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怨-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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汝月芬那半爿脸仍然被散乱开来的鬓发所掩,那是一个受伤的侧影。看着那个侧影,阿德感到一种从未经历过的伤感,心里同时涌出了一股也同样没有体验过的柔情。突然间,他觉得体内因此有了一股力道,将所有的不安惶惑羞耻恐惧大卸八块,什么女施先生,什么爹娘老子统统不在话下了,他一下子什么也不在乎了。
一下课,阿德不顾一切地冲出教舍,追上女施先生,边上有人特意放慢脚步想旁听也不管了,他一口气把月芬是怎样得到那些试题的事,全告诉了女施先生。
看到女施先生眉头先是拧在了一处,而后又渐渐地松开了,阿德不禁微微地舒了口气,他知道女施先生认账了。
“是有这事,我打过对勾。这才不失其为一种解释!”女施先生的口气缓和了许多,“可在先生办公室,她为什么不说?”
“汝月芬说她没脸和先生讲这些,她说她辜负了先生。再说,她怕先生以为她从前的考试也是这么干的。”前两句汝月芬没说,但阿德觉得该这样说。
阿德从容不迫,诚心诚意地想挽回女施先生对汝月芬的不良影响,同时,也因为他自己给女施先生添乱而诚恳地向她认错道歉。阿德觉得自己的话说得顺溜极了,拿出来就是。女施先生看他的目光也像先前那样变得柔和起来。
“先生,能不能再……再给汝月芬一次机会?”阿德开始结巴了,他看到女施先生突然变了眼色。
“从今往后你给我离汝月芬远点,太不像腔了!你再这样,我会要你好看的,你记住!这种事我恶心,我恶心你知道吗?”女施先生扔下这句话,就给了阿德一个愤怒的背影,噌噌噌地走了。
阿德就像遭人劈头一掌,闷在了那儿。
桐镇有一座名震江南的园林,这是江南硕果仅存的一处宋代私家园林,建于宋高祖年间,始终为一代代名儒重臣所属,因而浸润一派盎然苍古之意,承继一脉居尘出尘之精气并历千年而不衰。这是王父留给伯爵的一份房产,百年前此园为桐镇另一望族施氏人家所属,但此后几易其主,三十多年前落入王家之手。
渔园隔河面向镇西,背靠壁立孤山,一条湍急大河绕渔园外滩一片高低错落危檐戗角的亭台楼阁而行,再并入大运河,而后奔流入江。这条连接渔园到大运河的大河,被桐镇人叫作新开河。这河是伯爵疏通了省上县上方方面面的关系,投入巨资,历时三年,才开通的。如此一来,有朝一日,天官如回桐镇,无须再走强盗时常出没的大湖便可从长江顺流而下,入运河就能直达桐镇,直抵渔园了。
远观渔园形如半岛,依山傍水,古木参天,虽由人作,宛如天开。与渔园毗邻的是江南最负盛名的望江楼,在历史上不知有多少文人墨客曾登临此楼,在此吟诗作赋,留下无数墨宝。乾隆帝七下江南竟有四次在此楼饮酒作乐,而后大醉而去。
此楼依山傍水,叠层架屋,高低彷徨错落有致,楼后有一条长廊委曲而上,通达山巅。另有一螺髻亭耸立于壁立孤山的山巅之上,在莽莽苍苍的青灰色的天空下,瘦秀灵巧又屈郁沉着。这孤山孤亭,使人心中怦然一动。
无论远观近看,望江楼楼群都与渔园各处楼宇形断而气连,体断而势连,同渔园楼群相与呼应,但却又自成一统,为渔园的园中之园。一般情况,两园园门终年相锁,互不交通。楼的南侧有一山门,山门下则是一条粗石磴道,直连通往镇西的一条青石板路。望江园周围有一片遮天蔽日的树林,树林里阴暗潮湿,积年乌黑的残枝败叶,散发着腐臭味。二十多年前,王伯爵将望江楼修葺一新。上至一省巡抚总督将军众参两院名士,下至腰缠万贯的同道中人,伯爵都在这儿迎来送往。
内务部有一拨人先天官而来,带着电报机驻扎在望江楼里。这段时间,伯爵要王兴国服侍好内务部的人。他现在是有事没事,一天也会往这跑几趟。
望江楼近了,王兴国和张阿二的步子慢了下来。
“哎,那女孩说什么了,让你恨成这样?”王兴国突然随口问道。
张阿二开始支支吾吾起来。不过王兴国并不想追问张阿二,他懒得管这事。
王兴国忍不住又赞了汝月芬一句:“多俊的闺女呵,养下这样的闺女,那是前世修来的!”他养了三个闺女,三个都是一脸的青胖气。
“哎,倒看不出来,她那个开店的爹长得那样,竟会养下这么一条赤链蛇!”咬王大毛一口并把他们都骂做人渣的汝月芬,就是在山塘街做山货生意的老根发的女儿,张阿二是刚从王兴国嘴里知道的。嘿,你这个鸡巴老根发,老子一定要叫你好看!张阿二对自己说道。不过,怎么收拾那个小丫头,他还没有想好。
“你说,那个蛇郎中配的药,真有那么灵?”王兴国问。
“桐镇的蛇,挑这个狗头发大财了!”张阿二肯定地点点头,他听说镇上买蛇药的人在那个陆子矶门口排起了长队。
“有些人吃软不吃硬的,再等一阵吧,等一阵,我亲自再同这个人讲讲看,不行再另行打算。”王兴国向前方依山壁而筑的望江楼扬扬头说,“这些天,大毛在家养病,这儿的事你就多操点心!这也是伯爵的意思。”
张阿二一听这话,立时一脸狂喜,两眼放光,他压着嗓门喊一声:“得令!”
王大毛在外人看来只是商会里的一个混混,一个泼皮无赖着地滚的牛二,他不是警所所长不是商会会长不是财税所所长,他什么也不是,但他似乎又什么都是,现如今在桐镇没有他插不了手的事,如果他想插手的话。
听这个老娘舅讲,伯爵很快要在桐镇组织一个人人都能配枪的商团,王大毛就是这商团的头。王大毛未中毒之前,他张阿二从没动过要取而代之的念头,因为王大毛在伯爵的心目中是别人永远无法替代的,他王大毛曾经连着两次替伯爵挨过枪子,一次在千佛山的马道上,一次在去大湖的船上。
远处,大江浩浩荡荡,奔流东去。张阿二气顺顺地随王兴国慢慢地向望江楼山门下的那条磴石大道走去。
蛇怨 第三部分
第八章 渔 园(1)
斜对过几家人家的阴沟都不通了,那些住家,昨儿就骂了一天的人了。起先脏水倒下去,还一点一点地往下渗,到后边干脆一咕噜一咕噜地往上翻。捅阴沟的人来了,拎着撬棍扛着长长软软的竹片。阿德娘听见那竹片拖泥带水地从石板路上过去,声音委实非常难听。
捅阴沟的人一摆开架势,有几个过路人立即驻足,开始围观。那几户人家也陆续走出人来为捅阴沟的人指指点点,阿德娘也站在门口向那边揽一眼揽一眼的。
一块长石板又一块长石板在一片喧闹声中被撬起来了,咚的一声被翻到了一边。捅阴沟的人将竹片往后倒倒,就将竹片捅入黑糊糊的污秽中。
“塞得实实足足,啥东西?”竹片行不通了,捅阴沟的人将竹片搁在一边,骂骂咧咧地下去了。他两手往前一探,一声大喊:“喔哟,死狗,还是死猪?”
捅阴沟的人两手一提,只见一张满是污秽的人脸在水面上一漾。他疾叫一声“我的娘呀!”,手一松,将那捆破布似的小尸体一扔,两手一搭,连滚带爬地蹿了上来。
阿德娘听见那儿一阵“死尸死尸”的乱嚎声,头皮一炸。她蓦地记起了那两个转眼间消失得无影无踪的孩子,撒腿就往那儿跑去。
警所的人很快就来了,那两个从污水中捞出来的小尸体就搁在道边,脏水一缕一缕地从身子头发上往下滴着,缠绕着污秽的一张肿胀的脸全走样了。但阿德娘看了一眼,还是认出了那两个孩子。昨夜有几个妇人从这一路喊过去,她就走出来对那些个一脸鼻涕眼泪的妇人说过那事,但谁能料到他们竟会死在石板下面。她怎么都没想到要把那两个失踪的孩子和那两块被翻起来的街路石联系在一起。
外面乱了好一阵,后来那几个妇人呼天抢地地来了,哭得阿德娘的心都快碎了。
阿德娘一个人独自在吃饭间闷闷地坐了很久。想着阿德快要放学了,她才懒懒地站起身来引火烧饭。
她怎么都不明白好端端的两个孩子,就会惨死在下水道里,他们是怎么掉进去的呢?那两块原本盖得好好的石板,是谁翻起来的呢?刚才外面的人也说那两个孩子绝无翻起那两块石板的可能。镇上可从来没有出过这种事呀!顶多是石板虚浮,踏空一脚,崴了脚脖子什么的。这可是从何说起呢?阿德娘愁容满面地看着灶膛里的柴火燃尽,红红黑黑地变成一团蓬松的灰烬。
“这两日,这镇上怎么就这么不太平呵!”阿德娘拍打着飘到身上的草灰,想着从今儿起,阿德回家后她再也不会放他出去了。
那两个孩子的死,比王瞎子和阿耿伯的死在桐镇掀起了更大的浪头。施朝安被王兴国骂了个狗血喷头。施朝安头大了,他有一种干不下去的感觉。那两个孩子的爷爷辈都是王家祠堂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有不少王姓族人现在开始斥骂他施朝安是只吃饭不做事,占住茅坑不拉屎。
除了值夜班的警员,所里的人全走光了,但施朝安仍坐在警所黑糊糊的办公室里。他抱着一头乱发的脑袋,支在桌上发昏。他实在想不出来,有人干吗要勒杀那俩孩子。王兴国的说法是,这缘起于杀人犯同这俩孩子的大人有深仇大恨。施朝安对此自有看法,杀人者选择杀人的时间地点,都带有极大的随意性,在那个时间,那是一条随时都会有人走过的街路,在那种情形下,杀人者要冒的风险委实太大,没有一个人会选在那样一个地方杀人。事实上,那个戴玉佩的孩他娘和挑水的水夫,前后没隔多久便看到过那俩孩子和被翻起来的石板,一个眼花的功夫!所以,打死他,他也不信那会是报复杀人。但那俩孩子被洗干净,验尸之后,发现这与当年小连庄连家灭门案杀法一式一样,不是锁颈而是索胸索身,死者也是眼球暴突,耷拉着血舌,七窍出血,根根肋骨折裂。
施朝安这才觉得大事不好了。可这几日,他又带着手下四处奔走,他自己甚至钻进阴沟,爬了老大一截,想找出点线索来,但一无所获。王庄案就更不能谈,那个有嫌疑的大加港箍桶匠,人都快被捶扁了,但仍旧没有口供。王瞎子被杀案,王兴国明确地要他放下。王兴国追问道:一个穷得丁当响的人,也从不招谁惹谁,杀他做啥,动机呢?这位前警长以为杀王瞎子才完全是个意外。至于那个阿耿伯,干脆是被腹蛇咬杀,他去时,那蛇还在现场,是花山头同冒辟尘同住一处的陆子矶捉的蛇,验的尸。
只有他施朝安清清楚楚这王瞎子、阿耿伯是同案。不过他什么也不说,那个男孩说出玉佩是王瞎子卖给他家的,王瞎子就死了。而这玉佩是阿耿伯卖给王瞎子的,阿耿伯也死了。当然,阿耿伯的死,是这杀人犯逼王瞎子供出了阿耿伯,而后便被杀人灭口。
施朝安拿着玉佩找过阿耿伯老伴,寄希望于她也像王瞎子娘,说出玉佩的来历。但这老太对此一无所知,她说这老翘辫子,从来都没有同她说过他有这样一块玉佩。她推断要么是那家不知人事的小把戏打家里偷出来同他换梨膏糖的,以前也发生过这种事,一次一个小把戏拿家里一把银连心锁,来调糖吃,被人家大人发现再追回去了的。施朝安想了想,也不是没有这个可能的。
王兴国今上午居然当着所里的人也说起这块玉佩来了。王兴国说他拿了块玉,到处去问,丢人都不知道。叫他别瞎耽搁功夫了。他摸着兜里的玉佩,没好气地告诉王兴国,那块玉佩他还都还掉了,他已经放下这事了!
原本他以为,王瞎子一案的线索又到此为止了,他再次走进这该死的死胡同了。
施朝安点着洋灯,又掏出那张贴身放的纸头。那纸头被揉得布满折皱,但那笔铅笔字却仍然非常清楚。
“杀王瞎子的人叫炳生,是住虹桥头网船上的捉鱼人。”
字是左笔字,生硬生硬的,写字人的用意很清楚,怕你对出笔迹来。纸是一方粗纸,是那种糖食店里用来包点心糖果的包装纸,颜色微黑,有点油性。这纸条折得很齐整,对折,再对折,然后挽成百叶结。这张纸条应当是王瞎子被杀的当日清早,从屋门缝里塞进来的,那会儿,他已出门了。家主婆进门出门,居然没瞅见,来来回回被踏了好几脚,还被踢到了一边。最后,还是被他自己看到的。
杀王瞎子的人,也是杀阿耿伯的人,这是可以敲定的。但他施朝安肯定不能凭这张破纸头去办那个捉鱼人岳炳生,这也可以是陷害诬告,这种事也不是没有过。不过,这是王瞎子一案唯一的线索,这,也是可以肯定的。连着两天,他都抽空弯到虹桥头去看过那个叫炳生的人的网船,炳生姓岳,专收专卖大湖白虾、白鱼、水银鱼和大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