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天涯-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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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像发现宝贝似的……”他勉强的笑了笑,在床上坐了下来。“家就是这样一个地方,你
待在里面的时候并不觉得它好,离开了就会猛想它。”志翔把镜框放好,在桌前的椅子里坐
了下来。离开家并没多久,他眼前又浮起父母的面庞。
“志翔!”志远忽然亲昵的叫了一声。
“嗯?”他抬眼看著志远。
“告诉我,”志远有些兴奋地说:“你在台湾,有没有女朋友了?”“女朋友?”志翔
摇摇头,坦白的笑了。“我明知道自己会出国,何必弄那个牵累?”
“你的意思是没有?”“没有。”“真的?”“当然真的!”他诧异的看著志远。“干
嘛?”
“那么,”志远热烈的盯著他,有些急促的说:“你觉得忆华如何?”“忆华?”他吓
了一大跳,愕然的说:“哥,你是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志翔!”志远深吸了口烟,迫
切的、热心的说:“这女孩是我看著她长大的,不是我胡吹,她确实是不可多得的好女孩。
华侨女孩子,要不就不中不西,要不就欧化得让人反感。而忆华呢?她比台湾长大的女孩还
要规矩和中国化……”“哥哥!”志翔打断了他,困惑的说:“我知道她很好,可是……”
“别可是!”志远阻止了他下面的话。“只要你认为她很好,就行了!感情是需要慢慢建立
的,你们才见面,我也不能操之过急,我只是要提醒你,错过了像忆华这样的女孩子,你在
欧洲,就不可能找到比她更好的中国女孩了!”
“哥哥!”志翔啼笑皆非的说:“这是怎么回事?我以为她是你的女朋友呢!”志远一
震,一大截烟灰落在桌上了。板起脸,他一本正经的说:“少胡说!志翔!别糟蹋人家了!
我足足比她大了十岁!我是看著她长大的……”“又怎样呢?”志翔微笑著说。“三十二岁
配二十二岁正好!而且,你的年龄,也该结婚了!”
“胡闹!”志远生气的、大声的说。“志翔!不许拿忆华来开玩笑,你懂吗?人家是规
规矩矩的女孩子,你懂吗?你别因为她是个老鞋匠的女儿,就轻视她……”
“哥哥!”志翔惊愕的蹙起眉头。“我并没有轻视她呀!你不要误会好不好?”“那就
好了!”志远熄灭了烟蒂,站起身来。望著弟弟,他又笑了,伸手握了握志翔的肩,他说:
“是我不好,我太心急了。慢慢来吧!我们今晚不谈这个。我去煮点咖啡,你要吗?”人在
天涯5/29
“这么晚喝咖啡?你不怕睡不著?”
“已经喝惯了。”志远说,走开去煮咖啡。“将来有一天,你也会喝惯的!”志翔往床
上一躺,用手枕著头,经过这漫长的一天,他是真的累了。闭上眼睛,他只想休息一下,可
是,只一会儿,他就有些神志迷糊了。恍惚中,他觉得志远站在床边,审视著自己,然后,
他的鞋子被脱掉了,然后,志远拉开毯子,轻轻的往他身上盖去……这一折腾,他又醒了,
睁开眼睛来,他歉然的望著志远,微笑了一下,喃喃的叫了一声:
“哥!”“睡吧!”志远说,用毯子盖好了他,看到他仍然睁著眼睛,他就欲言又止的
叫了一声:“志翔!”
“嗯?”他模糊的。“答应我一件事好不好?”志远的眼睛,在灯光下闪著光芒。“什
么事?”他沉默了一下。半晌,才哑声说:
“永远别到歌剧院来看我演戏!”
志翔一震,真的醒了。
“为什么?”“因为——”他困难的、消沉的说:“我只是个配角的配角!”“哥!”
他握住志远的手。“我们是亲兄弟呀!我不在乎你是什么配角不配角……”“我在乎。”志
远静静的说。
志翔愣了片刻,然后,他了解的点点头。
“好吧!如果你坚持这样……”
“我坚持。”志翔又点了点头,灯光下,他觉得志远的眼神黯淡而落寞。没关系!他在
心里自语:我会治好他的自卑感!我会恢复他的信心!志远拍了拍他的肩,感激的对他笑
笑,走开了。
整夜,他听到志远在床上翻腾,整夜,他闻到香烟的气息。
5
就这样,志翔投身在罗马那个艺术的炼炉里去了。而且,立即,他就觉得自己被那些艺
术的光芒和火花给燃烧了起来,使他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著,使他的精神终日在狂喜和兴奋
中。他迷住了艺术,迷住了雕刻,迷住了罗马。
开学之后没多久,他就发现自己进的是一家“贵族学校”,罗马的国家艺术学院收费不
高,可是,自己竟念了一家私立的艺术学院。同学是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尤其以瑞士和英国
人居多。东方面孔的同学,几乎找不到,开学一个月,他才发现两个东方人,却是他最无法
接受的日本人。他很难在学校交到朋友,事实上,他也没有交朋友的时间和雅兴。那些日子
里,他要应付语言上的困难,要习惯异国的生活,要接受教授的指导,剩下的时间,就发疯
般的消磨在国家博物馆、布希丝别墅,以及圣彼得教堂中。
忙碌使他无法顾及自己的生活,也无力过问志远的生活。志远每日要工作到凌晨一点左
右才回家,那时他多半已入睡,等他起床去上课,志远还在熟睡中。他每天搭巴士去上课,
中午就在学校或外面随便吃点东西,午后下课回家,志远又去工作了。他的晚餐,是志远安
排好的,在高祖荫家里“包伙”,他不知道志远和高家是怎么算的,但是,高氏父女,待他
却真的一如己子,变著花样给他弄东西吃。他每日见到高氏父女的时间,比见到志远的时间
还要多。因此,他和忆华是真的接近而熟稔了起来。
晚餐后,他常坐在高家的餐厅中,和忆华随便谈谈。忆华总是煮一壶香喷喷的咖啡,给
他一杯,自己就默默的工作著。她总有那么多事要做:收拾碗筷,打扫房间,整理父亲的工
具,或在缝衣机前缝缝补补——在这“餐厅”里,事实上还有很多东西,缝衣机,切皮刀,
皮革,浸绳子的水盆,和种种高祖荫需要的用具。忆华总是不停的工作著,家事做完了,就
帮父亲把皮绳浸入盆子里,或清理皮革,或整理订单,或盘算帐目……而且,志翔发现,连
自己兄弟俩的衣服被单枕头套,都是忆华在洗洗烫烫,甚至,连自己的房间,都是忆华每日
去收拾整理的。“忆华,你什么时候认识我哥哥的?”一晚,他问。
忆华悄然的从她工作上抬起头来,她正补缀著一条裙子的花边。她无论多忙,给人的感
觉也是那样从从容容、安安详详的。“那年我十四岁,他第一次走进我们店里,手上拎著一
双鞋底破了洞的鞋子。”忆华回忆的说,面容平静,眼珠迷蒙。“他靠在柜台上,咧著张
嘴,对我嘻嘻直笑,问我是不是中国人?当我用中文告诉他我是,他大叫了一声,跳得有三
丈高,他把我一把抱起来……”她羞涩的垂下眼睑:“那时我很瘦很小,虽然已经十四岁,
还像个小孩子。”定了定,她继续说:“后来他和爸爸谈了起来,爸爸问他,怎么把鞋子走
得破了洞?他回答说:‘你怎么可能在罗马,不把鞋子走得破了洞?’”她轻轻的叹息了一
声。“那时,他和你现在一样,对罗马发了疯,发了狂,而且,他快乐、骄傲、充满了自
信。”
志翔动容的望著忆华,他很少听到忆华讲这么多话,一向,她都是沉默而内向的。
“那是八年前了?”“是的,那时,志远才到罗马三个月,只会说最简单的意大利文,
他告诉我,他学会的第一句意大利文是‘妈妈米亚’,第二句是……”她红了脸,微笑的低
语:“是一句粗话!那次,他和爸爸谈了好多好多,那时他住得离这儿比较远,后来,他搬
了好几次家,越搬越近,我们两家,一直是好朋友,好邻居……”她垂下头,又继续缝缀。
“在罗马,很难交到中国朋友。”志翔凝视著她,啜了一口咖啡,他深思了好一会儿。
“忆华,”他终于说:“哥哥一直不许我去歌剧院,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演的是什
么角色?我来了一个多月了,从来没有听到他练嗓子!我记得,在他出国以前,每天都要练
的,当然,也可能是我上课去之后,他才练唱!”
忆华的头仍然低俯著,她没说话,也没抬头,手指的动作略略停顿了一下,就更快的缝
纫了起来。
高祖荫走了进来,围著皮裙子,他取了一束皮线,一面往外屋走,一面对志翔说:
“你对歌剧院了解太少,罗马有两家歌剧院,一家是罗马歌剧院,一家是露天歌剧院,
叫卡拉卡拉。歌剧也有季节,并不是每晚都有的。我们东方人,能在歌剧院里的大头戏中唱
和声,就已经很了不起了!”他转身走出去了,接著,是那绳子从皮革上拉过去的声音。
志翔有些迷糊了,两家歌剧院,那么,志远到底在哪一家?他的脑子越来越混乱。
忆华站起身来,给志翔重新倒了一杯咖啡。她的眼光默默的、祈求似的看著他:“帮个
忙好吗?”她低语。
“什么事?”“别把我们今晚的谈话告诉他!别去问他!什么都不要问他!”他注视著
忆华,第一次发现忆华的眼珠又黑又深又楚楚动人。“告诉我,他到底在哪家歌剧院工
作?”
“卡拉卡拉的季节是七月到九月,秋天以后,就在罗马歌剧院。”忆华轻声说:“可
是,别去找他!千万别去,你会伤他的自尊。”这晚,他失眠了。躺在床上,他望著天花
板,呆呆的发著愣,怎样也无法入睡。直到志远回来了。
走进卧室,志远有些诧异的看著他。
“怎么?还没睡吗?”“睡不著。”他闷闷的。
“想家?”志远脱去外套,罗马的秋季,已经颇有凉意了,尤其深夜,气温是相当低
的。“是不是爸爸妈妈有信来?”
“今天没有。”他望著志远,他的衬衫上有泥土的痕迹,他的面颊上也有,他在扮演什
么角色?唱和声?他盯著志远的额。那儿,已经有皱纹了。唱和声?甚至不是配角,不是配
角的配角,不是跑龙套,只是一群和声中的一个?那么,他脸上的倦容就是属于精神上的
了?八年!八年苦学,只落了一个“和声”?“怎么了?”志远拖了一把椅子,坐到床边
来,仔细的审视他。“你看来有心事!”他忽然眉毛一扬,眼睛就发亮了。“让我猜一猜!
当一个男人失眠的时候,只能为了一件事……”他燃起一支烟,微笑的盯著他:“是忆华
吗?这些日子来,你们总该有点进展了吧?”
“忆华?”他怔了怔。“忆华是个好女孩。”他喃喃的说。
“我早告诉你了的!”志远兴奋的捶了一下床垫。“你老哥不会骗你!你老哥的眼光比
谁都强!你老哥帮你物色的女孩子准没错!”他喷出一口烟,眯起眼睛,对他打量著,企盼
的、热烈的问:“快告诉我,你们进展到什么程度了?”
“什么程度?”他心不在焉的。“没有什么程度。”
“怎么讲?”志远蹙了蹙眉。“我告诉你,志翔,对忆华那种女孩子,你得有点耐心,
她是很稳重、很内向的典型,不像意大利女孩,第一天见面,第二天就可以热情如火。所
以,你要忍耐,带她出去玩玩,罗马是世界上谈恋爱最好的地方……真的,你每晚是不是都
带她出去?”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志远惊讶的叫:“你真是个驴蛋!罗马的落日,马车,
黄昏,月夜……你完全没有利用吗?你每晚在她家做什么?”“谈天。”“谈什么?”志翔
注视著志远。“谈你!”他冲口而出。
志远一怔,愣愣的望著志翔。志翔对他慢慢的摇摇头。
“哥哥,你白费力气!坦白说,我从没有追求忆华的企图!否则,我不会辜负罗马的落
日和黄昏!”
“志翔,你别傻!”“我不傻,”志翔翻了一个身,面朝著墙壁,静静的说:“如果我
们兄弟当中有傻瓜,决不是我!”
这一下,轮到志远来失眠了。
第二天晚上,志翔回到家里,他发现志远在卧室的书桌上给他留了一张纸条,上面写
著:
“志翔:别辜负大好时光,罗马的秋夜别有情趣,帮帮忙,邀她出去坐坐马车,或到路
边咖啡馆小憩。桌上有五千里拉,拿去零用。”他望著桌上的五千里拉,望著那张条子。看
来,志远以为他不邀忆华出去,是因为缺乏钱的缘故。钱!是的,他的钱不多,可是,也从
没有缺过钱用,每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