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暮雪-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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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难当头,岌岌可危。如今局势有变,方应看想必也正做安排了,如不尽早应对,社稷堪虞——
铁手这样想着,尽管心里有着多么的不忍,但还是向前踏出了一大步。
三日后,宋钦宗前往金营,递上降表,俯首称臣。
金人于斋宫内向北设香案,令宋朝君臣面北而拜,以尽臣礼,宣读降表。
时风雪交加,宋室君臣受此凌辱,皆暗自垂泪,汴京内外哭声震天。
十二月二日,宋廷正式降敌,是为“靖康之耻”。
金人随之索要金一千万锭,银二千万锭,帛一千万匹,少女一千五百人。
时开封孤城之中,搜刮已尽,然钦宗一意屈辱退让,下令大括财物。
数日内,京城金银马匹为之一空,府库不足处,抢夺以充;后宫妃嫔抵数而尽,少女不甘受辱,死者甚众;官员被杖责者比比皆是,百姓被逼自尽者数不胜数,开封城内一片狼藉萧条。
不日,金人扬言要纵兵入城劫掠,借此再逼宋主赴营商谈。钦宗终究不敢违背金人的旨意,不得不再赴金营,继而被金帅完颜宗翰扣留,百般羞辱,声言金银布帛数一日不齐,便一日不放还宋主。
自钦宗赴金营后,风雪不止,汴京百姓无以为食,将城中树叶、猫犬吃尽,唯有割饿殍为食,加之疫病流行,饿死、病死者不计其数。
昔日之堂皇京城内,哀鸿遍野、民不聊生……
37、顾惜朝的惜
冷。
出奇的冷。
寒风刺骨的冷,雨雪连绵的冷。
这样冷的深夜,这个失陷的皇城里,有多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的人,又有多少痛如刀割,哀极至死的心?
乌沉沉、黑黝黝。
铸铁凝铅的天底下,隐着兵甲万千,刀戟寒光凛凛,如冷月斜穿暗室。
城外密密排匝的虎狼之兵,面目虽不可见,其心昭然尽显。
乱世,总是这般无奈。
偏偏无奈。
城破之日,长剑为号,鼓声做令,弓如霹雳弦惊,箭似飞蝗来往,漫天的杀声中刀剑如泣,血火成焰——
战乱,便是这般无情。
真真无情。
这真是一个无奈而无情的寒冷冬夜呵。
身在这样的冬夜,你可会想起炉火的温,醇酒的烈,慈母手心的热,情人怀抱的暖?
但那个站在金风细雨楼前的人,负手望天,只不经意想起了当时当日绽放在这楼顶夜空的一场烟花。
去日已去,今夕何夕。
顾惜朝低眉、敛目,一声叹息,若有若无。
比之江南春意更素净的容颜,此时斜照着天际沉沉的暗紫,长长的眼睫颤如风中飞絮,鹰隼般凌厉幽深的眸中跳动着森森的寒焰——
沉静而浓烈,一望惊艳。
微微顿首,如一朵落花的跌足,他便看见了他。
踏雪而来的他。
清冷难觅的月光下,白衣长剑的戚少商,那对比星月更明亮、坚定的眸子,像燃烧着猎猎火焰般的誓言。
息红泪的死对九现神龙是个莫大的打击,这几日以来,戚少商明显清减了,也沉默了。虽然他不对人说,可谁都知道他心里埋藏着怎样的哀伤悲痛。
“当年鱼池子我便说过,君失红泪,我失晚晴——看来你我身边的人都逃不脱同样的命运。”
——顾惜朝喃喃而语,看着他越走越近,忽然吟起一段词来:
“终身未许狂到老,能狂一时便算狂。为情伤心为情绝,万一无情活不成!”
他拉长声音慢慢念完,然后问他:“她死了,你是不是比死还难过?”
戚少商点头:“我是很难过,但我绝不会轻言死字,红泪也希望,活着的人还要好好地活下去,未尽的事要替她继续做下去。我来不及救她,也难为了你,我歉疚,但绝不后悔!世人说得不错,戚少商负大娘一生——但世人不知这首诗,当年我却不是为她而吟。”
他走上来,从后面握紧了青色长袖中笼着的一双手:“用不着世人知道,我以为你知道。”
顾惜朝的眼角跳了一跳,切声道:“我什么也不知道,我只知道你残毒仍在,积压内里,活过今天不知道有没有明天!”
戚少商呵呵一笑:“那就活一天赚一天!我把每一天都当成最后一天来活,便对生命更加珍之重之,也对身边的人更加爱之惜之——这样,岂不是已比这个世上大多数人都要活得更尽兴、更淋漓、更值得了?!”
他说得很坦然,很无畏,简直还有点得意。
他居然能这样说!
除了九现神龙戚少商,还有谁会说出这样的话?
顾惜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蓦地起了一阵暖意,伴着淡淡的伤感——
呵,这人的手掌如此热,笑容如此真。
短短半生中,自己大概只拥有过这份热,这份真。
有生以来二十余载,冰寒冷酷、勾心斗角的生命中,是这个人在自己心上投下了第一缕光明与温暖——他拿自己当作知音,他能够令人不由自主地想和他在一起,就象是一个在冰天雪地里跋涉太久的旅人不由自主地想靠近炉火、亲近阳光——
让一个从不顾惜一切的人,忽然有了想要珍惜的东西。
一顾倾心……
惜君朝暮……
顾惜朝沉默良久,终于道:“是的,我知道。我知道你心里面装着天下人,就如天下人也都信你、敬你。可我不一样,从小我便是在十八层地狱里长大的,对世人,我信不起,爱不过,我只要掌控,只要主宰,所以我任他们说我是疯子、是恶鬼、是魔头,任何事做便是做了,正如我对别人狠,也不怕别人将我扒皮抽筋!——就是在遇到你以后,一切才变了!但你听着,我如今做的这一切,不是为了什么可笑的正义,更不是为了这些可悲可怜腐朽愚昧的忠臣义士,我只不过为了我的私心,只不过因为我愿意,只不过因为我实在很想看看,你们一直坚持,看得比性命还重的侠义,到底最终能给你们一个什么样的家国,什么样的天下!”
他说至后段词锋激烈,不由掩嘴剧烈地咳嗽起来。
戚少商又是心疼又是自责地抽手替他抚着脊背,沉声道:“为那册书,你伤了太多的心神——”
顾惜朝目色一凝,皱眉道:“你将那些事都告诉他们了?”
“约略说了一二。”
顾惜朝沉默了一下,与戚少商对视一眼,都不由想起这几个月来的种种经历。
自那日太原城外解围后,他们离开中原,按沐天名信中所示,远赴天山,几经周折,才寻得了可以为他们解毒治伤的唯一希望。
出手救治他们的老人,是一位远遁世外的高人。
中原武林或许永远不会有人知晓他的名字,但他的两个弟子,却是当代江湖中或可传世百年的人物:
一样横空出世的两个人,一样横空出世的指法武功,一样横空出世的雷霆意气、霹雳手段。
这两个人,一个姓白,一个姓沐。
“我仍然想不通,当日沐天名为什么肯出手相助。”戚少商细想前事,不由露出疑虑的神情,皱眉道。
顾惜朝有些心不在焉地答:“也许他要留你我牵制京城局势,也许他不想少了你这么一个对手,也许——”
他顿了一顿,喃喃道:“也许也没有什么为什么。”
戚少商没有发觉说着这话的顾惜朝眼中幻起的异色。
戚少商自然而然地又想起了那册书。
一册封存在终年飘雪的天山绝顶的书。
一册他们偶尔所见,顾惜朝只草草翻阅过一遍,便被那个孤僻高深的老人毁掉了的书。
“得此书者得天下!”
“贪念纷生、战祸连端,皆将由此书起!”
“乱世之书,不可传之!”
说这话的白发老者,有着洞察一切的犀利,俯视众生的空绝,仿佛是在说一个预言,又像是一个魔咒。
扬手震碎的书页,自天山之巅纷飞而落,裹在鹅毛大雪中,融入皑皑白野,片刻便再无踪影,无从寻迹……
一个月前。
河南。
相州府衙。
康王赵构大概一生都永远无法忘记那一个子夜。
也无法忘记那一个破空而至、挟月色而来,白衣负剑的男子。
雪意萋萋,月色清清,一片皎洁里,他恍惚看清了那个男子揉碎了星光的眼眸。
“望勤勉立身,直道而行。莫负天下,莫负黎民。否则,一如此案。”
——男子这样对他说,同时扬剑向赵构身后轻轻一指。
这个男子留下了一本绝世兵书:“止戈录”;
他又写下一个名字:汤阴岳飞。
“记住,交此书给你的人,他姓顾。”
说完这句话,他便如来时一样,纵身飞掠而去。
衣袍翻飞,如一只白色的巨鸟,又似一条腾空的神龙,转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赵构在窗前伫立了很久,很久。
直到屋内的茶案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继而轰然碎裂成两瓣。
借着微微的雪光和月色,年青的亲王,颤抖着手抚摸向那尚带着体温的书册上墨迹犹新、清隽纵横的两个字:
“止戈”。
一点淡淡的血迹隐在书页上,成一朵暗红的落花。
没有人知道戚少商在返身离去的时候,是怎样的安然快慰。
就像谁也不知道他那一刻又有怎样的黯然心痛。
他一直都记得顾惜朝日夜不眠,呕心沥血,几至心智耗竭、经脉逆乱而将此书硬默背录而下,交至他手中时的眼神。
“只靠那点侠义,救不了天下人!”
——那惨白的面容,冷冷的一笑。
疲惫里带着满足,衰弱里带着傲决。
傲得有点狂,狂得带点狠。
那一个经千山万水、历爱恨沧桑的眼神,戚少商这一生,都不能忘记了罢。
此刻,戚少商正站在顾惜朝的对面,看着这样一个相似的眼神。
不,确切来说,是看着顾惜朝的身后。
顾惜朝身后是楼。
风雨楼。
历经了,并正历经着腥风血雨、狂风暴雨、凄风苦雨的风雨楼。
多少名楼曾被火烧虫蛀而轰然倾塌,又有多少名楼历岁月侵蚀而依旧巍立不倒——
金风细雨楼会不会倒?若是倒下,还能不能又在废墟上重建?
此刻,戚少商并不知道。
但是,他始终相信。
他相信的东西其实很简单,就是希望,和光明。
胸中燃起了希望和光明的戚少商,将自己手中的那只手又握得更紧了一些。
握紧似乎还不够,他干脆伸长手臂,把这只手的主人整个儿揽进怀里。
“你在想什么?”他用下巴蹭蹭那个光洁清冷的额角。
“你在想什么,我就在想什么。”顾惜朝若有所思地抿了抿唇角,难得的没有推开他。
他也才刚发现,戚少商换上了新的佩剑。
此剑名“痴”。
一柄痴剑,一颗痴心,一个痴人。
人痴,正为情痴。
情生情至,如痴似颠。
寒风刺骨,戚少商怔思间只觉手背上微微一凉,忽而想起了大娘那最后一滴泪水的温度。
他不再犹豫,温柔地托起怀中人的脸庞:“我在想,把握今朝事,惜取眼前人。”
满目山河空念远,不如怜取眼前人。
世间深情大意,唯惜而已。
你,懂得珍惜么?
38、狄飞惊的惊
“知道么,我娘亲临死前曾经对我说过——”
不知过了多久,顾惜朝梦呓般低低而语,似乎在一片灰蒙的记忆里竭力地抓取着什么。
“恩?”
“她说你日后若终能跻身庙堂,一展平生抱负,一定莫要忘了边关上多少无辜汉人同胞被金人屠戮一尽,莫要忘了普通金人百姓又是怎样被汉族视作仇雠痛恨驱逐,莫要忘了天下有许许多多象你这样从小就被金汉之间的隔阂仇恨害得家破人亡的孩子,莫要忘了世上有无数挣扎于刀斧之间水火之中的百姓,更莫要忘了给予你女真血液的父亲是怎样死在你的汉人母亲手中——”
他摇晃了一下,站直身子,凄厉大笑道:“完颜宗翰违背了他的诺言,天下一统,金汉一家,广厦千万,寒士欢颜,终究是个可笑的痴心妄想。世间无明主,安能事王侯?!生逢乱世,空有建功立业之心,却无一展抱负之机,此乃天意,时也,命也,运也——我顾惜朝无话可说!”
“不!”戚少商跨前一步,自后将他牢牢抱住,切声道:“你错了!不世之才远比不上济世之心!仁者慈悲,你已是为天下万民做下了一件大功绩!”
顾惜朝的目光闪了闪,忽道:“自古天下,合久必分,分久必合,就像你我,初见相知,曾经为敌,如今为……谁知道将来,我们又会是什么呢。”
他的冷笑一声:“或许,本来,我天生便是个叛逆。”
戚少商平静地说:“天下本无永恒之王朝,唯有黎民代代生息之道。武之一字,但为止戈。护民为重,护君为轻——”
他苦笑:“康王刚受封了天下兵马大元帅,已经起兵——如今,于赵家朝廷而言,我也是个叛逆。”
顾惜朝轩了轩眉,却没有再说什么。
正是此刻,远远传来的钟鸣声划破了夜空的寂静。
国运凋敝,朝之将亡,只有大相国寺依旧日日鸣钟,晨昏往继。
鼓震钟鸣,普醒众生尘劫梦。
谁的梦?
不堪回首,故国深梦。
夜风更冷,而天边淡淡的晨星终于悄然隐没。
雪已止。
这漫长的一夜,终归,是要过去了。
苍凉的钟声震落了窗前梅枝上的积雪,纷落而下。
晨光掩映在凭窗而倚的女子洁净无暇的面庞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