了,这次带着她的伴侣,是很胖,很壮大的一个洋人,过分热情,使人觉得烦。
丽明不愿意多说话,闷闷不乐,躲在阿姨身后。
关律师传达小女孩心意,“她不愿去。”
她生母辩说:“可是我那边一样有私人房间与浴室。”
丽明仍然不愿。
生母深深叹气。
她与培生握手道谢。
培生说:“你随时可以来看她。”
“我会在收养文件上签字。”
培生也道谢。
丽明却仍然闷闷不乐。
问她何故,那小孩口角似大人,“我同我母亲一样,是个自私的人,我抛弃她,是因为阿姨家更好更适合我。”
隔一会儿培生才说:“那也是很自然的事。”
“不,”丽单分悲哀,“我不是好孩子,我应与找生母同甘共苦。”
培生不语。
她若是一直背着这个重担,不到十五岁,她的头发已经要白了。
想一想,“丽明”,培生说,“你应学习往光明面想,你同养母住,可是与生母维系联络,岂不最理想?”
丽明要过一会儿才能把这番话消化,她终于点点头。
那天晚上,丽明趁培生未睡,溜进房来。
“电视上有什么节目?”
“迪更斯小说改编的电影《块肉余生》。”
小丽明坐到培生身边。
“不要对母亲反感。”
“她的婚姻会长久吗?”
“何劳我们操心。”
“你呢,你找到对象没有?”
“我才不担心那个,”培生搂一搂丽明,“你的数学进步没有?有无勤练小提琴?”
小丽明的脸色渐渐松弛下来。
归宿写照
——选自亦舒中篇小说选《仕女图》
三十岁生日还没到,我已经吓死了。
别人倒没有吓我,是我自己吓自己。
我无法向自己交待,三十岁的女人!连个男朋友都没有。在未来的三年中完全无可能结婚,周末与外甥混在一起,在廿六、七岁时还可以称之为独立、潇洒,这些日子来我快乐不知时日过,一刹间就女人三十,我惶惶然不知如何适从。
三十岁!
自古至今,社会对于三十岁的女人是残忍的,你总听过“女人三十烂茶渣”这句话吧?我九月廿五日便足三十岁,打夏天开始,天天洗脸的时候对牢浴间的镜子,便犹疑地问自己:“烂茶渣?”
烂茶渣。你可总看过隔夜茶杯里的茶叶,哗!黄绿难分,可怖,女人一过三十岁,竟会变成那样?我开始做恶梦,梦见自己的牙齿一排排脱落,又梦见头发厚厚的变白,如果我经济充裕的话,我会毫不犹疑地去瞧心理医生。
我跟姐姐说:“我不明白时间怎么会过得这么快,我又是没有历尽沧桑,怎么一下子就三十年了,这简直比粤语片中时间飞逝更糟嘛!”
姐姐叹口气,“如果你象我这样,带着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你就会觉得,过去十年过得实在太慢了。”
“嗳,别试图转变话题,我在诉我的苦,我就快成为三十岁的老姑婆了!”
姐姐白我一眼,“你要咱们怎么跟庆祝?”
“同情心,我需要的是同情心。”我嚷。
“我怎么同情你呢?”姐姐也提高声音,“一个人除非廿九岁死了,否则总会到三十岁,是不是?”
你别看老姐结婚已十周年纪念,她的一张咀可没有退休,仍然牙尖咀利。
我从她那里得不到共鸣,只好独自沉思。
三十岁了,我过去那十年是怎么过的?
十八岁以五优四良的成绩在中学毕业,连忙一鼓作气地念了两年预科,考入港大念经济,港大出来,已经廿三岁有多,深感不足,又往英国读了硕士,本来还想追念博士,但被母亲逼了回家,花了一年寻找理想的工作,怎么搅的,才刚上轨道而已,没舒服三两年,就三十岁了。
我为自己不值。
大学期间的六年过得如闪电,因为太舒适太自在,也结交过男朋友,收过玫瑰花,抓着金手袋穿着晚装到过大型跳舞会,但总不想到结婚,感觉上女人一成家就完了,无数的琐事绑住潇洒的灵魂,天天就是为开门七件事噜嗦。
我曾亲眼看到美丽的姐姐婚后忽然要求时装店给她打九折,我当时觉得无限的诧异──九折!
但是我现在吊儿郎当的一个人,如此无限度的自由下去,也是可悲的一件事,我得有个打算,换句话说,好歹要找个伴,万事结了婚再说。
到哪儿去抓这个人呢?
姐姐抱怨我,“年前跟你介绍的阿简……”
我没好气,“姐姐,那阿简一付甩毛相,赡养着个离了婚的老婆,女儿都十一岁了,你自己嫁了个得意的丈夫,也不必摆出一付成者为王的姿态,尽把这些箩底橙往你亲妹子处推销。”
“那么老叶呢?”老姐还有胆子理直气壮,真服了她。
“那个老叶家里是开咸货行的,说话在粘利根,开一部五五年日本小车,那车子的气味也就像他那铺子,充满了干鱿鱼、江瑶柱、冬菇味,载完货就载女人,还嫌我住得远呢!我
就算肯替他坐柜台收帐,他还嫌我不够老实──你还提他?”
姐姐略为气馁,“那么余律师也算不错……”
“余某快五十岁了,一副师爷相,外头据云养着个舞女,整天弯背哈腰,油腻答答的向人打听哪个女明星漂亮,姐姐,你不是真想我跟这种人走吧?”
姐姐顿足:“真是,没有一个人才。”
怎么办呢?我颇为绝望。
“你那些同事──有没有可能?”
我把头摇得几乎掉下来,别开玩笑,他们?别说“才”三十岁,就算是五十岁也暂且要忍一忍。
“小张小陈小李呢?”姐建议。
“他们还在泡的士过呢!蓄着汗毛当胡须,我跟他们去混?英名扫地。”
“这就是了,”姐姐下了结论,“妹子,是你自己挑剔,需怨不得人。”
我迟早知道有这一句话,女人若到了三十岁,阿狗阿猫也得委身下嫁,否则即便不麻不疤,社会也得怀疑咱们有不可告人之隐疾。
难怪有个女同学叹曰:“快三十了,总要嫁一次,否则别人以为我没人要。”这些日子离婚也胜过从来没嫁过,这个气可真赌大了。
究竟离婚妇人与老姑婆之间,哪一类身价较高?
这些问题一直困扰我,我非常烦恼,而时间毫不留情地一天天过去,一日读会真记,读到“……那似花美眷,也敌不过如水流年。”我如看到毒蛇似的尖叫起来,整本书抛在地上。
自己吓自己,其能久乎。
姐姐安慰我:“我们再展开大规模相看如何?”
我懊恼的问:“怎么搅的,我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忽然之间变成众人的负累了?”
姐姐问:“要不要去算个命看看怎么说?”
“啐!”我尖声反对,“作死,你也是个大学生哩,你越说越回去了。”
“你看,老姑婆脾气毕露,有个铁算盘批命,准得不得了,你又不是没这个闲钱,去一趟又有什么关系?”
“你这个八婆,”我反驳,“若批准我嫁不出去,我该怎么办?买根绳子回来吊死?”
“你可以把打扮自己的巨款省下,花点在子侄的身上。”伊提醒我。
“你就是看不得我穿一两件好衣裳。”我气道。
“你跟我吵架有什么用?”姐姐一不做二不休,“你该把时间省下来去觅个好丈夫。”
她的气焰难挡,我实在受不了。
找个好丈夫,就是做女人的唯一目标?既然如此,为什么我们一定要读文凭找份好职业?我益发不明白了。
如今我三十岁,理想对象的年龄自然最好由三十五至四十岁,具高尚职业,收入学识都与我相等,有相若的兴趣,有共同宗旨──为什么不呢?三十岁的女人也是人,也可以有择偶条件。
嘴里虽然理直气壮,心中不禁虚了起来。
我从来未曾这样注意过自己,现在发觉自己眼角有皱纹,略不当心大笑,看得很清楚,大腿肌肉不像以前那么紧,打起网球来有点力不从心,我深深的恐惧了。
外头十八廿二的女孩子不断成长,人家的眼睛明亮,皮肤细结,头发乌亮,天真活泼可爱,人家是白纸,男人把她们染成什么颜色,就是什么颜色,没有一点尴尬。
尽管现代女性都道早婚有百般弊处,但还是赶着在廿七岁前完婚,因为迟婚尽有百般优点,最恐怖是有可能永远结不了婚。
我的害怕是值得原谅的害怕。
让我想一想,姐姐的三十岁是如何渡过的。嗯!是,是姐夫陪她在欧洲渡过的,我记得我们还帮她看孩子呢!由此可知她没有此刻我所经历的痛苦,自然她是不同情的,事情若不临到自己头,是完全不相干的。
时间过得太快了,我还来不及为自己打算,便已经老了。
姐姐到底是亲生的姐姐,也还只有她为我出力。
她结结棍棍地教训我,“我劝你少与那些‘女强人’来往,坐在一起吃吃喝喝,各人标榜在事业上的成就,其实心中都怕得要死,死鸡撑饭盖,强个屁,到女人不必怀孕生子的时候,我就承认有女强人。”
这个小女人,她唯一的丰功伟绩不过是嫁了个好丈夫,如今这样子糟蹋我们,真要命。
“周末你姐夫借故请旧同学吃饭,你穿件斯文些的衣裳来露露脸碰碰机会。”
真是在她屋檐下,焉得不低头。
“告诉你,女人打扮,不外是给男人看,你又不闹同性恋,女朋友说你标倩有个鬼用,男人最恨女人清汤挂面,不化妆,穿那种所谓时款的宽袍大袖一下子就揉得稀皱的衣裳──看你了,你要维持自我,还是要寻归宿。”
我倒忘了生气拍桌子,我只是问:“为什么男人既能维持自我又能得到归宿?”
姐姐拍大腿:“对呀!说到我们心坎里去,我也不明白这件事,怎么生了儿子之后,我成了别人的煮饭婆了,可是他却仍然是英俊小生一名,在这件事上可见男女之不平等,令人发
指。”
我失笑,我还以为姐姐同我不是一个阵线,忽然她又站到我这一边来,令我受宠若惊。
“老姐,你也算不错了,虽然落了形,总还算美女。”
“我以前也还不止这样。”她用手撑着头想了半晌,不得其要领,只得叹一口气。
我很不忍她动脑筋,女人一结婚,名正言顺的脑筋生锈,现在忽然之间想起这么重大的难题来,旁人难免心疼。
我说:“你也够忙的了,别想那么多。”
姐姐侧侧头,又叹口气:“那么你星期六来吃饭吧!”
“姐姐,你让我去熨皱了头发服侍男人,我是不会快乐的。”
“别说你,连我都不快乐了。”她闷道。
周末却快活地来临,我尽了最大的努力,打扮得比较鲜艳,感觉上却很折辱,像是跳楼货,来不及的装扮一下,多多伪饰,但求能够嫁出去。
那天很失望,近四十尚无对象的男人,在告而不妙,许他们心中也在想,近三十而嫁不掉的女人,大告而不妙,啧啧啧,这样你虞我诈,太难了。
姐夫的同学老曾老陈老李,全部连背都驼了,伊们要是有儿子,不妨介绍给我跳舞看电影,不是我骨头轻,我自问还没差到那种地步,要跟脏老头子来往。
吃了饭他们在客厅聊天,我情愿帮佣人洗碗。
连姐姐都歉意,抱怨姐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