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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部分

上海森林-第34部分

小说: 上海森林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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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的模样我看不清,夜吹的长发本来是绾起来的,现在披散下来。他们招了一辆出租,看样子还要找地方再沟通沟通。我想鼓起点愤怒冲过去,鼓不起来,好像精力都被地心吸干净了,四肢都有些发软。我把花扔了,用脚碾碎。    
    回去的这一段路也不算短,我在车上已把情绪调理好了,没事人似的。我对自己说,这就是生活,我要善待自己,也要包容别人。我射出一声冷笑,音响效果相当理想。    
    公汽里尽是人,呼出的废气在车窗上凝结成了水珠。邻窗坐的一个小女孩于是伸手擦去玻璃上的水,好看清楚车外的风景。有什么好看的,无非是人,你难道没看够,可能是你还小。    
    世间的绝大多数人都时时在意周围的一切,总试图从别人的行事中找到自己存在的方式,因而迷失了自己却不自觉。我应该勇敢地先于他们跨出一步,不需要任何理由和参照物地做我自己。有一种勇气和悲壮涌上来,我情不自禁,旁若无人地哼起了歌。    
    天气虽然冷,经过一番折腾,我出了些汗。回去后,第一件事就是洗澡。边洗,边隆重举行个唱。    
    从浴室里出来,我泡了一壶茶,关了灯,躺到沙发上细斟慢饮,候夜吹回来。我不会追问她什么,夜吹前一阵不是感叹公司里的人事让她不顺心吗,今天用“肉弹”改善和上司的关系,恐怕也不为过。否则,万一她失业了,我们岂不是更糟。暂时租借一下她的“肉弹”,我们能得到更多的肉和蛋。我帮不了她什么,只能看她按自己的方式在这个世界打拼。再说了,如果他们的交媾算是交易,我和孟姐的欢娱难道就是爱情?——他们的交易对我多少还有些好处。    
    脑子里突然有一念在闪。我到她房里,看见装工资的信封还扔在桌上。拿在手中,感觉很有些分量,我的思维加快了运转。这一万多,可以做很多事。如果梅夜吹以后把我甩了,这笔钱可看作对她的惩罚;如果我们结婚了,这钱还等于是她的。反正水监也在这住过,天知道他有没有把钥匙复制一份,刚才来了个旧地重游。就算他有不在场的证明,也未必是我,这房子已经出租了三年,住过的人多了……。但我还是有些怕,不知道一万多在法律上算不算大数目。    
    不长的一段时间里,我变了好多,差点由学者的东床蜕变为怯懦的偷儿。将来工作上有了起色,不愁钱了,我也要备受折磨,跟自己战,脸上的一切正经,皮下都当它是玩笑。    
    无力感和疲惫感齐齐碾来,后来我就在客厅睡着了。等醒过来时,灯已经亮了,夜吹正站在我面前。我揉了揉眼,没错,是她,终于回了。    
    “吓了我一跳,怎么不回房睡。”她的头发又绾起来了,脸色也红润润的。    
    我在她脸上摸了一把:“我在等你。你出去一大晚上,我不太放心。”    
    她伏下身吻我:“谢谢。我这么大人,会照顾自己的。”    
    “你的头发还是披下来好看,做爱的时候,特别是从后面进入的时候,飘来舞去,特别撩人。”我抱住她不放。    
    她央告说:“还是改天吧,今天我很累。”    
    “那我替你按摩。”    
    “不用了,你也困了。快睡吧,回自己的房,别感冒了。”她挣脱我跑回房了。    
    我觉察到了她的不安。有这份内疚就够了,这一晚上我没有白等。    
    我仔细地环顾客厅里的一切,好像临终前恋恋不舍的最后一瞥。然后,打个哈欠,摇摇晃晃回到自己床上。    
    不久后的某个晚上,在小区的花坛边碰到航航。他压低声说:“汉哥,有件事不知道该不该对你讲。”    
    “尽管说。”我递给他一根烟。    
    “梅夜吹的事。我是怕你蒙在鼓里。”航航交了老底:梅夜吹曾屡次和水监来电,但水监无动于衷。    
    夜吹对水监有“举动”我早该猜到。愤怒?谈不上,我自己也不过如此;而且大家恐怕都这么活着。等航航走了,我一个人绕着树徘徊,绕着花坛徘徊,绕着单元楼徘徊,抽了半天的烟。花坛的树下,草也仍然青葱,人生的热力,都未必比它们持久。终于离去的时候,我把烟头按在一株草上,给它们一个恶毒的礼赞。    
    


第三部分第十一节(2)

    春节就在眼前了,怎么过法,要看夜吹的态度。我们家乡的观念还比较传统,如果夜吹带我上她家,就说明我们俩的关系有了谱,定了性;如果她不愿带我回家,事情就有点悬。    
    失业的可能,我已经告诉了她。她除了吃惊和跟我长谈一夜出谋划策,也没说别的什么。    
    我没当面向她提,但毫无疑问希望跟她一起回去。农历二十七的晚上,她说:“我明天出差去重庆,年初六才能回。你要一个人过年了,现在的年过得越来越淡,无所谓。”    
    “大过年的,你们至于忙成这样吗?是你一个人去,还是和同事一起去?”    
    “我一个人去。你不懂,我们就是要趁着过年的时候去跟客户拜年,搞好关系,来年的销售业绩才会好。”夜吹忙着收拾行李。    
    “为什么不派个男的去?你一个女孩子,出差也不方便。”    
    夜吹得意了:“谁叫我们公司男的没女的能干。”    
    不是能干那种事吧。她的人身价值,终于得到兑现,在办公室政治的层层迷雾中,更加勇敢地破浪前行。    
    “注意照顾自己,别让我担心。”我拍着她的头,好像很关心她似的。    
    一个人的年怎么过,我可是什么都没准备,反倒比平时更懒散。比如抹桌子、拖地之类的事,以前一周总要做一次的,但现在也不管不顾,一尘不洗,由着它去了,甚至觉得满屋子的脏和乱更契合我的心境。年货更谈不上办,只买了一堆罐头、方便面之类的速食品。    
    柔砥也回家了,没人给我拜年,只有孤单的感觉排山倒海地涌来。我没地方好去,随便上一辆公汽,看哪儿人多,就在哪儿下,融到人群里去。装出购物的样子,实则是派送孤单,看人群中能否找到一张我似的落寞的脸。我又突发奇想,一个人跑到动物园去逛了一天,在每一种动物面前,我都要直勾勾地盯着看好半天。这时我需要对视,哪怕只是跟动物。    
    和夜吹在上海的重逢,也可说是同自己的过去重逢。我的过去和现在,已不全然是串在一根时间的绳索上,有时会以手挽手的姿态鲜明地立在我面前。认识梅夜吹已十年,这十年我除了多读了几本书,知道了一些似是而非的道理之外,还得到了什么。    
    我闭目枯坐时,如见雪花漫天的西安。就那天,毓泽和我去见Hobbes。外面有些风,我们手牵着手出门时,我看了她一眼。她的脸真苍白啊,又这么瘦,也不知道怎么会事,一直都这样。我当时想,不行,以后在饮食方面一定要她注意科学,再陪她去看看中医。她脸色不红润点,不长得丰润点,就是我的失职,就是我的不够格。我当时是下了这个决心的,只没说给她听。谁曾想,一刹那间,一切改变,一切永久定格。    
    “汉哥,你一个人真可怜,到我家过年吧。”航航有次碰见,有些同情似的。    
    我只浅浅一笑。回到屋子里,在寂静中坐,似乎感觉连空气都凝结成了晶体。但心还在动,还想他的话,想自从毓泽去了,我其实就一直是一个人,孤清得很。我坐也不是,站也不是,一口气做了几十个俯卧撑,像在强奸地板似的,而且入木三分。起来后,在屋里走了几圈,最后到阳台上,独对四处人家的灯火。    
    家家的人都在灯下匆忙吧,虽然未必如我想的那么快乐,但毕竟能在一起承担,过着一种有分量的生活;即使他们在互相骗,在自骗自,倒也不失为人世间一种有着小恙的浑朴的健康。而我,肩上太轻松,没人需要。    
    我越想越清醒,进一步看清了,自己的寂寞并非这一时。就是梅夜吹现在在身边,这屋里的气氛也会有些不得劲的特殊。原因在我,我不是一个会“玩”的人,脚步永远有些粘,有些晃,做不到义无返顾地投入到他们所谓的“生活”里去。    
    想做君子,我固然不够格,转而做小人吧,原来也是这样难。我想女人,同时又有罪感;我骗人时,心情相应地沉重;我要攫取,双手似乎又有些瑟缩……。梅夜吹和我不同,她决没有这样的症候,想做什么,就痛快地去做;拿这种态度去作恶,也能好像恶得很正常,甚至很可爱似的。    
    我果然是我,她果然是她。我犹豫再三,给毓泽父母打了电话拜年。他们仍然温和可亲,并没有怪我近一段不和他们联系,还不停问我的近况。我反复说一切都好,他们这才放了心。    
    终究是过年,我应该快乐些。挂了电话,就到陈伯家。我说:“航航,瞧你这身新衣服,不便宜吧。”    
    “那当然。水监叔叔买的。”他很得意。    
    水监说:“叨扰他爷俩这么久,我也该表示表示。”    
    这不过是航航为他拉皮条得的奖赏吧。估计他认识的几个小女孩,都是航航介绍的。陈伯说:“航航和小林很要好,我也放心了。”陈伯把水监拉进来住,就可以在儿子儿媳面前丑表功,自己也卸了包袱,可以找自己的乐子。    
    就这么回事。好吧,就都这么过吧,大家在一起多快活。    
    别人家的二月春风,剪得我心里零零落落。惜春者感叹“春归如过翼”,而我每一秒的春天,都是半空中残损的风筝,你嫌它丑,是穷措大,它却不自知,偏要悠闲地轻飏往复。我眦牙,我跺脚,却拿它无可奈何;夜里睡下,还有它的影子贴在脑膜里。    
    正月十五一过,得到了风声,包括我在内的几个人将被解雇。他们邀我一起到外面吃饭,商量一旦通知下来,如何还公司以颜色。闹一闹也许能得到一点经济上的好处,我就积极地出谋划策。大家的情绪开始都很亢奋,豪迈,俨然从职场白领摇身变成了革命领袖,可酒菜下肚后,我们的火气渐渐消了,意兴阑珊的。不闹也好,大家撕破脸太难看。    
    我们是AA制,算下来每人付十七块。多出一块少出一块平时也没人在意,现在他们认真起来,非要把帐算清楚,谁也不愿多出一块。果然是散伙的架势,交情不值一文,还能指望他们能团结起来做什么事情?我先出了饭馆,在门外仰天浩叹,乍一看像个高雅的诗人。    
    第二天,他们都被领导找去谈话,裁员成为事实。我还好,留下来了,还获准有一半的时间可以在家里通过网络工作,但领导告诉我,薪水要减半。减就减吧,饿不死就行。    
    生活怎么样都可以的,我无所谓。    
    在公司吃了午饭,我就打道回府,边看电视边喝酒,直到呼呼睡去。夜吹下班回来后,掀了我的被子:“明晚跟我去参加一个派对吧,你可要打扮得帅一点,我的许多同事都要去。”    
    “可以,没问题。”我软软地说,抹了下口水。    
    她有些兴奋,絮叨着介绍派对的来头和同事的情况。去接了一个电话后,她又大叫:“这帮家伙,——哎,算了,明天的派对要延期了。”    
    我又说:“没问题,可以。”    
    她瞪着我:“哎,你怎么这样,也不问问原因,光知道说可以。你有没有把我当回事呀。”    
    我说:“我要知道那么多干嘛,反正你想怎样,我就跟着搀和,不就行了么?”    
    “搀和?跟着搀和?好个刘姬汉,说话越来越有意思了。”    
    她抬高嗓门想和我吵架,这让我觉得她简直弱智。我们得让自己开心,任何吵架、烦恼都是弱智。此处的开心,可以比之为凉白开,而并非奢求甜汤。世上无难事,只怕超然的无心人。我拿一种悲天悯人的同情眼神,操着莫名而强烈的优越感,默默看着她的激动。还不走开,我就要觉得你下作。    
    她似乎看我有些怪,终于问我:“你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事,一切正常。太阳照常升起,鸡巴依旧下垂。”我再次倒在床上,缩到被窝里,扔出一块鸡骨头。“这天气阴冷阴冷的,不睡觉又能干什么。夜吹,你明天也请一天假吧,我们躲在被窝里聊天,吃点心,玩过家家,长达十二小时地拥抱亲嘴。多么好玩啦,这一切。”    
    也就是这么说说罢了,此时的我,只想跟自己玩。    
    没有被裁掉,应该是一种幸运,我工作很尽职。但我现在去公司时,有点过敏的症状,感觉自己像欠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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