宏观时代的杀人事件-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老孙看得出他们玩的是“三打一”。这是一种已经风靡全国的扑克牌玩法,操作简便,老少咸宜,对场地条件要求不高,只要兴之所至,工作劳累之余、酒足饭饱之后,随便什么人随便在什么地方都可以坐下来摸两圈。倘若添些彩头,玩起来更加情趣盎然。玩这种牌的最佳推荐场所是政府机关及企事业单位宽敞明亮的办公室。这种玩法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称呼,愚城县叫作“斗地主”,即三个贫下中农紧密团结起来同地主作斗争,形像生动地反映出愚城人民爱憎分明的阶级立场。但现实就是这样奇妙,上一回合还是罪恶滔天的地主,下一回合就因受到教育而觉醒,主动与腐朽家庭决裂并弃暗投明,参加了革命;上一回合还是根正苗红的贫下中农,下一回合忽然动摇了、堕落了,背叛了革命,自绝于人民。于是,社会秩序被颠覆了,刚才还斗得你死我活的人忽然变成了阶级兄弟,情深意重,刚才还一致对外的阶级兄弟忽然水火不容,斗得你死我活,颇让老孙想起厂子里那段热火朝天的日子。
老孙站在门口轻轻敲门,屋里人聚精会神,无人应答。他迟疑了五分钟,壮着胆子推门进去,一屋子的目光“刷”地一声一齐向他射来,他吓了一跳,一双手不知朝什么地方摆是好,只好插在口袋里,脸上堆满了谦意,呐呐地说:“吴主任,吴主任,我找吴主任。”吴主任头也不回,“啪”地拍下两张牌,大喝一声:“一对老王八,哈哈,吐血吧。什么事?”老孙被震得耳膜嗡嗡直响,几乎说不出话来。吴主任抬头瞧他,目光飘忽了三秒钟,忽然认出老孙,立刻把牌一扔,说:“不玩了,不玩了,这一把免费,算我请客。我有事,快滚吧。”于是牌局轰然散了,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有两个一脸不乐意,嘴里叽叽咕咕的,显然是输了心有不甘。有一个收拾桌上的钱,动作极为迅捷,好像生怕别人来抢似的,一不小心有两枚硬币“叮当”一声滚到椅子下面,立即在第一时间蹲下身子蹶起屁股满世界地找。吴主任朝他屁股上轻轻踢了一脚,鄙夷地说:“瞧这点出息,不就两块钱么,找魂似地找。”那人揉着屁股急急出了门,一边走一边叫屈:“两块钱不是钱吗?一碗扬州蛋炒饭啊。”
吴主任盯着老孙,热情洋溢地问:“你就是那个松果体细胞肿瘤病人家属老孙么?什么事?”老孙的手仍插在口袋里,吴主任热切的目光始终在他的口袋上徘徊,仿佛那里藏着一个将要赠送给自己的红包。老孙忽然意识到自己的姿势容易让人产生联想,急忙把手掏出来,交握在一起,一副两袖清风的样子,彻底消灭了吴主任的期待。老孙期期艾艾地说:“吴主任,我想问个话,这个松果体细胞肿瘤是昨回事?”吴主任悻悻地收回目光,脸色阴冷下来,慢慢地收拾散了一桌子的扑克牌,没好气地说:“这是个医学问题,跟你说了你也不懂。这样说吧,你老婆得的是种很难治好的瘤,已到了中期,巩怕机会不大。”老孙虽已有了心理准备,但听了吴主任的话,脑袋仍然嗡地一声就大了,那感觉好像是被执行死刑的犯人一枪没打死又补了一枪。
后来的事实证明,吴主任还算是个有同情心的好医生,医术不错,虽然对红包也持来者不拒的态度,但盗亦有道,决不将病人赶尽杀绝。当时他看到老孙身体摇摇欲坠,忽然生出恻隐之心,赶紧抢上前一手扶住他,一手拖过张椅子,安慰道:“你坐下来说话。唉,谁摊上这事谁倒霉,有什么法子呢?想开点吧。你孩子怎么没来?”老孙哽咽道:“孩子在外面上大学没回来,不知道这事。”吴医师问了老孙儿子学校的名字,转身倒了一杯水,递给老孙,又拍拍他的肩膀,说:“好学校啊,你儿子有出息。不像我家那小子,考了三年没考上,害得老子大出血,花三万块大洋上一草鸡大学。凡事往好里想,不还有个争气的儿子么。”老孙瘫在椅子上,双手颤颤地捧着茶杯问:“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么?”吴主任说:“在国内这种病治愈率很低,手术难度很大,我们这里条件差,还没做过。”老孙听出了吴主任的弦外之音,问:“这么说还有指望?哪里有能治这种病的医院?”吴主任沉呤着:“我知道北京有家医院曾做过几次成功的手术,但手术费很高,加上医药费、护理费、住院费,没有十几万块钱想都甭想。瞧你的样子经济上怕对付不了,我看还是算了吧,别瞎折腾了。按理我不应该这样说,话虽难听一点,但也是为了你好。这种病就算手术成功了,活过五年的还不到百分之三十。”老孙的希望又被浇灭了,他俯下身子,头埋在膝盖上,半响不说话,空气中充满了绝望的气息。
吴主任慢慢踱到窗前,打开窗户,明明灭灭的万家灯火和潮湿的晚风一齐涌进屋子。吴主任看着窗外,目光遥远,忽然说:“我在医大时,曾和几个同学合作过类似的手术,病人到现在活得还挺滋润的。但老实说,那时年轻气盛,不晓得天高地厚,现在可不敢做了,风险太大啊。”老孙抬起头,目光锁定吴主任五分钟,突然将茶杯搁在桌子上,扑通一声跪下来,眼泪鼻涕一把下:“吴主任,求你救救我老婆吧,她要死了,我这个家就完了。我也不指望一辈子,能多活上四年五年就是祖宗积德。”
吴主任吃了一惊,慌忙扶住老孙,说:“你这是干什么?快起来快起来,别人看见了可不好。”老孙两手死死掐住吴主任的双臂,不肯起来,说:“吴主任,你不答应我,我就不起来,我老孙没出息啊,没什么好东西孝敬您。”吴主任闻言勃然大怒,甩开老孙的手,冷笑道:“你这样说我就不理你了,当我什么人?瞧你这个样子也没几个大钱。其实我是看你可怜,本想帮帮你。”
老孙知道说错话了,抬手往脸上连扇了几个耳光,说:“吴主任,我这人嘴拙,不会说话,您老人家大人大量,不要往心里去。”吴主任脸色缓和了一些,说:“算了吧。我也晓得你是个老实人。这样吧,我就为你冒次险,豁出去了。丑话可说在前头,改天你同院里签个协议,生死由命,各负其责,两不相扰。你可答应?”老孙赶紧点头,说:“吴主任,你放心,是死是活,那是她的命,跟你没有关系。”吴主任说:“至于手术费、医药费、护理费、住院费等方面,可以向院里申请减免一点,就以我的一个科研专题为名吧。”他沉呤着,说:“我若出面,院里好歹要给点面子,但全部四万块钱费用,巩怕不能再少了。”
老孙见吴主任答应了,方才站起身来,抹去眼泪鼻涕,脸上露出劫后余生似的喜色。吴主任见老孙情绪稳定了许多,便说:“你去吧,看看老婆,跟她说些好话儿。”老孙于是千恩万谢地出了门,急急地往病房赶。吴主任忽然又追出来,站在走廊里说:“老孙,你老婆这病是要住院观察的,我们要准备手术方案,还要调些器械来,至少两三个月才能动刀。你赶紧筹两万块钱押金交上来。”
老孙回到病房,那名输液的护士已经走了,老婆输完了药水,正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见老孙回来,一掀被子就要爬起来,嘴里嚷嚷着:“你昨去了哪么久?医生怎么说?我们赶快回家煮晚饭吧。”老孙脸朝着墙壁,心里想,这事要不要告诉老婆呢?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告诉她的好,反正要动手术,老婆迟早会晓得,于是闷闷地说:“不回家了,医生说你脑袋里长了个瘤,要住院观察一阵子,过些日子还要开刀呢。”老婆吓了一跳,脸色苍白地说:“瘤?怪不得最近总觉得头痛得厉害,心慌得很,老是想儿子。老孙,你快说,这病不要紧吧?”老孙赶紧转过身来,勉强笑道:“别怕别怕,医生说这瘤是良性的,他们做过十七八个了,都一点事没有。”老婆担心地说:“动手术要好多钱吧?这几年好不容易攒了两万块钱,说好了给儿子娶媳妇用的,可不能乱花啊。”老孙正色道:“儿孙自有儿孙福,我们养他一时,难道要管他一辈子不成?他要是在南方找到工作,一个月就能拿七八千块钱工资,那里还瞧得上你这些小钱。只要留得命在,你怕抱不到孙子么。这医院吴主任是我原先厂里一个同事的男人,人好得很,答应给我们免去大部分手术费和住院费,花不了几个钱的。”老婆疑惑道:“真的?以前怎么没听你提起过?”老孙难得撒谎,不禁有点脸红,幸亏老婆并没有注意,赶紧掩饰道:“我跟他也不是很熟,以前见过一两次面,并没有什么交往。倒是他眼尖,一眼就认出了我。”老孙顿了一顿,说:“他人好着呢,过去厂里人,谁找他帮忙都肯帮的。”
老孙搂着老婆的肩坐在床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这期间他花了一块钱买了五只雪白粉嫩的大馒头解决了夫妻俩的温饱问题。不知过了多久,老婆忽然没有了声音,低头一看,见她已经在自己的怀里沉沉睡去,鼻息匀停。老孙怕惊醒她,一动也不敢动,隔了半响,又担心她受到风寒,轻轻抽过一条薄薄的棉被,齐颈裹住她瘦小的身子。好在现在还是九月天,夜气中还带着一点温热潮湿的暑气。就这样坐着,他也不知不觉的睡着了,忘了关灯。半夜里凉气袭人,老孙忽然醒来,听见走廊上有病人的咳嗽声和拖沓的脚步声,在静夜里听起来空洞无依。低头去看老婆的脸,却见她的眉头蹙着,紧闭的眼角似有泪痕。忽然,老婆在睡梦中大声疾呼:“老孙,你在哪?我怎么看不见你?他们是谁?天啊,他们砍我的头!老孙!老孙!老孙!救我!”
第三章
老孙把钱从银行里取出来的时候,已经是老婆住院后的第五天了。他从银行豪华气派的营业大厅里出来,怀里惴着厚厚地两捆钱,那是他全部银行存款,一捆一万,共两万块,像两块沉重的石头,紧紧地压迫着他每一根神经。九月的阳光,依然炽热,穿透街道两侧树冠宽大的梧桐树,在行人身上投下一块块变幻不定的斑澜叶影。所有人都神情冷淡,脚步仓皇,面无表情地穿过斑马线,漠不关心地擦肩而过。老孙走到公交车的候车牌下,坐在街道的牙沿上,沉默地等待。在这块候车牌下,还有两三个等车的人。一个容颜憔悴的老妇携着一个调皮的孩子,小孩子手中捏着一支冰糖葫芦。一个胖子挥起衣袖不停地擦汗,嘴里叽叽咕咕地咒骂不休。还有一个穿蜡染长裙的女子站在商店的橱窗前孤芳自赏,目光空洞。远处,是一片热火朝天的工地,林立的脚手架后伸出锈迹斑斑的吊车铁臂,巨大的轰鸣声无处不在。这个城市仿佛已是一片废墟。
公交车来了,一路尘土飞扬,有人下车,有人上车。老孙靠窗坐着,看着路边一块块飞逝的广告灯箱。在水一方、芝兰小筑、城市花园、盛世豪庭,多么梦幻的名字,分解着老孙的眼球,支离破碎,却在他的心中激不起半点共鸣。是的,一切都在变,一切看起来都很美,这个城市魔术般地变化着,但离他更远,永远与他无法牵连。恍惚中他想大睡一觉,却又依稀看见老婆苍白的脸,微微蹙起眉头。他的手始终没有离开怀里的钱,那几乎是他一生的积蓄,掌心温暖而潮湿,仿佛握着一个脆弱的灵魂,却又空空荡荡,什么也抓不住。
老孙来到医院,站在收费窗口前交钱。钞票已被他掌心的汗水浸湿了,散发出酸味。收费小姐捂着鼻子点完钱,“嗖”地一声扔出一张收据,然后打了一盆热水洗手,用洗手液一根一根地擦拭纤细秀丽的手指。一面洗一面和边上人说话:“当真应了那句古话:盗亦有道。吴主任这次不知是哪根弦接错了,瞧那个人的穷样,也榨不出什么油水来,倒为他说了不少好话,四万块钱也肯做这么个大手术,这样下去,咱们统统喝西北风得了。”边上的人是个四五十岁的妇女,一脸洞察人生的样子,吃吃地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老院长就要滚蛋了,吴主任猴急猴急地瞅着那个窝子呢,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差杀个把病人扬名立万了。”
她们的对话老孙并没有听见。老孙本想去看看老婆,但转念一想也许她正在午睡,还是不去的好,于是走出医院,站在阳光里,阳光里有一条影子卑微地蜷缩在水泥地面上。该往哪里去呢?他想,手术费还差两万块钱,是不是厚着脸皮向厂里的老同事们借一点?他还记得离开厂子的时候,许多人来送他,殷切叮咛:“老孙,以后有什么困难,记得跟我们嘀咕一声,不要不好意思。”还有一件十万火急的事要去办,自己下岗八个月了,最低生活保障的申请材料早就交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