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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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几日后,为南伐之事,于太庙占卜。繁琐的仪式之后,一行人穿越空旷的前庭。因天气闷热,这仪式又不过是走个过场,因而来去匆匆。一片沉闷中,冯清轻声启齿:“陛下今日所得的卦象为‘革’,于战事而言,恐怕并非吉兆。”
拓跋宏走在最前面,闻听此言,方正的下颌于宽平的肩膀上微微一扬,我于瞬间捕捉到一丝笑意,心中暗忖,莫非这个“革”,正合了他的心意?
冯清眉间轻蹙,疾步跟上,又道:“陛下乃承平之主,未曾亲自领兵。胜之,不足为武;不胜,臣妾恐怕有亏威望。”拓跋宏终于停步,回过身来。冯清以平静而略带倔强的神情,坦然迎视。拓跋宏一笑置之,不以为忤,亦不以为然。
“皇后多虑了。”我站在一丈开外,锋芒悉数藏于温软的笑靥之中,“承平之主,之所以不亲兵戎,要么同轨无敌,要么懦弱偷安。如今放眼海内,若说同轨无敌,恐怕是自欺欺人;若说懦弱偷安……”目光水泠泠一转,仿佛无意般,撩起了冯清的怒火。她一字一顿地吐出:“王者不当亲戎。”我仍淡淡一笑:“然则,先王造革辂,又是为何?”
她词穷,目光却凌厉地拂来,须臾,又睁目道:“昔日,魏武帝以敝卒一万,破袁绍于官渡;南朝谢玄以步兵三万,摧苻坚于淝水。可见胜负之变,决于须臾。皇上身荷祖宗基业,岂可轻易涉险?”
她话音刚落,拓跋宏即冷面相向:“皇后是如何知道魏武、袁绍、苻坚、谢玄的?”我心中亦是一惊,只为他的喜怒,瞬息转变。同时也想到冯清未通书史,这些话,还能是谁所教?这恰是拓跋宏所忌惮的。
然而,不过须臾,他神色又平静如常。一言不发地转身、登车。回宫后,仍照常与任城王、始平王议事。黄昏得闲,漫步到我宫中,忽然问起我:“妙莲,朕今日得一‘革’字,你以为如何?”
他郑重其事,不似闲话家常。我亦不敢不慎重,然而自恃才学颇丰,少不了又暗暗试探他一番:“昔日商汤、周武革命,也是这个‘革’字。”
“朕今日却是征战。”他不动声色,探手压住了我拖曳于坐榻上的半截绫绡袖。我动弹不得,见他目光深邃,有种不容抗拒的力量,心头忽然一紧。胆怯之色将要拂上面来,却被我的意念强行消泯。我终于想到了合适的说辞:“无论汤武改革,还是陛下南伐,两者都有相通之处,就是顺乎天而应乎人。”
他凝目,瞬间扬声大笑。我暗自匀了匀气息。他忽然皱眉道:“今日皇后的那番话,是何人所教,你难道听不出?”我低了头,惴惴道:“臣妾愚鲁。”他缓缓摇头,“你分明是知道的。”我惟有苦笑:“驸马参预机要,和皇后又是同胞……”在“同胞”二字上,我稍稍一顿。
拓跋宏蹙眉,忽然冷笑着吐出一句:“朕最恨被人挟制,被人算计。”我从心底到脊背,深深一震,蓦然悟到几分,太皇太后虽已去世,留在他心上的阴影却尚未散去。此时也才明白,他昔日所压抑的,比我能想到的,更多,更深,更苦。
我叹息,目中有惊色,心中有怯意。举止间却是温和的怜悯,主动握住了他垂在身畔的手。那冰凉的、无力的、微微颤抖的手,我勉力以轻柔的摩挲去安抚他凄苦而不安的情绪。他终于平静下来,唇角松动,徐徐回我一个温柔的笑。
七月戊午,京师内外戒严。拓跋宏发露布及移书,正式宣告南伐。
己丑出征,以太尉拓跋丕和四皇弟广陵王拓跋羽,留守平城。三十万步骑,囤于京师平城外廓。三皇弟河南王拓跋干,为车骑大将军、都督关内诸军事,以司空穆亮、安南将军卢渊、平南将军薛胤为副将。
那日天色苍茫,朔风劲吹。全城戒严,于凛然中又有豪迈,又有肃穆。城外旌旗猎猎,戈戟林立。待拓跋宏以铁甲银盔,祭过太庙之后策马而出,三军山呼万岁,响震内外。
我久久伫立于高楼。忆起当年,正是他携我登楼,他说要入主中原,他说要开创一个盛世,他说要按自己的意愿立一个皇后,绝不能有丝毫勉强……
此刻,看旌旗漫卷,迤逦出城,我的心胸霎时开阔,一时抛却了得失计较,只清晰地意识到:他的雄心寄于江山,我的夙愿却是系之于他的。
7七月壬寅,拓跋宏至肆州,见路上百姓有跛者、盲者,停驾慰问,令当地官员给予衣食,终生供养。
正逢军中有盗窃者三人,大司马,即安定王拓跋休,下令将其处死。拓跋宏下诏赦免,拓跋休抗旨,劝阻道:“陛下亲御六军,将远征江表,今日行军至此,竟有小人为盗,不斩之,何以禁奸!”拓跋宏笑道:“爱卿说的不错。但帝王也有非常之恩泽。这三人本该问斩,但既然遇到朕,可特赦之。”转首又告诫随行的冯诞等人:“大司马执法严明,诸君不可不慎。”于是军中肃然。
戊申,拓跋宏至并州。并州刺史王袭,素有名望,命百姓铸碑立于道旁,虚夸功绩。拓跋宏闻知,大怒,降了王袭的官爵。
官方文书以庄重的笔墨,记载了帝王南下途中的言行。昭阳殿中聚集的妃嫔,闻此,欣欣然而有喜色。她们比之以往,倒添了一分和气。只为这次南伐,纷纷扰扰,论辩数月。拓跋宏力排众议,亲征江表,且三军并发,百官随行,这声势,倒让人惴惴不安。
九月戊辰,大军渡河。
庚午,至洛阳。
洛阳。这两个字触动了我的心神。他出征前问起好些洛阳旧事,笑言:“若你不离开洛阳,又怎么能遇到朕?”偶尔也会这般孩子气地与我玩笑:“那你是喜欢洛阳还是平城?”看他欣喜的眼中浸润着深情,我心中也有一瞬间的陶醉,便半真半假地说:“您在哪里,臣妾就喜欢哪里。”
他走后,我仔细回忆,南伐途中会经过无数城池,为何他惟独对洛阳情有独钟?心中忐忑,隐约又有一种异样的欢悦,莫名地升腾。我坐立不安,书不成行,曲不能调,终日什么也干不成。
那日,却从冯清那里听说:“连日霖雨不止,行路艰难,皇上滞留洛阳已有十日了。”冯清说话和缓,有着大家闺秀的淑慎谦恭。即便此时,心中着实牵挂,忧虑之色也只在眉尖流露千分之一。
我沉吟道:“那么,皇上的意思怎样?”冯清说:“据给事中王遇禀报,大军暂时驻扎洛阳,皇上天天去太学观《石经》,并没有别的旨意。”
众人一惊。高贵人双手合十,默默祈祷。袁贵人最先开口:“只怕滞留太久,动摇军心。”冯清手中的佛珠蓦然一滞。罗夫人亦有忧色,但毕竟冷静得多,轻声劝道:“入秋后雨水增多,年年如此,想必很快就会过去了。有皇上在前方,还有李中书、南安王、任城王、始平王等人,军中士气不会受到影响的。”
我悄然递一个赞许的目光过去。绾衣大概没有看见。袁贵人那妩媚的凤眼,却倏然一挑,冷笑道:“冯昭仪,你一回宫就煽动皇上南伐,这下可是如愿了。”我并不气恼,反而盈盈一笑:“袁姐姐抬举我了,军国大事岂是我能够左右的?”
又盯着冯清,说:“即便是想左右皇上的决策,我只是一个人而已,既不敢惊动父亲,又没有兄弟可以出个主意。”冯清闻言惊怔,然而目中的怒意终究被心中的忧虑所掩盖。
我遥遥望着窗外。平城的天亦是灰暗的,云层后有隐隐雷声,那雨,也快要下了。我忽然说:“也许是上天要阻挠皇上南伐呢。”
十月的一天,一行快骑于黎明时分抵达平城。天光大明之时,城中、宫中早已传遍:任城王回宫。
任城王回宫,却是传达圣旨:皇上已于九月丁丑定下迁都洛阳之议。
便如一石激起千层浪,这逆转来得太过突兀。我望着雨过天晴后的朗朗乾坤,却在短暂的惊诧之后,被汹涌的喜悦和豪情所冲击。思绪的翻转是如此迅速,然而线索仍是断断续续,只是反复念叨着: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忽然却听冯清颤声说道:“不,平城乃我朝龙兴之地,太庙在此,宗室根基在此,先皇陵寝在此,太皇太后的永固陵在此,皇上为自己营建的寿陵也在此……岂容有迁都洛阳之议?”
我默默地望着她。她错愕、焦虑、痛苦、急躁,面色忽然煞白。然而拓跋澄只是传旨而已,拓跋宏派他安抚平城的留守官员,以及宗室,他无须开解皇后的情绪。因而,只是简短地肯定了这道圣旨:“皇上命三军冒雨前行,李中书扣马恳请回銮,圣上大怒。诸位亲王本不愿南伐,当时也在马下流涕劝阻。皇上认为,此次出征半途而废,有损声威,除非迁都洛阳……”
在拓跋澄的陈述中,冯清颓然跌坐在胡床上。她的目光无神地凝视着虚无之处,木然中泛出一丝悲戚。
第十二章幽怨绵绵恋参半(1)
1虽然已决定迁都,但宗庙宫室,却不是短期内就能迁的。何况洛阳的宫殿早已破败,修整、营建,尚须时日。拓跋宏命李冲经营洛阳;命任城王回平城宣旨,安抚民心;到了十月,又遣镇南将军于烈率兵回平城,以防变乱。他自己却一路巡视中原各州郡,竟绝口不提北归。
在塞北高旷的秋色下,南下的朔风将萧肃之意灌满了连绵的凤阁龙楼。我日日登楼远眺,洛阳、洛阳,一颗心几乎就要飞往中原。而抬头所见,却不过是宫廷上方的一小片天,平静如昔。
朝中因迁都而掀起的波澜,以及拓跋澄、于烈等人的斡旋,后宫的女人是无从知晓的。直到秦州、雍州起义,号称十万之众,平城人心惶惶,这消息才传到后宫。
拓跋澄觐见皇后,冷静地陈述情形:“乱军的首领为支酉和王广。河南王引兵平乱,大败;司空穆亮迎敌,又败。眼下,支酉已率兵攻向长安……”
我瞠目,长安距平城尚有不短的路程,而拓跋宏此刻却正在中原。几乎和冯清同声问出:“那皇上身在何处?”拓跋澄一怔,若有所思,道:“这一个月来,应该都在邺城吧。”话中有短促的犹豫。我察觉到了,便将那弯纤眉无声息地一扬,露出湛亮的目中那含蓄的一点疑惑。
拓跋澄却也不知邺城的详细情形,只是简单地说:“听说皇上在邺城接见了一位从南朝投奔的士人,相谈甚欢,以致通宵达旦……”我愕然,生生抿去眼底的惊喜之色。拓跋澄却是收放自如,只铺陈几句,便收了口:“邺城守卫森严,一路上又有始平王等随行护驾,请娘娘放心。”
冯清悄然吁了口气,便不再关心其他。我重拾方才的话题,问道:“那么如今,皇上又派谁去平乱呢?”众人复又紧张,因先前的河南王和穆亮已经败了。拓跋澄道:“这一次,是安南将军卢渊和平南将军薛胤。”
冯清仍是茫然的神色。但调兵遣将的事,拓跋澄无法解释,只是宽慰道:“支酉和王广乃是乌合之众,不过仗着一时意气,必然无法长久。”我沉吟道:“那十万人中,必有凑数者、动摇者、观望者。”拓跋澄微感惊异,含笑道:“昭仪说得不错。皇上已下令,只诛首恶,其余人等,不予追究。”
我迎视他的目光,会心一笑:“那么,平乱定是指日可待了。”见他颔首,便不动声色地枝蔓出另一问:“不过,那位南朝士人……”他一愣,思绪绕转,深看我一眼,却只作简短的陈述:“此人名叫王肃,江南人。臣听闻皇上已封他做辅国将军,赐爵开阳伯。”
冯清本不在意,闻此,却不能不关切了。“什么样的汉人,能得到这样的礼遇?”她的愕然中有明显的鄙夷。我即使垂目,也能感知身边尖锐的目光。拓跋澄补充道:“微臣听说王肃再三推辞,已谢绝了开阳伯的爵位。”
我心中豁然。深知王肃是懂得适可而止的,尤其是在初到北地,却受恩深重之时。开阳伯算得了什么,只怕引来朝臣、宗室的嫉恨,却又枉担了虚名。他是懂得选择的,辅国将军是实职。
唇角渐有笑意浮现。我称呼拓跋澄一声“任城皇叔”,尽管他的年龄并不比拓跋宏大几岁。“皇上何日回銮?”轻声问,面上便也有了温和的笑意。拓跋澄略欠身,微笑道:“昭仪,皇上恐怕不会很快回来。”
失望之情,闻言顿起。顷刻间明白,我是怎样期待能认真地看一眼,他壮志踌躇的模样。然而,转个念头,他滞留中原,未尝不是一种迂回的策略。正好回避了平城宗室对于迁都的质疑和反对,这里自有任城王替他梳理局面。
迁都、汉化,他的人生,抑或我的人生,仿佛渐渐拨开云雾,正是沿着夙愿所指引的方向。
不久,捷报传至平城。卢渊、薛胤已平定秦、雍之乱。
而南朝的消息,亦在我不动声色的留意下,拼凑出完整的轮廓:永明皇帝萧赜在延昌殿病逝。继位的竟不是声势颇隆的二皇子萧子良,而是十九岁的长孙萧昭业。据说,这正是萧赜的遗旨。中书郎王融却准备矫诏扶立萧子良,事败被杀。萧昭业顺利登基,由此,萧子良大势去矣。
算来,这是近两个月间的事,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