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怨-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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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儿为啥叫花山头,为啥?谁说得出,我输一只大饼,咸的!”阿德问金山、阿钟,他没问扯着他后襟的玲铃。他知道玲玲喜欢自己,但他越来越不喜欢这个玲玲,尤其是看到她头皮上有几只头虱爬过之后就更不喜欢她了。但这个玲玲只要一听到他家门有啥动静,连开门关门都要从对面探头一看。阿德无论去哪儿,她都会屁颠屁颠跟上来。
“我!”阿钟高高地举起手来说,“不过,我欢喜甜大饼的。”
大饼店里的咸大饼,三个铜板,而甜的,五个铜板。
“我也是!”玲玲仰起脸来笑道。
“你倒是说呀,说都没说,就‘我欢喜甜大饼的’!”金山不屑地扫阿钟一眼。
“这儿……老老早早就叫花山头,大约我爹娘都没养出来的时候,这儿有山,一座小土山,开满花呵什么的。”阿钟一本正经地说。
“放你老祖宗老老祖宗的屁,瞎讲!”金山转而对阿德说,“哈松他们那条弄堂为啥叫蚌壳弄,说得出来,葱油饼、猪油年糕各一块。”
“你有个屁铜钱!葱油饼、猪油年糕归你自己吧,袋里连粒糖都摸不出来的货色,还猪油年糕、葱油饼哩!”阿钟边说边走离金山,在阿德一侧说道。
阿德知道蚌壳弄为啥叫蚌壳弄,但就像阿钟说的,金山连买粒粽子糖的铜钱都没得。他无意于吃那样一个空心汤团。不过,一听金山说到蚌壳弄,阿德心还是忍不住一跳,他一想就想到那个红衣女孩。在蠡湖边见过不久,阿德几回像急行军似地走完整条蚌壳弄。可是未能再见到她,也没闹清她在弄内什么地方住。最后一次却碰到哈松,哈松打着呼哨叫人,然后双眼如蜇,盯死他走完整条蚌壳弄。他心虚极了,敲小鼓似的。从此,他再也没有涉足这条弄堂半步。
阿德但见金山向阿钟扬起手,忙用肘关节抵住金山软肋,大声说出蚌壳弄得名的道理。
阿德特别看不上金山,阿钟哪句话一触犯他,他就直接动手,因为阿钟打不过他。欺软怕硬的东西!阿德向金山直直地伸出手,抖一抖大声说道:“葱油饼、猪油年糕各一块,来!”
金山看看阿德的眼睛,口气软软地说:“好好好,我先欠欠,过三日,如何?”
一看金山服服帖帖,阿德也就算了。而玲玲却嚯嚯霍地大笑不止,笑得金山脸色大变,但也只得怒目而视。动过一次手的,对玲玲。第二天,玲玲爹当胸一把拖着他,扳着自己的一根根手指对他比划着说,下次再这样,手节骨就这样啪啪啪地一根根扳断。金山当下魂飞魄散,从此再不敢惹玲玲了。
再过几天就开学报名,娘再三关照阿德,今儿不许出门,收收心。但他不顾一切地溜出来,约齐金山、阿钟出来转转,因为这是最后的疯狂。
阿德同金山、阿钟讲了他家弄堂里红绸翻舞的事。阿钟战战兢兢地接着说,他很早以前听人说有一个打夜工的人,半夜三更路过望夫塔,猛一抬头,看见过阿德说的这样的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阿钟确切地告诉阿德和金山,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的时辰是:夜里一点三刻。
金山鄙视地盯着阿钟骂道:“放你老祖宗老老祖宗的屁,全是瞎讲!夜里一点三刻,啥人当场看过钟的?一天到夜都是这一套,人家问问去茅山有多远,还都给人家精确到小数点以后多少位,全是放狗屁!”
阿钟眨眨眼睛,开始反击,“喏,你自己喏……”
“好了好了,碰在一起就拌嘴舌,没劲!”阿德止住了阿钟。
“咱们去爬宝塔吧?”阿德提议道。他今朝死活都想去看看那座桐镇人称作望夫塔的宝塔,从前爹娘领他爬过几回,但这回味道变了,天爷呵,红绸带从塔顶飘下来!
“冲呵!”阿钟自个儿一马当先地向前奔去。金山也“嗷”的一声,欢势地跟了上去。阿德、玲玲嗷嗷直叫,随后一路急追上去。
花山头当中有一块空地,空地中央有一圈低矮的大叶黄杨,圈内有几簇根须裸露的月季和落叶杂草鸡屎。黄杨树下有几只母鸡扎煞着羽毛,极舒坦地在自个儿刨出来的坑里打着滚,并随意地在边上东啄西啄。突然,空地尽头的拐弯角那儿传来几声大难临头的鸡鸣,树下的鸡,纷纷扬起脑袋,警觉地左右张望一番,但很快又放松下来,事不关己地继续泥浴。
阿德他们在一声比一声高,一声更比一声凄厉的鸡叫声中拐过房头。
在两幢楼之间有三大间平房,这三间平房只有中央一扇单开门,两边的窗户被一溜护窗板遮蔽。门口的台阶下有两人,一个满脸红疹子的瘦高男人坐在小马扎上,三十来岁的年纪,他那黧黑的脸上有一双贼亮贼亮的眼睛,阿德觉得他的眼中透着一股子戾气。
瘦身男人膝头铺一方有斑驳的陈年血迹的旧帆布,双膝夹着一只半大的红公鸡,脚下摊开一个黄油布包,包的插袋里刀剪钩勺,一应俱全。
那些银色的器械和红中带蓝的一撮撮鸡毛在晶晶发亮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公鸡满面通红,徒劳地在他膝间挣扎惊叫。站在瘦身男人一侧的则是鸡的主人,脸上隐约着几颗麻子。
瘦身男人姓冒,不知道是哪儿的人,阿德刚记事时他就住在这儿,是桐镇的一个兽医。阿德见过他给一个乡下大汉的病恹恹的老水牛灌药,但更多的时候,他都在忙着劁掉那些猪牛鸡狗的卵蛋。除了牛,他也给其他牲口瞧病,但桐镇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叫他牛郎中。这人的门口常常牛哞猪叫,鸡飞狗跳,而且还留有一摊摊牛粪猪屎的湿渍,弄得臭气熏天。
阿德他们团团围住牛郎中和鸡主人,屏心息气地盯着牛郎中那双粗大但却极其灵巧的手,一个动作也不放过。阿德注意到牛郎中左手的那根小拇指,指关节像是断指再接,弯曲得很厉害。不过,这手依然灵巧活络,像织工绣娘的手。
有细微轻巧的脚步声靠近,阿德猛一抬头,看到那个红衣女孩独自向这儿走来,心里一阵狂喜。牛郎中也抬起眼来,冰冰地剜了他们一眼,但一见红衣女孩,他的眼睛蓦地一亮,手一抖。
红衣女孩向这儿看了一眼,她依然那样冷冰冰的。她显然知道他们在这看什么,便立在一个墙角边,踌躇不前,接着转身离去。阿德心里有几分着恼地垂下眼皮。
牛郎中仔细地看了红衣女孩的背影一眼,才低下头去,又忙乎开了。公鸡的腹背处已被拉开一个口子,口子被两片形如梭子、薄如利刃的竹片绷开。阿德的注意力又集中在牛郎中的手上。那双手小小心心地从中掏挖什么。
“这是干啥?”玲玲伸长脑袋、瞪大眼睛问阿德。
“阉鸡呢!”阿钟用衣袖擦擦拖挂下来的一丝鼻涕,饶有兴趣地说。
“为啥?”玲玲继续问道。
“阉鸡就是阉鸡,没什么为啥!”金山不耐烦了。
红公鸡双爪抖成一片,牛郎中的柳叶刀挑出了一粒嫩黄色的蛋仔似的东西,他顺手将这沾着血丝的颗粒,捻碎在膝头的帆布上。
在这一捻的瞬间,阿德的心,四处荡了一荡。这意味着这鸡再也长不出气冲冲的冠子,从此便灰不溜丢地混迹于一群对它爱搭不理的母鸡中,不再高视阔步,摆出一副雄赳赳气昂昂的架势,就那么不男不女地活下去。
“为啥阉鸡,阿德哥哥?”平日里玲玲叫阿德,总是阿德长阿德短的,但一遇事,她就会冒出个阿德哥哥来。
阿德拨掉玲玲拉他衣袖的手,忍不住朝红衣女孩消失的街口看了一眼,有气无力地说:“阉了,鸡就一门心思地长肉了,留到过年肥肥的,自家杀来吃。”他听娘这样讲过,娘领他到这儿来阉过一只小公鸡。
“那阉了,为啥就光长肉了呢?”玲玲一副打破沙锅问到底的样子。
“为啥为啥,啥他娘的为啥,你只会一句为啥!”金山怒叱道,因为玲玲唠唠叨叨个没完,他错过了牛郎中取出鸡肾的最后一个环节。
“那我说‘为什么’,总行了吧!”玲玲气急败坏地叫道。
金山、玲玲怒目相对。
“去去去去,走开,少在这啰唣!”鸡的主人大力向他们甩甩手。因为是他的鸡,阿德他们的劲泄了,知趣地向后退一步。
“阉了,就做不成坏事了,小妹妹。”牛郎中头也不抬地说道。他吱咕吱咕,像纳鞋底似地开始缝合鸡身的那个创口。
“喔哟喂!”鸡主人用力在地上跺脚,阿钟不留神踩了他一脚。他一把推开阿钟,阿钟趔趔趄趄地倒出去好几步。阿钟稳定脚跟,张嘴就唱:“麻子麻,偷枇杷,枇杷树上有条蛇,吓得麻子颠倒爬!”
金山定睛一看,鸡主果不其然脸上有几颗麻子,那几颗麻子正在由白转红。
金山呼地蹿到阿钟后面,在一个更安全的距离外,与阿钟异口同声地唱道:“麻子麻……”
鸡主扔下那只在地上垂头丧气叉开两腿的鸡,向金山、阿钟拔脚狂追。
阿德无趣地拖一把玲玲,他觉得扫兴极了,凶凶地说道:“走吧,宝塔今儿爬不成了!”
望夫塔虽与佛塔无涉,但也被几个和尚占了,他们将一个山坡上的大片古柏连带宝塔圈一墙,再筑一大雄宝殿和几间禅房,取了个“南禅寺”的寺名,便把这儿变成了所谓的佛门净地。这塔平日里不对人开放,即便他们溜进塔院,也只能望塔兴叹。早年阿钟的爹在那儿做过几天和尚,只有阿钟去死缠硬磨,才能打开塔门。塔院里还有一潭山泉,泉潭里种满了荷花,那水阿德喝过的,同老山泉茶馆店的泉水一样,有点甜。但阿钟还有金山这两个家伙,一准儿奔家去了,像所有遇到危险的小兽,直达自个儿的巢穴。
阿德回眸一看,牛郎中居然一脸凄恻地盯着刚才红衣女孩站过的那个墙角,那一双灵巧活络的手,此刻木僵僵地摊在膝间。看见阿德回头,牛郎中垂下眼睛,开始收拾家什。待那两个背影晃远了,牛郎中又抬起眼睛向那个红衣女孩站过的墙角看去,他的眼中突然透出一股冷酷决绝的神情,但他随即又凝视着脚下那只鸡,它已经踱起了方步,似乎对刚才的经历浑然不觉。
麻脸鸡主没追上那俩孩子,回转身来捉走了他的鸡。小街上,这会儿空无一人,冒辟尘手里攥着麻脸鸡主付给的几个铜子,依然坐在那发愣。
风过来,吹动了一地的鸡毛。
牛郎中冒辟尘收起摊在膝上的家什,穿过堂屋,直接进了他的西厢房。厢房内陈设异常简单,一张落了帐子的单人旧木床,加一桌一椅,两口白坯木箱,便是这屋的全部家什。
冒辟尘慢吞吞地洗过手脸,揭开罩在桌上的罩子。桌上赫然摆着一盘对半切开的牛卵子和一盘油浸豆。他取出酒壶,颓然坐在桌边,直接对着酒壶吃起酒来。吃着,吃着,一斤白干落肚,他血红的眼睛死盯着的那面墙皮剥落的墙上,渐渐地化出一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孩来。
那个小巧秀气的背影转过来,甜亮甜亮地喊一声:“冒大爹!”
冒大爹捧着一摞画稿,转过身来,笑眯眯地看着葱白似地立在一大堆男孩中的那个女孩,她是花妮。花妮是司空家七房十几个孩子中唯一的女孩儿,活泼乖巧聪慧,人见人爱。她和这十几个堂兄一起在自家后院的画室中习画。
“你把我的画还我,好吗?”花妮恳求道。
“花妮是不想让爷爷看到你的画了,是吗?”冒大爹笑呵呵地问。花妮爷爷自幼学画,专攻山水花鸟,是吴门画派一耆宿。
“不是的,忘画米了,她要饿的呀!”花妮忽闪忽闪眼睛,扬起眉梢,正色地说。
“噢……好好好……”冒大爹翻出花妮的画,她画的是一只小鸡。
冒大爹将她的画纸轻轻地抽出来,一脸严肃、小心翼翼地放在画案上。
花妮迅速抓起画笔,她的画笔随着手腕上的银镯一抖一抖的,画纸上便多了一摊米粒。银镯上的那条张牙舞爪的银龙在阳光下闪烁着一涡一涡的银光。
冒大爹一脸阳光地抬着眉毛抿着嘴,挤眉弄眼地托着画稿走出门去,他听见那个小人儿轻轻地舒出一口气,甜亮甜亮地说一声:“谢谢,大爹!”
那个披头散发满身血污的女孩,从墙皮剥落的墙上,渐渐淡化了出去。
冒辟尘轻轻地放下空酒壶,如抹桌子似地将两只空盘向边上一撸,走到挂黄油布包的地方,从插袋里的刀剪钩勺中取出一柄柳叶刀。
他朝银光闪闪的柳叶刀吹一口气,血红的眼中立时掠过一抹杀气。
冒辟尘锁上门,稳稳当当地走过小街,折进了一条驳弄。
落日最后涂在西天的那抹霞光彻底消失了,天空一片清白,渐渐地又现出一片瓦灰。王忆阳背着画夹娉娉婷婷地走出镇子,慢慢地向远处那座已经废弃的石桥走去。
自从运河改道,这儿便是荒天野地,她就喜欢上这儿来,尤其是红日西坠,天黑之前。每个假期回桐镇,只要散步,她就来这儿,作为这桐镇豪门望族王伯爵之女,她也是桐镇万众瞩目的人儿。但在这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