琥珀-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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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船长的露天电影
从出发到现在,船一直行驶平稳,既没碰上大的风浪,也没有海盗骚扰。船长说决定为大家放映一场露天电影,四个船员马上就把一张银幕的四角系上四个方向的桅杆,同时,副船长也把放映机搬上了甲板。船长开始放自己拍摄的一部乡村电影。他年轻时一心想做导演,后来却当了一名放映员。但他很快就意识到,放映只是一个导火索,一个把他的注意力从拍摄引开的导火索。他不知道它会把他今后的步伐导向哪里。但肯定会遭遇一声巨响,一次引爆。在小县城惟一一家肮脏破旧的电影院的黑暗中沙沙作响的放映机后面,他这样感知着,思索着,久久地被一个未知的神秘吸引。后来,《迷路的水手》一片的放映,粉碎了他当下的全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他顺利通过体检并登船远行。又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他晋升为船长。现在,他要在蓝色月光下,为全体船员和乘客放映一场露天电影。以前的胶片太便宜,很多画面都模糊了,这些模糊的影像炮弹一样从放映机里发射出去,在对面的大银幕上停那么一下,立即就以一颗炮弹应有的速度向海那边的地平线冲去。它们对准的目标,颤颤巍巍的老船长已经不想知道了。
船上的露天电影缩短了乘客们的旅途。就船长那几部片子,翻来覆去地放,放到让人无法忍受时,有人开始在船上拍电影。于是大家又在银幕上看到农夫和他的菜园,僧人和说书人的交往,以及驼队队长们醉酒后的连篇粗话,万千丑态。摄像不断地切换着画面,剪辑着情节。同一部电影他都剪好几个版本,每个版本对话和故事都有出入,他用玩拼贴游戏的办法打发着大家的眼睛和夜晚。即使这样,船靠岸的时候他仍拍了不少片子。大家对他的摄像和导演天分大为赞赏。这使他决定上岸后继续拍摄。船在最后一个小岛停泊。他们却被岛上的居民包围了。短短半年时间,岛上的居民已全部沦为海盗。整座岛被海盗接管了。这些土著海盗都不习水性,更没有驾船出海劫掠的打算。他们只是守着原先的岛,一面挥霍掠来的财物,一面等待下一艘船到来。岛在他们眼里,俨然成了一张极富粘性的蛛网,什么都不做,财宝就会源源不断地被粘住,粘进自己的口袋。船长意识到自己已经时日不多,就答应了对方留在岛上做一名海盗小头领的条件,以便让船按时离开。船被洗劫一空后继续剩下的路程,年迈的船长和他的骨灰则永远地留在了海盗窝。所有的船员都恸哭,所有的乘客都落泪,惟有船长夫人静静地坐在农夫的菜园里,对一棵芹菜说,他早该去那儿了。我19岁认识他的时候,他就想做一名海盗,可谁知做了船长,原来一切都早有安排,一如被人控制的梦境。那棵芹菜很伤感,还有点晕,它轻轻叫了一声。船长夫人把它拔出来,插进卧室的花瓶,并为它起名作解语芹。她每天都在对它说话。它有时会啊一声,带着莫明的伤感,和一点点晕。
12。解语芹
船在城市的码头停住。船长夫人不肯上岸。所有人都走了,船空了。她开始和那棵芹菜说话。她有一句没一句,芹菜总是不出声。说久了,就好像在和养大芹菜的那块巴掌大的泥土说话,就好像在和把泥土背上船的农夫说话,在对农夫面前的露天银幕说话,在对放映机旁吸烟的老船长说话。船长那么老,老得每次呼吸都叫人担忧。老得你分不出他昏花的双眼是睁着呢还是闭着。老得咆哮起来竟像睡着一样寂静无声。老得吃掉一小块饼干就要花一个早上。他老得都忘了使用一生的信仰和语言。他是快要死的人了。黄土已经埋住他一半的鼻孔。海水已经淹没他的额头。他要做的,只是稍稍转一下脸,让世界再看一眼他的模样。这样的作别只因太久的逗留。同时也为向另一个对他期待已久的世界的进发做一个仪式上的准备。他已经是半个死人了,不,是多半个。不,他根本就已经是个完完全全的死人了。只是还残留着最后一丝可怜的余温。他们为什么会看上他身上这丝微弱的余温呢?那些岛上的原著居民,那些伪海盗,那些生手,他们怎么会接受一个已经躺在死神怀里通体冰凉的死人呢?他们为什么不把他留给我?他们宁肯劳民伤财地为他送终,也不愿让我把葬礼简化成一个吻。吻也老了。几十年来它在我嘴边也像个生命一样经历了它的幼年少年和青年,现在它也只剩一口气了。早就准备把它交给他。准备很久了。遇着他的每一面就开始准备了,嫁给他的那一夜就开始准备了,这个如今奄奄一息的临终之吻。它耗尽了我全部的气力,我再也不需要它了。我这就把它给你。夫人一头栽倒在芹菜上。不再醒来。
13。鞋匠码头
城市不过是一块漂浮在海面的大一点的陆地,码头则是这块陆地最偏远的一角。这一角远离城市,却又不属于乡村,更无法插入海里。它什么都不是,它只是一些货物和游客的中转站,它只能是个叫做码头的东西。
行动不便的鞋匠年复一年地坐在码头上。他是码头上活的时间最长呼吸海风最多的人,所以他的血比谁都咸。装卸工都说他的腿改变了他的全部,局部改变了整体。他恨那双腿恨得咬牙切齿,夜不能寐,恨得从来不在腿之外的任何一样事物上浪费他的一丝恨意。装卸工健壮的黑腿刺激着他,他却只能接受这种挑衅般的走来走去。鞋匠是个无助的可怜虫,他一生都在和自己那双不争气的腿斗争着,和解着,哀叹着,自怜着。兴许是因为腿的缺席,他的手灵巧无比。其他同行需要半小时修好的鞋,他只需十分钟。他的全部世界可以说都是通过他这双手展开的。他每天都能赚到一些钱,除了吃饭,还能攒一些钱。几十年的码头岁月就这样攒过来了。一天装卸工发现鞋匠的身后多了张床,床上多了顶蚊帐。又一天,他们发现蚊帐旁添了新的床头柜,床头柜对面呢,又摆了电视机。装卸工呵呵笑着。鞋匠只是低头修一双破鞋。一切都是露天的,除了他头顶的伞。雨会把床单淋湿,会让电视短路,于是三五天工夫,四堵崭新的墙就把鞋匠围在了里面。屋顶很简单,用的都是普通的瓦,但鞋匠知足了。现在人们来修鞋,只需把鞋放在他触手可及的窗台上。如果有兴趣,他们还可以进鞋匠的房间小坐一会儿,喝杯茶什么的。鞋匠一动不动就住进了自己的新房。这让装卸工很意外。不过,这算什么?这算得了什么?看着吧,不用多久,就会有个年轻女人在他屋里忙前忙后……
14。海的女儿
码头永远都是蓝色的码头。蓝色的海水,蓝色的天光,还有凝视这一切的蓝色眼珠。蓝眼珠是个秘密。从没有人看过这对传闻中的眼珠。它们的主人,一位年轻的女作曲家,一到海边散步,都会把眼睛蒙上。她有很多条做工精美的遮眼布。它们花了她很多钱。她觉得很值。它们可是带领她到达完美声响世界的工具啊,她依赖它们就像儿时依赖母亲的双臂。不是什么东西都需要用眼睛看的。她蒙着眼睛一个人在海边走来走去,剔除了影像的干扰,她和海浪的声响变得亲近。浪声一会儿将她整个人吞没,一会儿又把她吐出来,一会儿直窜进她的五脏六腑,一会儿又缓缓地从她手背上、指尖上退去。她在写一支关于海浪的曲子么?还是刚刚失恋?路过的人都用自己的经验猜测她。她那么喜欢黑暗,喜欢海浪在黑暗中的澎湃。她在夜里一定如饥似渴。焦灼的女人令人心颤。她把房间里的夜晚虚设到了海边。她是在和海浪作情人般的温存,还是曾在另一个海边遗失了生命中的最爱?人们猜啊猜啊。一个古怪的女人迷恋海浪的声音,就像一个古怪的男人迷恋女人小便的声音一样。也许她想到了海的女儿呢,淡蓝色头发,深蓝色眼睛,雪白的皮肤,常年泡在水中越泡越白,越泡越白。说不准她想生一个海的女儿呢。也许。不然为何终日在海边徘徊,什么都不愿看?她独身多年,像守财奴一样守着自己的身体和身体里的宝物,从不愿把它交给任何人。如今,她徘徊在海边就像夜夜沉迷在自己虚构的情爱之中。现在她迷恋海的浪声,下个月或许就会陶醉于海的颜色和气味,不用多久她就会定制一艘小船,投身它的蓝色怀抱。接着,她将被渔夫打捞上来,处女样的皮肉一戳即破,淡蓝色的长发手一碰就连同头皮一起脱落。她在海的怀抱沉溺太久,太久了。她把自己的皮肉和骨骼交给它,把呼吸交给它。她什么都不要,她只是一直给。直到渔夫把她捞起,埋进深深的泥土。
15。回忆分栈
我们迷失了,崩溃了,找不到自己。生活在一个巨大的谜团中。没有人知道谜底。根本不存在谜底。就是死亡,也揭示不了什么。到了棉花地,就离市区不远了。途中有一家客栈。几个像我一样的外地人在里面张罗着。他们自己酿酒,自己种烟叶,自己烤烟卷烟吸。人们看我总是单纯,这家客栈也是。生病的主人破例出来迎我。说客栈欢迎简单的客人。他取出这一季的烟草,示意我学他用烟叶卷着吸。我突然很想和他聊聊回忆。我过久地生活在回忆里,现实于我一如海市蜃楼。我未能投身现实的内部,总是绕着它的轮廓兜圈子。我的翅膀就是回忆。日夜疯长的不眠不休的翅膀啊,我就是依靠着它才走到今天。它像一个巨大的养料库,像土地供养农夫一样供养着我,它已融入我澎湃的血液,轰鸣的心脏。我想借着这卷烟草向客栈主人倾吐我的昏茫,我长久以来的不堪。可一开口,他就挥挥手将我打断,他说你太虚弱了。你可以在这里住几天。不过我最近忙于张罗我的分栈,会忙一些。他带我参观他的分栈。我们在客栈后面走了一下午,也没有走到尽头。他的客栈一间接着一间,内部装修和室外布置都完全相同,牙签放在餐厅什么位置,什么牌子的牙签,装饰用的工艺火柴摆在卧室的哪个窗台,窗台的什么位置,左边还是右边,左(右)边的几公分处,都精确到最小单位。远远望去,客栈主人的分栈俨然是个整齐的村落。他悄悄告诉我,他要把所有分栈都隐藏起来,用迷离的树木和人造的浓雾。他说,让每位客人都找不到自己的房间,让他们在分栈里迷路,几十年地在里面徘徊,直到把所有的钱都交了房租。我觉得客栈主人忽然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阴气森森的人。他把脸凑到我跟前,用一嘴腐肉的酸臭又小声说,带你参观我从未向人展示的分栈,是因为你的虚弱。你的体内流淌着陈旧的回忆之血,很快你就会把这些忘掉。因为你注定要在以后的某天无意间走进这些分栈的其中一间,然后付数十年的回忆给我,以替代你的房租。
16。乞丐酒吧
第二天一早我就离开了那家客栈。不知为什么,客栈主人明明待我很好,我却觉得诡异。我只记得坐着吸了他一卷烟草,别的都没什么印象。因为要在天黑之前进入城市,临走时他还牵只温顺的野狼给我。他说别看它才三个月,跑得却飞快。我担心它的细腿,它能承受我的体重么,会折断的。主人给野狼使个眼色,小东西就听话地伏下了。他把我拉上去,打个口哨,我就像支箭一样向远处的城市射去。一路上,听到的只是忽大忽小的风声,看到的都是变形的景物,速度太快了,快得我很快就打起了瞌睡。醒来时已经在市中心的台阶上,太阳像个大图钉从楼顶缓缓坠下,叮的一声,城市的夜灯全部亮起。
城市总被图章一样的广场这里盖一下,那里盖一下,仿佛被什么东西许诺着。城市总被连接这些广场的伤口样的街道划拉着,这里划一道,那里划一道,密密麻麻地呻吟着,舒坦着。它是个血迹斑斑的蜜粽。是个身上布满绳索根根绳索都勒进肉里的叫春女。城市有它的规则,尖酸的,温和的。我从一个小镇上来,从远处的海那边来,一路上走失了其他同伴。铁匠,琴师,船长,几个驼队的人。我只身坐在这城市的广场,一个妖美的乞丐走过来,向我伸只粉嫩的手。它是在展示她高贵的掌纹呢,还是仅仅在乞讨?这让人迷惑。我把所有的钱都给她,她装进口袋,却吐我一口,说一杯酒钱都不够。她那只手到底是向我炫耀一条高贵的生命线,还是真的在乞讨,让人迷惑。下午睡了会儿,世界很清晰,很结实。一个醉醺醺的酒鬼向我推荐他刚走出的酒吧。他扯着我要返回去。他说喝醉的人要再进去,必须有清醒的人陪伴。我很清醒,但我不喜欢被人拉扯,更反感他不时腿一软向我身上扑那么一下,像是感激涕零要下跪似的。在酒吧里,他向我介绍他的酒鬼朋友。介绍得阴差阳错。他也