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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璎华笑道:“孩子大概都想有个伴吧。大皇子见了妹妹,就安静多了……”说着,目光却虚浮起来,不动声色地朝榻上的太皇太后瞟去。我忽然悟出那么几分意思来,心中一惊,紧紧地捏住手中的帕子。
璎华今日来请安,亦带了刚满一周岁的女儿过来。乳娘一抱出来,大皇子便手舞足蹈地朝妹妹张望。璎华继续说:“大皇子很喜欢妹妹呢……两个孩子在一起养不是更好吗……太皇太后劳神朝政,难免精力不济,不妨将大皇子……”
果然如此!我悄悄地看了拓跋宏一眼,他似笑非笑地听着,却不置一词。璎华并不问他,她知道真正做主的是太皇太后。
然而,太皇太后却只顾逗着襁褓中的大公主,口中有声,却不是对璎华而发。我微觉好笑,亦有意使璎华难堪,遂故作不解地问:“两个孩子,袁姐姐怎么顾得过来呢?”
太皇太后终于说道:“璎华,难得你有心。但你照顾大公主已经很累了,何况你的身子一向就弱,不让你操这份心了。”淡淡的口气就回绝了她,璎华不免泄气,但太皇太后的话中却寻不到一丝不满和生硬。隔了一会儿,她又道:“大皇子啊,还是放我宫中养着吧。人老了,得有个孩子添添热闹!”
这话是从容道来的,我心中却蓦然一惊。先皇是姑姑抚养的,拓跋宏也是姑姑抚养的,她如今不顾临朝听政之繁,又要亲自抚养大皇子,那用意不是很明白了么?不觉向她望去,她的目光却正好拂过来,温和的、恬淡的目光,却又不失锐气。
此时,我倒是庆幸,抚养大皇子的要求让璎华先提了出来。
2此后,便不再考虑此事。娘来探望我时,我悄悄地说了太皇太后的态度。她沉思半晌,点头道:“不要拂她的意,这才是最重要的。”我点点头,娘又说:“妙莲,你还这样小,不必急,慢慢再说。”我又点头,遂一心一意只念着拓跋宏。
拓跋宏极爱读书。事实上,他将大部分时间都用于读书,也只能读书。于他而言,上朝听政不过例行公事,太皇太后的一个眼神、一句暗示,就可以左右他的决定。这一年,他十八岁,尚未亲政,似乎也没有亲政的迹象。
其实,太皇太后已经给了他很大的尊重。但凡议事,必须要有皇帝在场;发布诏令,必须通过皇帝的口;遇有大事,也一定与他商量。
拓跋宏亦很敬重他的嫡祖母。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
太皇太后对他的学业,要求得近乎苛刻。她亲自指定师傅,教授皇帝汉学,并定期考问他的功课。拓跋宏负手立于殿中,侃侃而谈,明媚的光影被疏密有致的窗格滤得淡淡的,拂过他的脸,那原本略显硬气的眉眼便无端添了几分柔和。我立在太皇太后身侧,静静地看着、听着,心中忽然一阵恍惚,这个人是我的夫君啊!
他偶尔也有答不上来的时候,我悄悄地蠕动嘴唇,做无声的提示。出了太皇太后的宫,他笑着来携我的手,说道:“多亏了你!看来,日常出入都必须由你陪侍。”他是少有这样轻松恣意的时刻的。
但一不小心,也会有揭穿的时候。一次,太皇太后忽然察觉身后有异,于是,微微摆首,连身子都不大转,只是目光这么一扫,我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她眼中。“妙莲!”她忽然笑出声来,“在姑姑面前,你还帮着皇上?”我大窘,羞得面红过耳。
太皇太后留下我说话时,又笑道:“怪道皇上近来的功课大有长进,想是因为美人伴读吧。”我趁势撒娇,抱怨道:“姑姑!您又来了!”说笑了一阵,太皇太后轻轻地说:“你这样讨他的欢心,姑姑真的放了一半的心。”
我知道这话并不寻常,不觉凝眸看她。她连眼帘也未抬起,只淡淡地问:“妙莲,你知道大皇子的母亲为何要自尽吗?”
“因为祖制。”我如是回答,心中惴惴。
太皇太后不置可否,笑意中却微露疲惫,半晌,方叹道:“我是为冯家女子做打算啊。”
她并不解释,但我已经懂了。趁着皇子还不更事,赐死他的母亲,既绝了母子情分,又断了拓跋宏对外姓妃子的专房之宠。何况太子的名位一旦定下,冯家女子日后进宫、生子,也就少了层顾虑……想到这一层,我微觉惊悚,但心中却松了口气。有时候,对于生和死,我只觉得漠然。
太皇太后忽然苦笑道:“妙莲,皇上心里是恨我的吧。”
我一怔,立刻说:“怎么会呢?皇上素来是敬重您的。”我下意识地为拓跋宏说话。只因他是皇帝,是我的夫君,是我所有荣耀与尊严的所在。
太皇太后只是轻轻摇头,说道:“怎么可能没有恨意呢?我心里是明白的。当时,他来求我,请求保林妃一命。我没有同意,他虽不至于忤逆我,但心中恐怕是恨着的……”
踟蹰了片刻,我终于问:“皇上很宠林妃吗?”
太皇太后抬眼望着窗外,忽然笑了:“死去的人,不提也罢!我不过是看在她父亲和叔叔死于忠义的份上,才将林家姐妹迎进宫来。皇上当时也胡闹,竟将祖制视同儿戏……”
我静静地听。太和七年的悲欢喜乐,属于拓跋宏和林妃,亦属于太皇太后。当这些片段从她的回忆中慢慢渗出时,我不胜唏嘘——亦不过是旁观者的唏嘘。赢的毕竟是太皇太后。
她微微笑道:“祖制,终有一日是要废的,但不能为了林妃而废。”
我心中凛然,不禁垂手敛容,肃然道:“姑姑的苦心,妙莲一定不会辜负。”
3阳春三月,有一日,春和景明。
拾阴冷嶙峋的台阶缓缓而上。我抬头看,忽然发觉此时的天地,不同于平城深宫中日日俯仰的那一方。
我的手,如今被拓跋宏握在掌心,我却想起以往,那被父亲疼惜着的日子。在洛阳的时候,日子纯粹得只有父亲、母亲和我,哥哥妹妹们留在平城,让我独占了娇宠;但如今的日子,却不可能纯粹到只有我和拓跋宏。
他不是只宠我一个,我亦不可能不去算计。因而,这岁月的刻漏,方使人觉得如此难捱。而我,未曾倦怠。
登上内城西门最高的角楼。宫女侍卫皆退至五十步外。天地间,忽然清旷得只剩我们两人,脚下是巍峨起伏、迤逦不绝的城墙鼓楼,身后是金碧辉煌、遥相辉映的琼楼玉宇。这时候,方体味出心情的壮阔与纯粹。
“平城是塞上都城,如今市井繁荣,人烟稠密,丝毫不输南朝的繁华。”登高临下,拓跋宏的笑容颇有几分自矜,旋即一挥手,指向皇宫南面,那郁郁葱葱的草木间藏着一点朱红。他说:“那是太庙。按照旧制,皇宫南面的左部是太庙,右部则是社稷坛。”望得更远,他说:“那一大片是城内的‘坊’。大的可容纳四五百家,小的也可容六十家……”
我静静地听。循着他的目光,望向人声鼎沸之处。纵横交错的街,鳞次栉比的坊,熙熙攘攘的市,环着流经宫城的碧波流水,百堵齐矗,九衢相望。我不禁深叹。众生皆在脚下,怎不教人豪情满怀。
“妙莲,洛阳如何呢?”拓跋宏突然问道。
我微惊,略想了想,方从容答道:“晋末以来,中原混战,洛阳久经战火,城墙多古旧,宫室多荒芜……”他闻言轻叹。我又笑道:“但洛阳毕竟做过汉、晋的都城,王气依然,旧《三字石经》也宛然犹在……”
他沉默,似听非听的样子。我的声音逐渐低弱下去,自然而然地缄了口,他却蓦然问道:“妙莲,你很喜欢洛阳罢?”我下意识地点头,很快又解释道:“平城自然也是极好的,是输战马、出将才的地方。”
拓跋宏微笑道:“朕要使大魏长治久安,更需要兴文治、正礼仪的地方啊。”其声若叹,然而那微笑却平常得看不到一丝不安。他亦不看我,只昂头将目光望得远远的,眸中噙着一丝清愁,隐约却又有一抹坚毅。
我一时怔了。心里不免揣测:他是什么用意呢?不敢深想,亦不敢出言相问,但心中隐隐约约地,却已能感知几分。我懂他的抱负。惊诧、欣赏、赞叹,亦有担忧。
此刻,只是凝望他,深深点头。他亦回望着我,微笑。
半年多了,心有灵犀也好,曲意逢迎也罢,我们之间终究是有些默契的,即使默默无言,亦深知两人心意。
我轻声道:“现在说什么都还不是时候呢。”他这日心情甚好,俯视众生,踌躇满志,朗朗说道:“那么,终有一天,朕要入主中原,变法改度,为我朝开创一个盛世。”
他说得那样清楚,那样坚决,我不禁神往,呢喃道:“如果那时候,臣妾还在皇上身边……”“那不会太久的。”他微笑着,打断我的迟疑,缓缓道,“到那时,你就是我的皇后。”
他将灼灼的目光轻投于我的侧脸。我没有动静。这一刻,心静如水。我疑心是自己错听了,然而反复回想,他却说得清清楚楚。本是暗暗期待了许久的,乍一听闻,却是波澜不起。不安地勾下头,只是轻叹:“臣妾怎敢有此奢望。”停了一歇,方觉察到,心中原来密密交织着渺茫的欢喜和得意。
“妙莲,你知不知道,立一个皇后也不完全是我能够做主的。”他的面容那样冷静,声音却蓦然悲凉起来。他不看我,亦不要我的回答,兀自说下去:“要能单独铸一个铜人,才有资格被立为皇后。太皇太后铸成了,所以做了文成帝的皇后;我的母亲,却没有。她原本也是有资格做皇后的……”
我默然,心中却猛然闪过一个念头:谁知道这铜人能做什么手脚?思绪一滞,背脊微微发凉。深闺中娇养的女子,谁知道如何铸铜人呢。也不是真的单独去铸铜人,身边总会有宦官侍从的……谁知道这其中有什么玄机?
心中忽然恍惚起来。拓跋宏是男子,是帝王,他不会懂邀宠女子的深曲机心。
皇兴三年,他三岁,皇太子的地位一旦确立,他的生母李夫人便依祖制而自尽……拓跋宏即位后,追封生母为思皇后,以身后的哀荣来抚慰含恨而逝的母亲。他从不提起这段隐痛,亦不提三年前以同样原因而自尽的林妃——林妃后来被追封为贞皇后。
拓跋宏只是平淡地陈述。那段岁月曾有过的惊心动魄,都在他的微笑中被得体地掩藏起来。
他说:“我即位时,只有五岁,眼看着父皇从御座上起身,一步一步地离去……”献文帝退位时,拓跋宏只有五岁。他在登基大典上嚎啕大哭,问他:何故至此?他回答:“代亲之感,内切于心。”
一边是太上皇,一边是太皇太后,各有各的权势所在,他夹在中间,年未弱冠,不知何去何从,竟连一丝天子威仪也无。甚至太皇太后宠幸的宦官都可以肆意诋毁他。他因此受了太皇太后的杖责,却也只是默默承受,连申辩都不可以有……
轻风拂面,低沉的倾诉在长裙广袖的窸窸簌簌中时断时续。他自嘲道:“七个兄弟中,惟有我挨过太皇太后的板子。太皇太后最喜欢的却是咸阳王禧……”
咸阳王拓跋禧,是他的二弟。拓跋宏缄了口。欲说还休的叹息声中,消泯了一段刻骨铭心的变故。他不愿重提,也无人敢提。我却敏感地知道,他十一岁,太皇太后囚禁了他三天三夜,外面冰天雪地,他只着单衣,水米不进……太皇太后想另立新君,咸阳王拓跋禧正是最适合的人选。若非穆泰、李冲那几位老臣的劝止,或许我今日嫁的君王,便是拓跋禧了。
我凝目看他。微微吃惊,心中却早已懂得,华美的风仪下其实是满目疮痍。也难怪,拓跋宏的少年老成中,总有隐隐约约的阴郁。
我在这一刻,忽然体谅了姑姑当年的残忍。拓跋宏的早慧,无法不让人感到敬畏。尤其是对于一个只是暂时执掌权势的女人。我也蓦然明白,姑姑其实是妥协了。当她不得不放弃另立新君的打算时,实际上是向这个饱受饥寒而存活的孩子做出了让步。从此,拓跋宏的皇位,一如他的信念,根深蒂固。
他本是明亮耀目的年轻男子,却又是深沉内敛的孤家寡人。
我望着他的侧脸,棱角分明,平静而至淡漠。终究忍不住伸出手去,他正好侧过身来,轻轻握住。我们之间,原来已经有了这样的亲昵与默契。心中又是一怔。用力握他的手,冰凉冰凉的手指,却暖不过来。
“妙莲。”他轻声唤,恍若呢喃。初春的阳光只有淡漠的温暖,天际的云霞却有眩目的光亮。他额前的发,垂散下来,风飒飒地吹拂,他的声音难免有些苍凉,无关年少轻狂的一种苍凉:“终有一天,我要废祖制,更法度,我要按自己的意愿立一个皇后,绝不可以有半点勉强,也不要任何人的授意。”
我心中分明震了一下。有些惊,有些痛,却又无比欢喜。他的目光,如寒潭,如深渊,有清冷的光泽,却又有灼人的热度。那番话语亦是铮铮然,一直嵌到我的心头里去。
4从宫外回来,冯滢垂手立于檐下,静静等候。见了我身后的拓跋宏,行礼如仪。冯滢总是文静的,一袭水红色的翻领夹袍,绣星星点点的白花,虽是寻常服色,不张扬,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