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江山更爱美人 作者:紫流苏-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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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似有触动,目光亦有些怔忡。静默片刻,他说:“可我刚才分明听见了琴声。”我几乎窒息,挣扎着问:“是……什么琴声?”他又是一怔,目光仰起,些许沧桑之意便如水一般,从他依然年轻俊逸的眉目间渗出。我暗道,他毕竟也老成了。
他说:“是谢灵运的《缓歌行》。”我心中大恸。彦和、彦和!几乎要叫出他的字,但一张口,却哑了。他看不见,面纱后的泪,滚滚而下。
“姑娘可曾听到?”他又问,见我许久不答,便负手仰面,缓缓念道:“飞客结灵友,凌空萃丹丘。习习和风起,采采彤云浮。”他以怅然若失的语气,念出我曾经唱过的歌。我又悲又喜,泪意稍歇,却只能勉强说道:“我不曾留意,许是公子听错了。”
他眸中原有些期待,即刻便黯淡下去;但也有几分疑惑,因而默然注视着我。他目光极静,却惊得我大气也不敢出。
他略带自嘲地笑道:“偶至此间,听得不甚分明。只因那支曲,是我一位故人弹奏过的。但循声而来,又不闻琴声。”我心中刹那感慨,几欲放声哭、纵声笑。那“故人”二字,便抵去了这两年的烟尘。
但,我终究无力,勉强镇静道:“山麓间常有游人,风雅之士偶然兴起,也说不定。”复又沉吟,“你那位故人……”他的目光倏忽一滞,似黯然自语:“她弹那支曲,技艺远在今日抚琴人之上。”
我一时感慨。他又拱手道:“烦扰姑娘,多谢。”但并不急着转身,又看了我一瞬,方离开。他的背影,却是犹豫不决的。只是,他终究一步步远去了。若他回头,也未必看得见,我纵横的泪。
他的身影消失在草木扶疏间,我才敢哭出声来。彦和,为什么是你?尖锐的痛感从心尖上划过,我捂住胸口,一面却压抑着恣肆的泪水,抗拒蔓延的回忆。晕眩、心悸,我终于颓然倒下。
一切都变得恍惚。朦胧中,有人声惊叫,又有温暖的手臂,紧紧环住我。阳光灼痛我的头脑,微微睁开眼,触到那一双隐忍着焦灼苦痛的眼。
直到看清他的面容,我才将双目,疲倦地合上。
2醒来时,思绪仍未回转。身前人影幢幢,我却出口唤了一声:“彦和。”这一声,自己也惊了。一切便又归了位,我终究是带发修行的我。
“你觉得好些了?”身畔,是高菩萨的柔声问询。众人出去之后,惟独他留了下来。我恹恹问他:“你一直在附近么?”他犹豫片刻后答道:“是的。”我一笑,又问:“你一直跟着我么?”他仍然说:“是的。”
我心中先是惶然,旋即冷笑道:“你看到什么了?”他久久没有说话。我心中忽然悲悯起来,在枕上嘤嘤啜泣。
他终于说道:“你的病还未痊愈,切忌悲喜交替……”我凄然笑道:“你知道很多事情吧?”他一怔,顾左右而言他:“你好好休息吧。”
我忽然叫他:“等等。”他回头看我,目光清朗,殊无风烟。我沉默良久,才犹疑道:“你帮我取一样东西。”
檀木箱笼被打开,丝帕包着的珠翠玉钿再次送到我面前。昔日的光彩尚未黯淡,灼得我眼中心中迟缓的痛楚。然而伸手撩拨,却只取出那一枚琥珀刻兽。
“这琥珀有驱邪、降魔、祈保平安的作用。”仿佛仍是那个声音,在诀别时凄楚道来。我紧握住,大哭。心中想,若我方才真叫了声“彦和”,那会怎样?我该问他,皇上如今怎么样了,忘了我么?……我终究没有这个胆魄。过去的种种,尽管有不明白、不甘心,却也不敢轻易戳破时光的封缄。此时,心中惊疑不定,越发悲戚。
高菩萨就静静注视着我,什么话也没有。我忽然抬头,问道:“你没有话想问么?”心里对于他,也是那么不甘心。他怔怔的,目光凝视着我,苦痛的痕迹隐约浮现,回答我的却是:“我不想问。”又过了半晌,他说:“我只要你好好养病。”
我的泪水再次猝然坠下,怆然道出:“高郎。”惊了他的心,也惊了我的心。两人相对,惟其默默。半晌,他终于犹豫地、试探地,伸手握住我搁在被上的手,我的掌心却仍握着那枚琥珀刻兽。
“我想回去。”我忽然说道。他一惊,松了手,终于黯然道:“你大概不知道罢,冯家大公子驸马都尉,进位司徒。皇上命有司择定吉日,准备来年册立皇后……”我心中狠狠地痛着,眉目不禁抽搐,开口却是云淡风轻:“他们终于可以放心了,冯家还是后族。”也是在那一瞬间,因见拓跋勰而泛起的昔日之情,轰然沉寂。他终是薄情,我也要自己忘情。
“我想回冯府。”我冷静地说。高菩萨愕然看我。我亦看着他:“我的病,你最了解。你回府与我父亲解释。”
他叹息,只是说:“你好好休息吧。明日我回冯府。”
我恍恍惚惚睡了几个时辰。黄昏时起身,服药、更衣,一个人倚着窗帷,默默看着。前院是小小的庵堂,只余灯火一点。却也是温暖而又凄凉的一点。
我心中郁郁沉沉。此时才分明觉出,竟是与拓跋勰的偶遇,让我将眷恋的心肠,再度勾起。然而终不敢直面。我如今无颜见他,若要见他,也该是盛妆华服。这番曲折深晦的用心,端的可笑,但,也是此时才明白几分:我是把心中最清净的一处,留给了他吧。
冯清却让我又将不平之心勾了起来。我不懂得,我们姊妹之间又有什么仇恨,却是自小疏离。然而这种情感,终也说不明白。她做皇后,我心中是恨之、怨之、不平之。这是很清晰直截的喜恶。
若是冯滢未死,便立了她也好。想到尸骨已寒的她,我心中还是悲悯。我和她的姊妹之情,大抵是出于身世的同病相怜吧。又想到罗夫人,知书识礼如她,也可做得皇后。但,我心知她人淡如菊,终也不甘让她占尽风华。我就有这一番深曲的心思。
身不由己,又回身将琴弹起。泪水一滴滴落在依然光亮的桐木琴上。我凄然唱出一句:“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也只能唱这一句,因为往下的悲伤之语,足以将我湮没。
然而,我不唱,那悲伤还是蔓延到了心底。连那琴弦,似乎也难以承受潮水般的心事。嘣的一声,戛然而止,硬梆梆的断弦脱了琴柱的束缚,猝然弹起,从我面颊上凌厉地掠过。我惊叫,刹那失魂,仿佛大难来临般。有人推门奔入。我并未看清,然而凄厉地叫了一声:“高郎!”
真的是他。他的手轻抚我的面颊,谁也不觉得唐突。只是他手背上的血,触目惊心。我大骇,然而这并非完全是为了颊上的伤,只是怕我又陷入那悲恨交织的过往。我软绵绵倚在他肩头,泪水纷纷。
他终于揽我入怀。似有若无的叹息声,在烛火明灭中将息。许久之后,他轻柔地贴近,以温热的唇,轻濡我颊上新鲜的伤口。我的泪,渍了伤处,愈加疼痛;他的唇却将那些痛楚,缓缓抚平。这般循回往复。
风声被深掩的帘帷挡在了月色中。柔软的布衣自我肩头轻轻滑落,他的面容在那一瞬间变得朦胧而又陌生。我心中泛出绝望的柔情,只溺入他今日的怜惜,来抵御那昔日繁华销金蚀骨般的侵袭。
3翌日,颊上残余寸长的血痕,横拖拖向鼻尖延伸。我怔怔望着,心中忽然怕了。这一条烙印,是对我的惩罚,是对我溺于过往,惑于今昔的惩罚。
高菩萨为我敷药,我凄恻恻唤他:“高郎……”泪光微闪,心头的苦楚难以出口。他柔声劝道:“不要紧,假以时日,会淡下去的。”只是会“淡”下去,我心中便倏忽一沉。昨日抚琴时心神不定,弹拨间着力不当,以致弦断;而我兀自出神,亦忘了避开。这一切,契合得仿若天意。
我忽然忘情地笑起来,眼泪却流下来。“高郎,这是天意。”我方才的悔意被这绝望的豁然所替代,手掌缓缓抚过深红的伤痕。
高菩萨忽然说:“我们,我们离开平城罢。”他郑重其事地恳求。我大惊:“为什么?”他凄惶地说:“你的病日益好转,我再没有理由伴你左右。而你,年纪轻轻,难道就在这里带发修行一辈子么?这些经文,你没有读倦么?”
我冷笑道:“我以为我愿意出家?”半晌,又问:“我们能去哪里?”他眸中黯然,却极力说服我:“我们回洛阳。你以前也住过洛阳的,那是中原古都,有你喜欢的碑林和石经……”他极力描绘着洛阳美好的一面,双目亦清朗有神地凝视着我。
那一瞬间,我也倦了,我何尝不想离开此地,过寻常日子呢?然而心中毕竟是冷静的。他眼中的期盼,到底被我浇灭:“我不能和你离开。”他一震,终于苦笑道:“那么,我们的缘分终究是浅的。”
我们的缘分终究是浅的。这似乎是注定的事。
后来他和我说,他一开始就猜出了我的过往,因而留心朝政,留心冯府的变故。他说:“我是为你留心的。”我淡然笑道:“这些都不值。”我仿佛是刻意要沉溺于他所给予的柔情中。面上伤痕依旧,心尖痛楚也依旧。对于过往,曾经恋恋,现在,是真的不能回头了。
我终于如愿回到冯府。我走得匆忙,新荷才刚绽开。浅碧深红,煞是风流。然而,也与我无关了。
回了府,只在旧日闲置的偏院,不过佛堂一所,净室一间。原先的锦绣闺房,早已不属于我,而此地僻静,终日少有人来。我于冯家人而言,只是个影子。他们怜悯我,给予我这小小的居处,免去我日夜空对山林的孤寂,却也不许我重返我昔日的生活,以及他们今日的生活。
这多么残忍。但我只能一笑置之。这次回府,是我母亲向父亲苦求多日,更兼高菩萨的劝说,才得以成行。
父亲年纪大了,见我这般凄凉,心中也不忍。但,我回去的第一天,他却在病榻上和我说:“你不要怪爹偏心。爹疼你是胜过清儿的,但……”我深知他的意思。提起清儿,便是提起了拓跋宏,我心中还是难堪,于是低眉顺目道:“爹,妹妹即将成为皇后,女儿不敢有非分之想,只求吃斋诵经,做个佛门弟子罢了。”
我吃斋诵经不假,粗布衣衫、不施脂粉也不假,但说到佛门弟子,却连自己也要惭愧。我尚且舍不下一头青丝,更何况这世俗红尘?不过是暂时寻个栖身之所罢了。
甫一回府,便听说八月间,拓跋宏拜阳平王拓跋颐和镇北将军陆叡为都督,率步骑十万,分三路进攻北面的柔然。
北魏初立时,柔然曾是最具威胁的敌人。然而如今,随着北魏统一北方,日益壮大,柔然已不再是北魏的对手。
我心知他有必胜之心。默默观望,果然,前方不久就传来捷报:大破柔然矣。
冯府的人,仍然在为拓跋宏的喜忧而操心。因为那与他们自身的荣辱,休戚相关。我倒也不过问。
一日,高菩萨终于问:“妙莲,你回府,难道只是为了在这里诵经么?”我微笑道:“怎么了?你愿意车马劳顿,与我相会?”这是玩笑,我说来也是力不从心。眉间是锁着哀愁的。
我放下手中的一卷《战国策》。转首向外,又到深秋,天气萧肃。我的心情亦是如此。我叹息道:“我是怕始平王会回头寻访。”
直到很久以后,我才知道,拓跋勰真的寻访过。在我离开不久的庵堂里,他殷殷问询,然而得到的,只是众口一词的否认。他终究不曾得知。
我轻抚日益平复的伤痕,幽幽地问:“高郎,你会不会介意?”他仍然认真地为我敷药,一面答道:“我只怕你介意。”我心中一怔,他说的可是我面上的伤痕?然而,我指的却不是这个。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又问:“高郎,你在洛阳可有妻室?”他犹豫,但还是认真地告诉我:“有的。但……”我竟微微一笑,似放下了几分心事。心中对他也有愧意,很久之后才明白,我终不肯将身心彻底交付与他。
但我们二人,却又是朝欢暮乐度辰光的。
4那日,高爽的清晨,忽然有铮铮琴声,高亢入云。我正依例诵完经,漫无目的地踱到庭中,却为此而暗暗惊心。音太急、太高,怕到头来抑不住。
我默立片刻,终于疾转,穿月洞门,向冯府后园而去。我回府也有月余,却始终只在这小院中——这是我的本分,我轻易不敢违。
待我循声靠近时,琴声已骤然回落。固然是跌宕的,却也妥帖。我立在户外,只见中堂一名男子,汉家服饰,褐色衣袍,黑纱冠帽。冯夙坐于下首,伏案而书。此时,琴声已缓,拖音处有余音低回、轻颤,雅韵悠然。我看他的指,他的臂,巍然端着,却似乎凝固了千钧之力。
琴声既止,他便徐徐抬头,仿佛早已看见我一般,颔首示意。我走了进去,冯夙在我身旁起身,诧异万分:“姐姐……”这“姐姐”二字,其实是哽在喉头的。我知道他也为难,只是淡淡一笑。
“这是洛阳来的王肃,王先生。”
我想起前些天,母亲来看我时,曾说起父亲为冯夙请了一位先生,教授汉学。父亲此举也是用心良苦。太皇太后已经去世,冯家不得不重新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