蛇怨-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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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镇守使的三姨太为不知名的毒虫所伤,爹爹外出未归,陆子矶的师兄前去救治,一帖药下去,那个三姨太当场毒发身亡,镇守使枪击师兄,又派一连人将陆府团团围住,砸了陆府不算,陆家在湘西的所有陆记药房药店也被悉数捣毁。爹爹四处求告无门,从此沦落江湖,游方四海。
陆子矶想来想去,不知眼下这种情形有何良策。王大毛命悬一线,长则半月短则数日必死无疑。他现在是欲走不成,欲留不能,整个一个温水煮鳖。左思右想,他觉得还是那红衣女孩祸从口出,才使他落到目前的这种处境。因此他又不禁想起那个红衣女孩的事来了。想到那个红衣女孩,他又不禁想到红衣女孩的娘来。
郝妹如一泓满月的圆脸在他眼前浮出,带着几分妩媚的眉眼,低低地向他看过来。不知为什么,陆子矶总觉得这个女人看他的眼神很特别,他走南闯北几十年识得这种眼神。这许多年里,陆子矶偶尔也与一些风流娘有过一夜之欢,但他从未想到过要讨房娘子。他知道没有一个好人家的女儿愿意跟他过这样一种漂泊无定的生活。
陆子矶翻了个身,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十岁多一点的时候,他到过这镇子,这镇上的人大都一副凶相。他们到这镇上的次日夜里,隔壁的一家大客栈就遭强盗抢,有的客商连人带货都被劫走了。第二日一早,爹便带着他离开这个镇子,去了山里,一路采药捉蛇而去。
在那个黑龙潭的崖顶上,爹一眼就看见了在崖石缝里迎风而动的那株石斛。这世上有许多珍稀药材,还就长在崖壁崖缝这些险地。爹过去的时候,他正在往一块大石头上拴绳子,准备系绳下去。耳听得爹一声绝叫,接着便是一阵碎石的轰响声。他回过头来,爹不见了,只有一蓬干尘在万丈峡谷的上空轻扬开去。他哭叫着冲过去,但脚没敢踩到边上去,那儿的岩石大多被风化了。他知道爹爹是死定了,可他死不了这条心,仍存着一线希望,于是绕道而下,翻山越岭地去找爹。
几天后,他来到那面大潭边的崖脚下,在一堆堆尸骸中来回奔走。豹子一岁上死了娘,爹爹在四海漂泊中手拉肩扛地拉扯着他。想想爹爹悲苦一生,再想想自己,他立在一片片
飘来荡去的水雾中大哭。夜深了,当他恐惧万分地离开了这个地方,向他在山崖顶上就看见的那个山庄走去时,突然看见山溪边上竟然有一个人影在动。他抖抖索索地摸过去一看,天可怜见,竟然是爹爹!
爹爹后来躺在郝家妹子家的竹榻上,对大家说,刚掉下去的时候,他知道自己这一次算彻底完了。但后来就啥都没想,满耳朵只听得呼呼的风响。忽然上头有一股子劲风,呼地把他向上一拽,虽则没有拽住他,但就这一下子,便卸去了他下坠的力道。他说,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树丛里,虽然胸背双肩伤筋动骨,但没有性命之虞。
陆子矶以为在小连庄勾留的那半年日子里,那是他出世至今最最快活的日子,那是一种带着人间烟火的生活。他想着,回头一准去小连庄一趟。爹在临终前卧病在床的那段日子里,有好几次念叨过这郝妹子一家。
许多年过去了,一想到那个脸如满月的被叫做山妹子的女孩,穿着蓝底白花的肚兜,甩动两条朝天辫,捧着一掌山枣,向他腾腾腾地奔来,他的心里立即就暖暖的。想着这山丫头他娘每回送东西要爹收下时,总是翻来覆去那么一句:“一颗枣子一颗心……”
陆子矶觉得心里一片柔软,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每逢夜阑人静,桐镇总有个把发神经的老狗小狗,把一连串尖利怨毒的吠声远远近近地传开来。
金山、阿钟一左一右地窝在阿德旁边的冬青树上,那棵树在临河的一个弄堂口。他们在黑暗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听到狗叫声,金山、阿钟直起腰来,扯直喉咙一通狂吠,引得那些无所事事的老狗小狗叫得更响亮。金山、阿钟哧哧地笑开了。
“阿南呵,你在哪里了呀!”一个妇人高叫道,声音显得悠长而又凄厉。
阿钟清清嗓子,接着那妇人的叫声应道:“姆妈,我在这里!”
“阿南呵,真是阿南呵!”妇人立即变了声音,惊喜交加地朝这边方向喊着叫着,奔过来。
“你个狗触!”金山推了阿钟一把,赶紧让阿德下去,“伊拉寻过来哉!”
他们仨顺着树干哧溜哧溜地下了树,而后立即逃离这棵兀自晃个不停的大树。
“阿强哎,快点回来吧,爷娘急煞哉!”另一个妇人用更加凄厉的长调唱和道。
阿德听到这隔了老远的高高低低地带着颤音的叫声,心里咯噔了一下。今晚溜出来的时间长了,他想回去了。一想着吃夜饭时,娘软软地看着他的样子,他就受不了,但他对阿钟、金山一说,他们俩不依了。
“还早着呢,咱们好长时间不在一块儿玩了,再玩一会儿吧,你说呢,阿钟?”金山热乎乎地问阿钟。
阿钟乜着眼睛看着阿德,眼里全是眼白,他从鼻子里哼一声道:“现在的人呵,连一块儿多玩一会儿,都不成了。轧新朋友忘老朋友。跟人家白相才有多少久,咱们在一起白相了多少年?有句话是咋说的,叫做重色轻友!”
阿德一听脸色大变,抡起巴掌想掴阿钟一个大耳刮子,阿钟赶紧躲到一边。他也觉得今晚跟阿钟、金山在一起时,一直有点心不在焉的,都在想着汝月芬,他有点不好意思了,而且在讲牛郎中被吊在警所的事,他瞒掉了撒谎耍弄老甲鱼他们那一段,尽管他知道,他要一讲这事,准保阿钟会用无限崇拜的眼光看着他,可他还是抗着了这种诱惑,这样做对阿钟、金山有点不够意思,但这事只能讲给汝月芬听。好吧,只要这两个狗头不先说回家的话,他就再不提回家的事,他豁出去了。
他们并排出了一条弄堂,走到大街上,漫无目的地向前走去。
“阿德,再讲讲那个牛郎中的事,行不!”阿钟央求道。他对牛郎中的生活方式极其神往,日日跑乡走四方,顿顿有菜有酒。他没有吃过牛卵子,想必极鲜。
“不是已经讲过一讲了嘛!”阿德有点不耐烦了。
“再讲一讲,讲一讲呢!”阿钟摇着阿德的胳膊,再次求道。
“那个冲进去的洋装大姑娘,到底是咋回事?”金山那张方脸上的笑容有点咸。
金山这厮最感兴趣的就是男女之事,狗连蛋,猪配种,甚至是公鸡踩蛋,他都会有滋有味地看半天。
“不识,不过看上去,警所里的人好像很买她的鸟账,一般人敢到那里号,不给几杠子闷出来,才怪呢!”阿德因为这个女的敢大闹警所,不禁对她很是敬佩。
阿钟肯定道:“这个女的有来头得很!”
“那你干啥不等等看,一出来就跟,要我,我就跟,到底啥人,弄弄清爽。你又不是没时间,你!”金山遗憾坏了。
“你讲,牛郎中到底有啥事,他们要这样吊打?”阿钟仰脸问阿德,“偷拿扒抢,轧姘头,还是杀人放火?”
阿德摇摇头,他也觉得非常遗憾,连警所都去过一趟的人,居然啥都不知道。
“轧姘头?轧姘头,谁管,哼!桐镇轧姘头的人多了去了,那些男姘头女姘头,哪个被警所捉进去过?偷东西要捉,偷人不捉,这世界上东西比人值铜钿!啥也不懂,在这瞎讲。”金山鄙视地看了阿钟一眼,飞起一脚将一粒石子踢进河里。
河对过是高申蛇行大仓房的后墙。那后墙驳岸之间堆了几只污血斑斑的破竹篓。从仓房屋面和后墙的气窗里散射出来的几缕灯光,在水面上摇来晃去。
“天火烧!”面对高申蛇行,阿德咬牙切齿地诅咒道。他一脸愤然地对阿钟、金山说了说中午在这儿都发生了些什么。
阿钟、金山立即来劲了,金山一挥手道:“走,过去看看!”
阿钟蹦蹦跳跳地带头向前面一座烂糟糟的木桥冲去。
高申蛇行的排门关得铁紧,想必看店的康伯伯又在里头咂开酒了,康伯伯从来都是天一黑就吃酒,吃得晕晕乎乎后就上床睡觉。但从排门缝里,他们什么也看不见。于是他们绕到仓房后面的那段驳岸上。
仓房临河那两扇气窗高高在上,这气窗连个窗棂都没有,空空洞洞的。金山说他先托阿钟上去,回头阿钟再他托上去。阿德则找到了仓房墙基下几个贴地的有砖头大小的排水孔。他选择了一处能最大限度地看清里头东西的一孔洞,小心翼翼地把一边脸贴在湿腻腻的地上朝里看去。
几盏气灯咝咝作响,大放光明,将高申蛇行的仓房照得如同白昼。
一头白发的康伯伯并没有像平日那样在吃酒,他挥着竹扫帚,刷刷刷地将地上的积水扫入四壁脚下直通河沿的阳沟。一排排装满蛇的竹笼呈井字形摆列在仓房的中央,那些蛇相互纠葛,扎成一堆,不见首尾。唯有摆靠在仓房大门边上的那只大竹箱里的金色大蛇和一只只竹篓里的蛇子蛇孙,齐刷刷地偏转脑袋凝视着斜依在对面墙头长约六七米的长板。那长板上铺展着一领蛇皮,那是日里被宰杀的那条大蛇的蛇皮。蛇皮边缘密密麻麻地钉满了细小的无头洋钉。灯光投射过来,将蛇皮上连山连水的蜂窝状网纹勾勒得一清二楚,网纹反射出一涡一涡钻石般的幽静的光波。
康伯伯见那些蛇的模样,甚是纳罕,他用扫帚在那些半立的蛇前一舞。但大蛇小蛇依然僵直不动,好似冬日里屋檐下根根令人心生寒意的冰牙子。
“嗨!”康伯伯心头一怵,将竹扫帚假意向那些竹箱竹笼用力拍去。大小蛇矬矬身,随即又缓缓地升起来。大蛇呆滞的眼珠紧盯着康伯伯,突然它鼓起两腮,吞吐着蛇信,引身死命地朝前一扑,它血迹斑斑的头脸又渗出一行行新的血浆。
康伯伯忙收好扫帚,对大蛇说:“那条雄的去了,你也想撞杀自家?做啥呢!我都七老八十了,还活在这个世上丢人现眼。无子无孙,做做吃吃。三岁死娘,十三岁死爹,阿苦。一辈子穷得连女人都讨不起,做一世人一点点滋味都没有,你说阿亏?可我还这么赖赖皮皮地活着,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总归要死的,有啥要急的。时辰一到,等阎罗王来领你去,你想犟着不去也不成!所以有啥可急的?”康伯伯对大蛇叨叨一通,看着愤怒欲绝的大蛇慢慢伏下身去,便又开始刷拉刷拉地扫起地来。
阿钟、金山也不你托我我托你地搭人梯从气窗里往下看了,他们也同阿德一样贴地由砖洞往里窥探。刚才那大蛇这一幕看得他们头发直立,手脚冰凉。阿德不由得想到白天高申锤击那条金色雄蛇的情形,想到汝月芬满目的悲愤和绝望,不禁黯然神伤。
“放掉它们!”一个念头掠过阿德脑际,但他马上被这个念头骇住了。这事一旦穿帮,即便不被他们活活打杀;爹娘还不给活活气杀!赔起来;这许多蛇,铜钿银子就海了去了。
这时,一盏一盏的灯被熄灭了,仓房里顿时一片漆黑。他们三个腰腿僵直地从地上爬了起来。
灯熄了,黑下来的仓房里的竹笼竹篓劈劈啪啪一阵脆响,一会儿那些咝咝沙沙的声音又从四面八方传过来,仿如千万只螃蟹在吹泡造沫。这时,一道炫目的红光,从木栅栏窗口急飘直下。
突然,几股积水蜿蜒曲折地从排水孔里慢悠悠地游了出来,分别向他们三人脚下钻来。
阿钟低头一看,小脸惨白地低叫一声,像一阵疾风似地狂奔而去,金山、阿德也跳起脚来,如阿钟一样地逃离河沿,拐过仓房,在空无一人的大街上疯跑。
阿德、阿钟、金山跑了一段路,又走了一段路,又觉得没劲了。但想想也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去,于是只得回家。他们百无聊赖地走进了藕河街街口,就听见一边有人从临河的窗里轰的一声将一桶水倒进了河里。那家户主姓白,因为癞痢头,大家叫他白癞痢。
“操,倒阴沟里都不肯的,河水大家都要吃的呀!”阿德又有点愤愤然了。
“这只白癞痢,阿三!”阿钟看看街边那个凹进去的门樘,骂了一句。
金山二话不说,在街沿上寻了块老砖,蹑手蹑脚向白癞痢家门口摸去。阿德、阿钟立即踮起足尖,跳着向前走去。
这时胸口的那枚玉佩又一下一下地叩打着阿德的胸骨,他随即又想到了牛郎中,牛郎中说他也想弄块玉来戴戴。
前面就是王瞎子家,阿德隐在一个墙角,向王瞎子家黑糊糊的门窗望了一眼。他已经很久不见这个王瞎子了。王瞎子那只瞎眼既不是一个烂糟糟的空洞,也不是那种死白死白的樟脑丸,只是张不开,闭着的那只瞎眼还长着长长的眼睫,所以王瞎子那只瞎眼瞎得并不十分怕人。阿德吃不准王瞎子这会儿在不在家。王瞎子鳏夫一个,有个老娘住在近段叫里泽的乡下,他隔三差五要到乡下给老娘送菜送米,大热天天天替老娘汰完浴,才回到自己家来,是个孝子。他们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