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上的樱桃-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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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江。”樱桃推开卧室的门,让他看见梳妆台上一幅像框里的黑白照片,照片里的人笑得那么恬静美丽,“其实我妈在火葬场寄存,我就是找你来陪我坐一会儿。”
江运言呆呆地看着那幅像框,那是姚阿姨很久以前的照片吧?才二十几岁,从这张照片才能寻出樱桃和她眉眼有几分相像的地方。
把像框放到他手里,樱桃像个小大人似的叹气,“你想哭就哭吧。”
江运言是想哭,他想抱着怀里的像框狠狠哭一场,他想用力抱一抱樱桃单薄的肩膀,告诉她:“别怕,还有我。”可是,他能做什么呢?身边有个年纪这么小又本该比他更伤恸百倍的樱桃,他只能无能为力地大哭一场吗?
“你怎么不哭?”他哑哑问。
“哭过了啊,哭了好几天呢。”樱桃挠挠头,“可是,这两天总觉得这些都是假的,我妈根本就没死,其实咱们是在过愚人节吧,等过了愚人节就好了,我妈也该回家了对吧……”
傻气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搂进少年清瘦的怀里,硬梆梆的骨头硌得她有点难受,耳边,有少年拼命压抑的哽咽喘息。
哭泣是传染迅速的病毒,悲伤一股脑地又翻上来,樱桃抑制不住放声大哭:“我想妈妈——”
第四章
夜晚女性遇袭身亡的事件发生后,由于公安部门紧急侦破,三天就将凶犯缉拿归案。人们心头的阴影渐渐散去,了解情况的尽管嗟叹,之后便将其遗忘,不知情的也继续不知情地生活着,没有发生在身边,那也只是报纸上的一则新闻而已。
江运言却不能当那只是四裁新闻纸上一处不起眼的小角落,翻过看过哭过即忘,有个实际问题,他想了很久,几夜都没睡好。
姚阿姨不在了,樱桃怎么办?
那天哭够了哭累了,樱桃让他帮忙整理姚阿姨的遗物,他忽然想到樱桃的日常生活问题,便留意了姚阿姨的钱款数额,清点之下,樱桃只找到一千余元的现金,一张余额为五千多元的活期存折,樱桃倒是念叨从来没见过那么多钱,他却深知,这些积蓄是不足以支撑樱桃上学及生活开销的。
姚阿姨在时,每月有工薪收入,现在只剩下樱桃一个人,谁来负担她以后的生活?
“快吃饭,想什么呢,一会儿要迟到了。”
江母盛好饭,催着儿子吃完去上学。
“妈,你说,姚阿姨去世了,樱桃又没有爸爸,谁来照顾她?”江运言试探地问,“后事都是姚阿姨同事帮忙料理的,樱桃外婆来了好几天,她会住下来还是带樱桃走?”
“谁知道,这孩子真够可怜的。”
母亲难得感慨地叹息,让江运言升起小小的希望,“如果樱桃外婆没有能力扶养她,或者不管她,她才十三岁,将来怎么办?”
“怎么也该有叔叔姑姑舅舅阿姨什么的,接到谁家去,都能带大她。”
母亲不很经心的一句,江运言顿时无话,是啊,谁还没有个血脉亲人,又不是孤零零来到世上。他这几天白担了心费了神,为樱桃着落问题想得绞尽脑汁。
他多么幼稚,以为樱桃除了他就没有熟络的人,根本没去想樱桃自家亲属,谁需要他杞人忧天,甚至起了将樱桃接到自己家来照顾的冲动念头。
如果樱桃到亲戚家去,就该转学了吧,一晃几年,还能记得楼下那个曾经想要收留她的邻居江运言吗?
早上刚刚有了释怀的想法,晚上就被意外状况打破,生平第一次感觉到他人命运系到自己身上的沉重,江运言不知道他有没有力量扛得起,有没有勇气坚持下去。
“房证是不是在你这里?看你像个懂事的孩子,别跟着樱桃一起瞎胡闹!”
男人尽量压制火气,语调沉沉地威迫外甥女的玩伴——眼前这个才上高一的邻家少年。E
“你拿了人家什么东西?赶快还回去。”江母不明究里,一同催促着。
江运言力持镇定,“我不知道,她没给我。”
“没给你?我明明看见樱桃跑下楼到你家院子里来,出来后房证就不在手上了,不给你,还会藏起来?”樱桃阿姨自认看得分明,“还有两张定期存单,也都一起放到你这里了吧?”
“什么是存单?我不太懂,我只认识存折。”江运言老老实实地说,“樱桃只告诉我她今晚到同学家住,没给我什么东西。”
少年诚恳的神情令两个大人也拿不准了,互视一眼,又问:“她去哪个同学家住?”
“不知道,她只说不想看见你们。”后半句倒是真的,借了樱桃的口,这也是他想说的。
一份房证两张存单不知能不能测出人心,他只清楚,世上泯灭亲情的大有人在,樱桃他求助,他就不会轻信任何人,让樱桃失了最后这一点保障。
“那……唉!等明天这孩子回来再说吧。”樱桃阿姨先松了口,推推樱桃舅舅,“妈还在楼上等着呢,先回去吧。”
男人不甘地埋怨:“妈也是老糊涂了,我们孝敬的钱全都偷偷给了老三,都忘了她当初丢人现眼,跟有家室的人混在一起,生个……”一记手肘撞掉他后半截话,妹妹急斥一句“瞎说什么呢”,让他改为不屑不情愿的一哼。
江运言也听到了这几句闲言怨语,但这已经不能在他心里激起什么波澜,没有比死亡更让人难以接受的震动,姚阿姨的美好温柔,他永远都记得,有什么样的过去都不能动摇改变。
不速之客走后,江母便对他盘问:“他们说什么房证存单,到底怎么回事?”
江运言有刹那的犹豫,可怕地发现,此刻他竟连母亲也不敢完全信任,樱桃交过来的责任太过重大,大到他对所有人都产生了警惕。
“樱桃的舅舅和阿姨要把姚阿姨的房子卖掉,樱桃不肯,偷偷把房证藏起来,她家里人追问之后,她就过来把房证放到了我这里。”
他是樱桃的倚靠,母亲是他的倚靠,不相信母亲,还能相信谁呢?
“他们也太没人情味了,姚阿姨才刚去世,就想打房子的主意!”房子一卖,钱会到谁手里?樱桃才十多岁,还不是大人给保管,将来能不能还给她都很难说。
那时樱桃跑来,愤怒地控诉:“他们要卖我妈的房子!”他也吃了一惊,因此房证递至手上,他自然义不容辞。
江运言忿忿不平,江母却见怪不怪,“不卖又能怎么样,她家里人都在外地吧,等把樱桃带过去,这儿剩着套房子有什么用,租又没人管,空着也浪费,还不如卖掉,房款留着将来给樱桃上学用。谁家供孩子念书能轻轻松松?再多加一个会更加吃力。”
母亲平常几句话让他再次无言,大人的行事虽略显薄情却现实而理智,不像孩子们可以只陷入悲伤思念里不必顾其他。与成人的生活经验相比,他考虑事情还太少太肤浅,樱桃更是完全的孩子气,两个人稚嫩的执拗在大人眼里是多么可笑。
“明天给人家送回去,丢了我们家赔不起。”
江运言一急:“那两个人您也看到了,不管将来会不会好好待樱桃,只要涉及到钱,家人间相互间翻脸的事还少吗?
江母也默然了,事关房产存单,即使是有主见的成人也不敢随意处置,这是要担责任的。
“那就还给樱桃,别插手别人的家务事,万一卷进去,纠缠到自己身上,到时候和谁也说不清楚。”
“反正……妈您别管了。”江运言有些泄气,无法抑止一股悲凉涌上,带出想哭的冲动。
姚阿姨,她走得这样匆忙,可知道樱桃——她心爱心疼的小小女儿,多么艰难地自求生存。
迷迷糊糊不知睡到几点,听到窗外隐约唤声,江运言猛地激醒,睁眼见白晃晃的月光射进,一个人影清晰现在窗纱,是真是梦?
“还睡还睡,放蚊子进去咬你!”
人影抱怨着,努力抠着窗角的经纬纤维,试图把固定在内侧的按钉推松。
江运言吃惊坐起:“你怎么回来了?”
“哇诈尸!吓死我了……”樱桃向后跳开半步,“你干嘛突然坐起来?”
揭了窗纱让她进来:“你不是到颜静家去住?”
“她妈妈晚上忽然发病了,拎着菜刀要砍人,小静她爸爸和哥哥两个人都按不住,我当然逃命要紧。”樱桃心有余悸地抓过他的毯子来盖,“老江你别小气,今晚床借我一半好吧?”
“她家里不方便,以后不要去了。”看她那可怜的落魄相,江运言自然不好说什么,“明天后天怎么办?”
“明天就回去呗,反正那是我妈的房子,现在我说了算,谁敢非要卖,哼!”一脚横踢,踹在旁边人的腿上,樱桃想起这不是家里那张任她打滚的大床,立即愧疚忏悔,“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快睡吧,明天还要早起上学。”他吃痛地暗中揉了揉,这丫头踢人的毛病什么时候能改改,“你的书包呢?”
“在小静家,她明天直接帮我带到教室去。”
打个哈欠,困意渐渐袭来。老江的床好窄,并排躺时肩膀挨着肩膀。但是,身边有个人,却是说不出的安心,像妈妈还在时,虽然经常夜班留她一个睡,但她从不害怕,因为妈妈一定会回家,房子里,到处是妈妈的气息,绝不会有……等不到妈妈回来……的情形!
“别哭了,明天起来,眼睛要肿的。”
轻轻的声音格外柔和,少年的手帮她擦掉眼泪,樱桃傻傻笑:“老江,你最近对我特别好。”
“嗯。”
“老江,我现在觉得和你特别亲。”
“嗯。”
“老江,我认你当哥吧?”
“我本来就是你哥哥。”
“老江,你今晚说话特别好听!”她挠挠头,“不过这句话听起来,怎么这么像我和你是失散的亲兄妹?”
“别瞎想了,快点睡。”
“哦。”再打一个哈欠,樱桃闭眼喃喃,“现在有入侵者了,我是新世纪福音战士,我要保卫我妈的房子。”
江运言静静看着她,这么小就经历了生离死别的孩子,到现在依然一副不知愁苦的乐观模样,是乍出象牙塔尚未反应过来的懵懂,还是掩住悲伤后现出的坚韧坚强?樱桃似乎依旧是从前的樱桃,而他的心情,却再不比从前了。
从前,他对樱桃的关切,不过一分两分,看在姚阿姨分上,勉强再加两分,很多时候,是缺乏耐心和不十分情愿的。樱桃于他,代表着麻烦、闯祸、不懂事、不思进取。即使偶尔主动过问她的事,也是心里同时挣扎着要不要浪费时间去管她。
他是自私的,却也是寻常的,对于一个并不是生活里不可缺少的邻居小孩,他相信大多数人都会如他一样。
可是现在,姚阿姨不在了,仿佛对姚阿姨的喜欢一下子都转投到了樱桃身上,变成一种同病相怜、同舟共济、甚至更怜悯更痛心的复杂情绪,不能不管她,不能让人欺负她,樱桃就是他的妹妹,只要他有力量,只要需要他,他就会毫不迟疑地伸出手。
“樱桃,其实……”
其实房子还是卖掉妥当,正如母亲所说的,留出钱来给樱桃生活和念书,否则,她的亲戚会不会借口负担太重而待她苛刻挑剔?会不会在同等选择下支持自家子女而放弃她的学业?
太难说了,现实这样残酷,让毫无准备的他们需要面临这么多突如其来的思考。
“樱桃?”
均匀的呼吸声响在耳畔,身边的小孩睡得热了,一脚蹬掉毛毯,动作幅度之大,吓了江运言一跳。
将毯子扯回,盖在樱桃身上,对她凶悍的睡姿实在不敢恭维。
少年的思维偶尔也会天马行空一下:故事里常说多忧而一夜白头,明天一早起来,他会不会发现自己突然成为故事有力的佐证?
事实证明,一夜白头是不太容易发生的,通常还没有忧虑到那个地步,事情就已经发生了转机。
姚阿姨的房子不用卖,樱桃不用转学,她的阿姨和舅舅就让步各自回家去了。
因为樱桃的外婆留了下来照顾她。
老人的身体还算硬朗,从前偏疼了小女儿,现在便舍不得外孙女,一句话搁在那里——这孩子从今我带着,你们谁也不用操心!一双子女也还算孝顺,劝了几天见无果就都识趣不提了。
只是,以江运言旁观者的角度来看,说不定他们也庆幸不必多管这么个小拖油瓶,就算是妹妹唯一的骨血,也不比自家的生活更重要。
他对看在眼里的一切感到不可接受和激愤痛苦,可是,很久以后,也许会觉得,这些痛苦却是人生过程中,所必经的一种学习和成长。
而樱桃,他则永远不希望她经历这种学习,这种销蚀了美好的所谓成长。
都进入了新学期——初二和高二。初中部那边没什么变化,高中部经过文理分科,有了一种新气象新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