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尘与土-第6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当年,他们就结婚了。”
他问:“你在哪个机关做什么工作啊?”
老头有些勉强地说:“市委机关啊,还是在收发室。”
他肚子里一笑,我以为是什么处长哪。他很想立即得知他侄子是否还活着,或者是否有后代,但他担心老头起疑心,只好耐心地听他说话。
“侄子的婚事解决了,算是完成了一件大事,可我儿子的事又来了,长大了,都长大了,要成家立业,可不是开玩笑的事。”老头叹息道,“可我又没多少积蓄。如果我把积蓄都用在给儿子结婚上去了,那我晚年可怎么过啊?没办法,我只好向侄子借钱。没想到侄子和侄子媳妇倒是爽快人,听说表弟结婚,二话不说,就把钱给了我。我侄子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说那钱就不还了,一家人,就不说借呀还的,我想这话有道理,往后大家伙谁没有个头痛脑热,彼此相求的事?也就没把那钱的事放在心上,我儿子从我手上接了钱,也从不问那钱是从哪儿来的,一结婚,他什么都不过问了。唉,都说恶人活百年,好人命短,我侄子后来死了,被一堵破墙倒下来给压死的。”老头说。
他惊讶地“哦”了一声。
老头以为他是在替他侄子惋惜哪,说:“是啊,侄子死了。侄子媳妇改嫁了,带着他们的儿子过日子。他们那儿子我本来就不常见到,侄子死后几乎就没见到过了。他随他娘从城南搬到城北他后爹那儿去住了,十多年都没来往过了。直到不久前,我那个侄孙子突然到我家里,说要我还他爹借给我的那钱。我怎么好对这个侄孙子说他爹说了不必还的,老脸老皮,这种话我说不出口。我想肯定是他娘唆使他来的,但他说是他自己听他娘提起过这事,便想借钱还债,天经地义。我本想说,我是你舅公啊,你以为我真的贪图你们那点钱么?我把钱如数交给了那小子,小子拿了钱就要走,连舅公都没叫我一声。我想毕竟是亲戚,就问他,你和你娘还好吧?他说,还好,都还没死。我吓了一跳,怎么这么说话啊,混小子?我说,你们还住北门啊?住得可习惯?他头了不回地说,我早没和娘住一块儿,她不要我了,我也恨她。我说,你一个人住外面?怎么活啊?他说,我不是来找你还钱了吗?这小子你别说,还真会说话的。我说你住哪儿啊?他说,西城。我说,西城那破地方,你也住啊?他说,你以为你是富翁啊,不也住得很穷人有什么两样?我说,那倒也是,你小子就保重了。”
他开始冷静下来,那龙家的种原来在西城。
他安慰老头道:“你也别为你侄子媳妇和那小子担心了,他们也许过得比你还强啦。你做前辈的,尽心尽力了,就够了,你说是不是?”
老头说:“我也没指望他们,他们还不是和我儿子一样?我儿子我都指望不上,还指望他们?这不是开玩笑吗?”
他迫不及待地想问,那小子叫什么名字,可突然觉得这样问太唐突,就说:“可不是,我那儿子看样子也是个不成器的东西,成天就知道吃呀喝的,还和一些不三不四的男人女人在一起,都不知道能干出什么事来。”
老头说:“是啊,咱们可管不了他们了。”
他终于找到了一个话茬,道:“我那小子也常往西城跑,说不定和你侄孙子是一条道上的,经常在一起鬼混哪。”
老头说:“你的意思是他们是一伙的?”
他说:“我也是猜测,我那小子就常在西城和那些混帐在一起。”
老头说:“我可没说我那侄孙子是混帐!”
他赶忙道:“我也不是那意思,你别介意。”
老头说:“那你儿子多大了?”
他说:“翻过年关就是二十四了,本命年呐。”
老头说:“小我那侄孙子四岁啦,不过,还都是能混的,也可以掺合在一起的。”
他说:“那你侄孙子叫什么名字?我儿子回来我帮你问问他的情况,好让你放心。”他为自己这个天衣无缝的借口而激动不已。
老头当即也表示感谢,然后说:“他叫龙小杰,你问问你儿子,如果他们认识,就帮我打听一下他的情况,有什么难处,就来找我,我毕竟还是他舅公嘛!”
离开那老头后,他朝家里走去。
他仰天长叹,几十年啦,自己都熬得筋疲力尽,老皮老骨头,正想到那杀父仇人无法找到的时候,竟然让一个守门的老头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将事情解决了,那老头喋喋不休的样子仿佛在嘲笑他的无能和愚蠢。这来得过于轻易和迅速的事情同样使他在兴奋之后感到心力交瘁,那兴奋随之被几十年积攒下来的辛苦酸楚代替。
他当然没有询问儿子桑葚那老头侄孙子的事,第二天在文化馆门口见到那老头时,也只说他儿子不认识他那侄孙子。看到老头一脸苦瓜相,他一时心里就有些难受。
接下来的事就容易多了,几十年的经历好歹也让在这种事上找到了窍门,也从一些侦探故事上找到了最后解决问题的方法。
他找到一个在枇杷城里身为打手和杀手的人,将他要找的人,地点和怎么对付的话都交代清楚了,然后他将所要支付的钱的一半交给那人,并说,事成之后另一把如数给他。他知道,他这招可不新鲜,但他想自己不出面,是最好的选择。
“难道你就没想过后果吗?这一切看起来做得不露蛛丝马迹,可仔细一分析,却是疑点多多。”一个记者在监狱里采访他时说。
“想啊,怎么不会想后果呢,尤其像我这样其实并不喜欢暴力和仇杀的人。但那是因为我爹!大概天下所有的男人都不能忍受的情事有三:一,杀父之仇;二,夺妻之恨;三,灭子之痛。这杀父之仇不报,还算男人吗?”他说。
那记者说:“但你杀的是你仇人的孙子!那小伙子不该承担几十年前的仇恨!”
他说:“我不这么认为。父债子还,做儿子的还不了,做孙子的还,如果孙子不能还,那重孙再还!而且,我从没见过我爹,一想起这点,我就难过,而且我娘心里爱的就只是他,可他却被朋友给整死了。我这么做,也是给爹一个交代!”
“你为什么不亲自杀掉你仇人的孙子呢?”记者问。
他说:“你说我这身份,行吗?我就是担心我到了该下手的时候心软,才想出买通社会杀手的法子的。”
记者说:“你儿子也死了,对于你的家庭来说,无疑又是一个悲剧,我想知道,你了解你儿子的事吗?”
他说:“惭愧啊,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最大的失败不是耗尽了大半辈子才杀了那小子,相反,我觉得我做得很成功,我为此也很得意,而我感到痛心和失败的是,我虽然有个儿子,可我因为要替爹报仇而疏忽了对他的管教,其实,不瞒你说,到今天,我儿子是什么样的人,我根本不知道,同样,我是什么样的人,他也不清楚,尽管他经常嘲笑我,挖苦我,其实,他知道他也根本不了解我。我这辈子的价值就这么被分解了。”
记者道:“此话怎讲?”
他说:“其实很简单,此生我只做了一件让我满意的事情,那就是给爹报仇。但对于一个男人来说,家庭和事业,以及人际关系,地位,如果你愿意承认的话,还有情人,都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任何一个男人都渴望成为这个整体的主宰,并因之而自豪,是男人炫耀的资本。但我几乎都失去这些,尽管表面上我有,但我是一个卑微的人,我内心与表面的文雅是背道而驰的,我娘给我的家庭几乎完全击败了我,我自己的家庭也羞辱了我,而儿子的家庭只能在来世建立了。我忘记了我娘,等我回去的时候,她已经疯癫了;我忽略我老婆,尽管她并不觉得我实质上是个自私和粗心的人,而我完全是个自私的人,这点连别人都不承认,几乎是个十足的笑话了,但我知道我自己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也忽视了我儿子,当然,这是我作为男人和为人父最大的败笔,直接导致他死了,而且连尸体都找不到了。这样看来,我根本不可能拥有一个男人所应该拥有的足以使其骄傲的整体人生,我被生活支解了,我从娘那个家庭的自卑和苦难中挣扎出来,结果一切都是散的,没能给我一个完整的人生,我作为男人的一生,被儿子那一声爆炸给彻底分开了,我永远都无法将自己里里外外的一切拼凑成一个完整的自己,而自己所谓的价值就被解析了,在外人看来,也许只有报仇是最有价值和最有意义的事了,剩下的我,连一堆粪土都不如。”
记者说:“你的意思是,你所说的生活的全部都因为被分解而失去了意义。那你认为你作为一个男人,准确说,一个绝对失败的男人的价值和意义在哪儿呢?”
他沉默了。
记者静静地望着他。
他望着落在手铐上的灯光。
记者仍然在等他回答。
他抬起头来,望着记者的眼睛,说:“对于我这个即将被处决的男人来说,唯一的,也是最大的价值就是死亡,最大的意义就是隔着一堵墙,通过墙上的那道小孔,去观察人生,获得真正的快感!”
记者被他最后一句话弄糊涂了。
他带着悲悯和嘲笑的双重神色看着记者,说:“这与你通过相机看世界压根就不是一回事!”
最后记者问:“你后悔吗?”
他说:“你这是废话了。不过,我也不后悔,没什么理由。”
记者说:“……”
他说:“我老婆的命,和我娘一样了。”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